从那个时候起,便一直把这封信放在书包里,在很多很多坚持不下来的时刻,一个人低下头去拉开书包最里层一个几乎从来不会拉开的拉链,拿出信来,一目十行地把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话读下去,读到最后总是会闭上眼睛,怆然欲泣,觉得我们路过的所有年岁,年岁中那些与他人经历并无二致,却在自身感受上尤为孤独壮烈的记忆,其实是在昭示着在追逐幸福的路上遇到的痛苦都并不枉然。就像你现在总说,过去那些不懂事的年生,我们这些所有迷惘在青春期里的孩子总需要经历一些咋咋呼呼的伤春悲秋,才会渐渐懂得隐忍平和的真谛。彼时总是这样轻易倒戈,仿佛世界真的欠了自己一个天堂,所以煞有介事地自以为是最悲惨的一个。我亦曾经毫无原由地深陷其中,只不过不需要搭救。
2004年。高三。某个情绪低落的晚自习,在第一百七十七次把那封信从书包里拿出来读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便把这封信末尾的那句“我等你的好消息”剪了下来,然后将这一小张一厘米宽,四厘米长的纸条,贴在课桌抽屉底部的外沿——只要一低头,便可以看到的位置。
从那个时候起,当再次遇到身陷兵荒马乱之中,觉得再也坚持不下来的时刻,只要一低头,便可以看见这句温暖的话。它是那样安之若素地等待在那里,等待着我想起它来,等待着我被无原由的伤感所捕获的时刻,等待着我低头——不是为了哭泣,而是为了注视它——借以予取予求地安抚那些无处遁形的,落水一般的无力和悲伤。
那是在高三,连埋头从书包里找出信来的时间都可以富有效率地省略,便直白地读到我最想看到的那句话:
我等你的好消息。
而今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这句如此简单的话,竟然是支撑那一年兵荒马乱摇摇欲坠的时光的全部力量。
2005年,离高考15天的时候,放温书假。离开教室那天中午,我慌慌张张忙里忙外地收拾好教室和寝室里的全部东西准备离校。所有的书本和杂物,多到令我瞠目结舌,请了两个挑夫跑了两趟才搬运下楼,塞满了小车的后盖,车厢后座以及副驾的位置。
妈妈开车已经上了高速公路,离校100公里之远的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我带走了所有的东西,却忘记了带走课桌抽屉边沿贴的你写的那句话——
我等你的好消息。
那个瞬间,我几乎失去控制一般慌张地从书包里翻出那封信来,幻想着我无意中已经把它从抽屉边沿撕下来带走——
然而没有,信纸的末尾那个小小的长方形缺口仿佛伤痕一般留在那里。
我等你的好消息。
这又果真仿佛是一个隐喻。人的这一生,我们抓住的都只是些看起来庞大却本质上无关紧要的东西;遗失的,总是无从弥补的部分,因为它形态微小,或甚至本身就并不可见。比如因成长而失去青春,因金钱而失去快乐,因名誉而失去自由……
那日我坐在离你的这句祝福渐行渐远的车上,切肤体验着命运的戏谑之处。一路是昏默的夏日暮色,焦燥而凄迷的蝉鸣,和苍穹尽头那些溽热而疲倦的暗红色云霞。我好像是在真切地经历一种路过,路过白驹过隙的电影般的青春:那些车窗外一闪而逝的耀眼的绿色快得拉成一条线,隐喻式地将所有景致穿成了一条项链,戴在了记忆的身上。一切都有似一本鲜活的悲伤的诗集——陈列已久,却不被仔细阅读和悉心感受。世界上的此刻,有那么多人来了又去了,也总有一日,会是我们的终点。可是我时常无故地担心,希望那样一个永别的时刻,我不会忘记我将什么不可弥补的东西遗留在了人间。
但,我若不是因遗失了它而追悔莫及,又如何能够知道它重要得不可弥补呢。这竟又是一个承受不起反复诘问的生命的悖论。
所以,人应当忍于希望的诱惑,活得像河流一般绵延而深情。静静穿过悲伤的茫茫平野,欣悦的深深山谷,穿过生命中那些漫无止境的孤独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