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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想贴一下全文~


IP属地:北京1楼2008-03-01 11:36回复
    追我魂魄——一名新闻记者对一场战争的追索


    IP属地:北京2楼2008-03-01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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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住九十九丈崖上头,

        妹住九十九道沟下头,

        哥想妹妹想得紧,

        百丈崖头跳下来。”

        “好是好的,”我勉强笑道,“只是再见面,岂不是拄拐了?”

        民间艺术家紧紧闭上了嘴,他肯定认为我是一个十分粗俗的人。我呢,已经决定和这位只会吟弄情诗的窝囊艺术家分手,直奔县政府党史办公室。

        当时已经下午两点,六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让我饥肠辘辘,我突然说吃饭吧,我想吃真正的山西刀削面。铜寿沉闷的脸似乎开朗了一下,说:“这话对。北京的面条儿算什么呢,糨糊!”

        铜寿指点的那家小铺在一条矮巷的尽头,铺面很小,三张红漆桌儿。在白腾腾的蒸汽后面,铜寿脸上的不快已经消逝,他很诚恳地对我说:“你应该去资料馆找找,毕竟年头太久了,这不是歌儿,不会传下来的。”

        我喝着汤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我怎么觉得是歌呢?”

        铜寿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又开始吃饭。

        “再说,我要鲜活的材料,过去的资料太不够了。”我问他,“你不是铜家峡人吗?那里不是太行山区吗?”

        我似乎觉得他的身体收缩了一下。

        “哦,不错,”他怔怔地看着我,“可是铜家峡人已经死光了,现在的年轻人知道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铜寿放下筷子,他的胳臂抱在胸前。我记得新闻系的老师讲过,这是典型的身体性语言,表示抗拒。在我看见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他的抗拒。可是,他抗拒什么呢?

        他想了想,好像下了决心似的对我说:“谢记者,真是对不起,我想来想去帮不了你什么忙。这么多年我主要是收集民歌,打仗啦政治啦什么的不是老百姓的事儿,你说是不是?”

        他看我不说话,继续说:“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

        如果说一个小时前我还想和铜寿分手的话,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我逐渐感到好奇。我感到铜寿坚硬的眼神后边,他的灵魂象一只悲凄恐慌的小老鼠,伸出头来说:不要碰我!

        夜里十一点,我拨通了穆易家里的电话。我知道这个时间打电话很不礼貌,可是我心情沮丧,一大杯速溶咖啡让我更加自怨自艾,我甚至对这次采访都充满怀疑,我相信在很多人眼里,这是愚蠢、可笑和冲动的。我为什么冲动呢?为了六十年前的一张美丽的照片吗?我根本不认识她,而且永远不会认识她。

        “顺利吗?”穆易的声音清醒有力,看来他还在自己的斗室里伏案写作。

        我报告了在这里的情形,但是我特别倾诉的是我的困惑,这种困惑一直伴随着我,当我来到太行山采访八路军总部突围战役的时候,这种困惑走到了极端,我甚至感到了恐惧。

        “如果我到太行山贩卖柿子,所有的人都会理解我,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实干的人,但是我寻找的是一场过去的战争,哪怕它是史诗,别人也会认为我是脑筋有点儿问题、不切实际的人”。

        穆易好像没有听我唠叨:“你刚才提到铜家峡,这位艺术家是铜家峡人?”

        “是啊,怎么啦?”

        “他没说错,”穆易斩钉截铁的说,“1942年,也就是总部突围那一年,铜家峡二三百口人全让日本人杀光了,这是一件有名的惨案。”

        “全死了?”我疑惑的问,“你的意思不至于说铜寿是一个鬼魂吧?”

        “当然不是,”穆易说,“我是说他没有骗你。这个地方后来就荒芜了,如果有人,也是解放前后陆续迁过去的,他们当然不会了解情况。”

        我突然惊醒的时候,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突然感到恐惧,怔忪之间,突然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哀嗥!非常清晰,仿佛在我的身边,又仿佛在不远的什么地方。那声音那么悲伤,那么恐惧,使我情不自禁的颤栗了一下。我拧开灯,声音消失了,四周充满寂静,我可以在这种寂静中听到我的心跳。后来我一直回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它让人无法相信一个活的生物,会发出这样的悲鸣。那一刻,我相信了灵魂的存在,因为灵魂在沉沦的时候,才会发出这样让人血液凝固的声音。

        我冲出门,过道是昏暗的,只有门洞里亮着一盏灯。我忽然想起,这个招待所里人很少,这层楼里可能只住着我和铜寿!我想起救星似的大喊起来:铜寿!铜寿!

        我背后的一扇门打开了。铜寿伸出头来看我。

        一切都很安静。我听到楼梯上女服务员说话的声音,还有人边走边打哈欠,那可怕的声音没有了。

        我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感到铜寿惶惑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该睡觉了。”他说。

        早餐的时候,铜寿对我说,他要赶八点钟的长途汽车。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突然感到歉意,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因为朋友的一个电话,就不得不做他没什么兴趣又力不能及的事。我说:谢谢你了,以后到北京去玩儿吧!

        铜寿沉默了一下,他的脸色似乎更憔悴了。

        “我到铜家峡就打电话给你。可能有一个人知道你想了解的事儿。”他说。

        “谁?”

        “杨太婆。她是铜家峡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还有一个人,就是——我。”铜寿往门外走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我有很多年没有回铜家峡了,我只能试试看。”


      IP属地:北京5楼2008-03-01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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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玉生一直没说话,沉着脸听人们的议论。不时有小青年来报告李营长他们的动态:

          “……进村了。”

          “那些些萝卜都吃了,带皮吃。”

         
         
         
          “……现在点火呢,要煮山药。”

          “好你们些清水大肚汉哩!”郝玉生怒气勃发了,一阵风似的冲出门,于是,那口刚冒热气的铁锅,跳了几跳就滚下山坡,在李营长他们心里撞出一声巨响。

          铜家峡在惊悸过后又恢复了平静,炊烟开始悄悄的漾出。

          李营长在村口看见了两个女人,社首的妻和童养媳出身的寡媳,她们抱着一只死鸡,蹒跚的走了过来。

          “他叔,”老妇人木木的在李营长面前站住了,“鸡也遭罪哩……”

          她的儿媳有些智障,眼泪在家兔般温顺的眼中滚动:“他叔……”

          她们听到日本兵的消息后,魂飞魄散的逃回屋中,并且把那只下蛋的母鸡也抱到了炕上,鸡吱嘎乱叫,慌乱之下,两个女人用破棉被捂住了鸡,鸡扑腾几下,不动了,待风波过后,鸡已经直挺挺的死在了炕上。

          惊恐又六神无主的两个女人向门外走去,也许,她们只是想找人诉说诉说。村口荒凉的大道上,一动不动的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李营长。

          她们的脸上涂满煤烟,花白的头发随风飘荡,在夕阳下怪异而丑陋。她们令人忍俊不禁又令人热泪盈眶。

          这一幕使李营长永志不忘。王俊说,它碰撞了一个男人最深沉最温柔的情怀,激起了一个军人最壮怀激烈的感觉。

          “你越说我越不懂了!”我对王俊说。

          追我魂魄 三

            如幻如梦谈英灵,王俊追怀当年事——花梨儿这次拒绝当积极分子——黑村长的哲学思考,子弟兵能不能得到爱情信物

          我去见王俊的时候,感觉到我已经推开了这所尘封六十年的大门。

          在我的记者生涯中,这种直觉从来没有骗过我。

          这是闹市中的一处干休所,青砖青瓦,多少有些破败了,可是很洁净。一个白衫白裤的小老头儿,把一盆洗净的黄瓜和西红柿放在我面前。

          “吃吧,”他说,“我种的。”

          他给人很洁净的感觉,包括他的眼神。现在我能在人群中准确的把这样的人分辨出来,这好像你在大海中很难发现一只海螺,可是当大潮已经退去,只剩下丑陋干涸的沙滩的时候,你就很容易发现它们了。

          对我的职业来说,这很运气,这样的人往往会出人意料的坦荡。

          “你想知道什么?”

          “你经历的事。其实我最感兴趣的是你的感受。”

          他注意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你的要求特别,我正想拒绝你呢。当时我还不到十六岁,入伍刚三个月。对于当时部队的情况啦,日本人的进军路线啦,我完全不了解,这些情况我还是解放后看到有关的回忆文章和史料才了解的,有我们的人写的,也有日本人写的,”王俊静默了一会儿,“看来谁也没忘掉。”

          “你对这次突围战斗的印象特别深刻吗?”

          “当然,”他看了我一眼,“许多年后还会梦到,有时候觉得像昨天的事一样。”

          我们的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这是徐缓的、轻松的、漫无边际的交谈,我关闭了录音机,也不再记录,我知道这会使人更加放松,我吸起了一支香烟,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在采访对象面前吸烟的。“吸烟不好,”王俊告诫说。

          王俊好像一直在沉吟着什么,后来他果断的站起来,找出一个旧的,大牛皮纸口袋,掏出一迭稿纸。题目写的是:《怀念李营长》。

          我看这篇文章的时候,王俊一直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慢慢的咬着一个西红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李营长:

          你想不到吧,我在离休之后,年年都回南艾铺。我一直有那么个愿望,你还活着,我们会碰上。有一点很可惜,我那时侯不认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营长,你是叫李应呢,还是英或者颖?你在八路军战伤医院学会的那四十八个字,都教给我了,可是每次打完仗我就全忘了,我对你说我一紧张脑子就变白了。你为这事还狠狠的训过我,就又教我一遍。可最后一次突围咱们再没见过面,现在我只记得:农工农工,镰刀斧头,为我农工,谋求幸福。如果不算重复的,你教我的四十八个字里,我还记住了十二个。

          另外,我知道有一件事你还会惦记着,就是会唱《清水河》的那个姑娘。我在解放后打听过,也问过原先在鲁艺剧团呆过的同志,有一位大姐说,记得记得,这首歌我记得,是从红四方面军那边传过来的,可是会唱《清水河》的演员那么多,是哪一个呢?红四方面军是从大别山区出来的,那是你的老家,你说过你的老家没人了,都让白崇禧杀光了,就剩下一首歌了。

          李营长,我告诉你鲁艺剧团的全冲出去了,我说得是假话,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你问我的时候,我看见你用手捂着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我想让你高兴一点儿。我一生就骗过你那么一次,原谅我吧,营长!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这次战斗,它甚至在我的梦境里出现。我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和黄色,地面在爆炸声中不断的颤抖,还有那么多鬼子兵,一定有几万人吧,黑压压的,漫山遍野的拥过来,可我们这支被总部临时发现的作战部队,还不足三百人。


        IP属地:北京9楼2008-03-01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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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阵地就像海面上的一叶孤岛,我看见日本兵在追杀我们手无寸铁的同志,我们的兄弟姐妹,我分不清我的脸上流的是汗还是眼泪,我紧紧跟在你的背后,鼻子都快戳在你的背上了。你对我大喝一声:王俊!这时候,我看见整棵炸飞的树从你身后飞过去了,我不由自主的闭了一下眼睛。你肯定看见了,可是你只对我吼了一声:来点精神!

            营长,我感谢的是你一直看出了我的胆怯,但你没骂过我一声“胆小鬼”,你给了我足 
           
           
          够的时间成长。后来我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多次立功受奖,我敢说我是很称职的一个战士了,我没给你丢人,营长!

            说说我自己的事吧。我后来结婚了,是战友介绍的。当时想考虑考虑,战友说女方已经看上了,你还想满世界挑呀!正碰上入朝参战,我想营长连个老婆还没有呢,你挑什么挑!嘎吧一声就答应了。

            我老婆人也不算差,就是心眼儿窄点儿,前些年还没什么,现在这么个大环境么,就经常跟我闹上一闹。

            主要问题是,我当了这么些年领导干部,既没有多挣钱,也没安排好家里人的事。我大儿子是国企的干部,厂里效益不好,厂长径直来找我,要和我合计一件事儿。这件事,这么说吧,就是国家吃点亏,部队吃点亏,然后个人能捞一大笔。他早算计好了,捞完了钱,两手一拍就走人,把烂壳子扔给国家,把几千工人扔在马路上。他的哥儿们早给他注册了一家私企,他摇身一变又是老总。他还说:你有关系,我有钱,老哥,一起干吧!我心里气得发怔,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是内奸呀!可我还得客客气气把他送走,这样的人太多了,用机关枪也扫不过来呀。再说,儿子在人家手里攥着呢。果然,没多久,大儿子就下岗了,人家的事也照办不误。这一下,我老婆那个闹呀,说我把儿子害了。过去,她提起我,还说:王副军长,人是倔点,可是实心眼儿。现在呢,也不管有人没人,你脸上下来下不来,直嗵嗵就来一嗓子:我们老王,副军级,不是什么什么猫捉什么什么鼠么,他是一只鼠也不捉,老瞎猫!

            我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想给家里人办点事吗?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想。想挣钱吗?想。尤其我那个大儿子,当年征兵就是硬让我卡下来了,他视力不成,不符合条件。儿子那时候很理解,一句话没说在农村待了八年,后来选调到工厂,干得不错。可是现在呢?他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来来去去就像没我这个人似的。我气闷,营长,我心里气闷哪!

            营长,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一个年轻人走到社会上碰到的第一个领导很重要,你要是颗沙子,他们就往心里装颗沙子,你要是颗水晶珠儿,他们就往心里装颗水晶珠儿,大环境咱们管不了,我就是想当那颗水晶珠儿,营长,我错了吗?

            营长,你可能会笑我吧,我现在老了,真想你哪!我真想跟过去一样,紧紧的跟在你的背后,我盼望你像从前一样大喝一声:王俊,来点精神!我渴望再一次回答你:是,营长!

            你的通讯员 王俊

            我从干休所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钟了,天色昏暗,远处的高速公路和大楼好像浸在灰沉沉的墨汁里,点缀着无数灯彩的摩天大楼显得妖异而华丽。

            我沿着马路茕茕的走,也许我那灰溜溜的样子太引人注目,好几辆出租车都在我旁边停了一下,我挥挥手,车又开走了。

            我想一个人静静的走一会儿。

            我一直走到我的住所。大楼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我走过去,那个人抬起头来。

            竟然是铜寿!

            “怎么会是你!”我一下高兴起来,“嗨,你喝不喝酒?我请客,请你喝酒。”

            “看样子已经喝上了,”铜寿闷闷不乐的说,“你那篇报道,怎么样了?”

            “没有忘老区人民的嘱托,”我开玩笑说,然后一前一后的上楼。

            果然,铜寿一进门,就被墙上培蕊那幅大照片吸引住了。这张底片的质量不好,放大后的效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培蕊年轻的脸和眼神有了一种冰雪般晶莹剔透的感觉,纯真美丽,亦幻亦真。到我家里的客人都要问我:你是为了这张照片跑到山西左权县的?我说是,他们就点头,表示理解。

            生亦如歌,死亦如歌。铜寿说。不愧诗人。

            我打开冰箱,拿出啤酒、冷肉和一大匣带海苔的饼干。铜寿没怎么客气,就吃了起来,他说他一下火车就给我的编辑部打电话,没找到我,他,就找到我的住处,在门外等了两个多小时。

            “我在火车上一直思谋,谢记者一直没有消息,不会不写了吧?广元他们也问我,我说谢记者不像那种人。”

            “怎么会?”我连忙解释。

            “是了,”铜寿狡黠的望着我,“你白搭了单位那么多盘缠,单位能答应你?”他得意的笑了。

            铜寿带来了一大包采访记录,还有杨太婆的几盒录音带。“广元这几年收集了不少史料,”铜寿的眼神似乎有点儿忸怩,“还有我写的。我在当地认识的人不少,你看看,也许用得着。”

            我有点儿惊奇的望着铜寿。他,身上那种不可理解的戒备、敌意甚至恐惧已经消失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铜寿本身就是一个谜。


          IP属地:北京10楼2008-03-01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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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营长站在南艾铺的山岭上,崇山峻岭一览无余。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他的任务是什么。在崎岖的山道上,正滞重的流动着辎重、驮队和人群,有医院的伤病员的担架队,有报社、银行和学校的同志,有头发已经斑白了的人也有妇女。李营长还没见过这么多戴眼镜的人,他甚至心里微笑了一下,在他年轻的人生里,把眼镜看做古怪的、有趣和不可思议的东西。

              人们不断的向前走去,他们看见李营长和正在挖掩体的战士们,就会向他们笑笑,然后 
             
             
            继续走。一个清瘦的、有着大黑眼睛的少年在李营长面前站住了,拍了拍李营长的肩。

              “我从马来亚回来,一万多公里,走了一个月,想打仗,打日本鬼子。”

              他奋力的拉着驮着机器的骡子走了几步,又回头说:

              “替我打。“

              人们平静的、沉默的走着,甚至有一种泰然,他们把生命交付给了李营长等人,也交付给了战场,毫无怨尤,又视死如归。

              时值正午。李营长听到鸟的叫声,他抬头望望天空,空中不时有鸟群飞过。

              鸟的叫声凄厉。

              这是一场恶战。李营长感觉到,敌人的规模和数量已经远远超出他的估计,这次战斗的惨烈也会超过以往任何一次。

              半小时后,哨兵紧急报告:敌人已经出现在南艾铺的东面,接着。其他哨位报告:南面和北面均发现敌情。

              李营长心急如焚,一次次向总部报告,请求总部首长立即转移。王俊说,性格倔强的彭老总一直不走,他要所有的总部机关撤离后再离开。总部副参谋长左权下令牵来了战马,他和几个警卫人员把彭老总架了上去。这时候,敌人的飞机已经在南艾铺上空盘旋,左权指挥着大队人马向后山撤退,他走过李营长的时候,停了下来。

              左权沉默了一会儿,说:明白你的任务吗?

              李营长说:明白。

              左权问:哪一年入伍?

              李营长说:三零年。

              左权说:谢谢。

              当日,左权在十字岭殉难。敌机俯冲扫射时,左权正在疏散撤退的人群,一颗炮弹在他脚前爆炸。

              左权,毕业于莫斯科中山大学,时年三十七岁。

              5月25日,日军两万精锐部队从四面八方对南艾铺、窑门口一带形成了“铁壁合围”之势,南艾铺一线,扼守着总部机关冲出包围圈的唯一通道。

              阵地上尘砂蔽日,硝烟弥漫。

              追我魂魄 五

                南艾铺生死决战———我以我血荐中华——美丽的灵魂如花瓣飘落——兔唇上山了——最后的记者

              王俊在培蕊的大照片前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肯定的说:“我认得她。”接着他又说:“她会唱《清水河》。”

              我觉得心扑的跳了一下,感到一阵兴奋,我终于找到谜底了,一切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

              在这之前,我曾无数次想像过培蕊的生活,她一直在你的墙上凝望着你,带着她永不褪色的青春和美丽,你无法不浮想连翩,她应该有一段难忘的感情经历,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他们既然舍生忘死,人生也应该回馈丰厚。

              “不对,”王俊断然说,“李营长其实并不认识她,他只听过她唱的歌,也只是一首歌。”

              “清水河?”

              “对。”

              我有点迷惑的望着王俊,笑了。我觉得王俊近乎激烈的态度,带着老军人的迂气,“那没什么不好么,你又何必?”

              “我说的是真的,”王俊解释说,一边在字斟句酌,想确切的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是刚刚知道她的名字,李营长也是。她原来叫培蕊。”

              王俊的说话方式很特别,似乎李营长和他在一起谛听我的答案,并且若有所思的说,原来她叫培蕊。

              晚上,我一遍遍的听《清水河》的录音带。这首歌唱的是雨中的小茅屋和亲娘,很柔和,但我听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我感到奇怪的是,歌中并没有提到什么河,为什么这首歌叫《清水河》呢?

              我给铜寿打了电话,向这位民歌专家请教我的疑问。铜寿先夸奖了我,说我研究民歌很上路,民歌就是这种研究法。我不好承认我不想研究民歌,我只是想研究李营长,培蕊还有一张照片留下来,对于李营长来说,他的一切空灵飘渺,“只留下一首歌了”。

              铜寿沉吟了一会儿说,从歌词看,这首歌是怀念母亲和家乡的,用清水河来比喻母亲,也很贴切。不过我倾向第二种可能,怎么说呢,叫寄喻性吧。

              什么是寄喻性?我问。

              “他的家乡可能是山区,没有水,或者土地贫瘠,人们向往河畔肥腴的土地,清水河成了幸福生活的象征,那么,风雨中的家,永远存在的母亲,长久守望的姑娘,就是人生中的清水河。”

              不知为什么,我叹了一口气。

              日本兵已经漫山遍野的出现了,钢盔在阳光闪闪发亮,像一片嗜血的硬壳甲虫,他们密集而沉默,人数之庞大,超出了李营长的预计。

              李营长向后撤的队伍看了一眼。山道狭窄,人流分成了几条巨龙,正艰难的向高山爬去。在这一刹那,李营长看见了一个背着红色小鼓的身影。

              李营长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一眼认出她,也就是这一刻他突然明白,无论他死了还是活着,那个女孩会一直深藏在他心里。


            IP属地:北京16楼2008-03-01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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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抓住了旁边一个姑娘的腰带,她们回过头来,向八路军的阵地望了一眼。

                阵地和我们的生命同在,小姑娘。

                两分钟后,战斗开始。

               
               
               
                36师团作为冈村宁次的骄兵悍将名不虚传。他们在猛烈的火力前并不退缩,他们在山炮和飞机的掩护下继续猛攻。

                机枪的扫射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在山谷间回荡,阵地上的硝烟遮天蔽日,互相看不见人。

                日军的六架飞机轮番轰炸,火炮在阵地上犁出了一尺多深的浮土,阵地后的一片核桃林被整整削去了半截,像人体的残肢般露出了惨白的树干。

                阵地上的火力仍旧顽强而猛烈。

                八路军769团是红军主力团改编,英勇善战。这一次又显示了英雄本色。

                王俊现在还能说出一长串名字,他们像李营长一样一直存在在他的生活里,继续分享他的快乐和悲伤。他总是说柱子这个人很奇怪,他是讨厌老蔫呢还是真心的佩服老蔫呢,他为什么选择了和老蔫一模一样的死法呢?

                柱子是独生子,参军的时候十六岁。与众不同的是,柱子的后脖颈上,独独留了一小绺头发,四周都剃的光溜趣青的。柱子作战很勇敢,他入党的时候老蔫代表组织和他谈话,指出柱子同志必须剃掉那绺毛……据说柱子又跳又叫的不干,说这是我娘给留的,仗打完了我还这样去见她老人家。党小组长兼介绍人老蔫一听就生了气,拍了桌子说柱子你这是什么觉悟,党和人民要继续考验你……

                从此柱子就和老蔫结了仇,主要形式是柱子专门揭挑老蔫,而且只在老蔫的痛处下口。

                老蔫最大的乐趣是讲故事,尤其是在战斗间歇的时候。老蔫的故事内容只有一个,就是老蔫的媳妇如何死缠烂打的爱上了老蔫、他又因此备受困惑的事,但是情节每次都有所不同。

                老蔫入伍前刚娶了媳妇,媳妇是个百里挑一的漂亮姑娘。可是老蔫自己长得却不大好看,有点驼背,大高个儿,眯缝眼儿。老蔫说他媳妇一见他就要嫁给他,要死要活谁也拦不住。老蔫可怜她才娶了她,娶过门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她要是三天看不见老蔫肯定要上房揭瓦。老蔫的表情好像殉难在爱情的烈火之中,摊开手说你看你看,娶老婆真是个麻烦事儿。

                这时候同村的柱子就会笑上一声,说老蔫同志娶媳妇的真实原因是他从小是个馋嘴,他最喜欢吃瓜,大瓜小瓜西瓜香瓜,他没有瓜吃就站在瓜把式的地里发愣,一年又一年就引起了瓜把式女儿的误会,将错就错的嫁给了他。

                王俊说李营长过去不参加这样的谈话,自从收到兔唇转交的布袜子之后,有时候也走过来听一听,然后深沉的一笑。这时候老蔫就趁机抽好多李营长的烟叶子,告柱子一状:营长,柱子这小子特孬,我想换个弹药手。

                战斗开始后老蔫就负了重伤。八路军阵地上的散兵线很长,战士之间的间隔也很长,这样是防止伤亡过重。李营长已经估计到这次战斗特别残酷。

                敌人的山炮几乎把山头削平,可是八路军的伤亡并不大,火力仍旧猛烈。日军开始用飞机低飞扫射。

                王俊说老蔫突然在弹雨纷飞中跳出了战壕,他抱着机枪和飞机对射,飞机两处中弹,掉头逃窜。壮哉,老蔫!

                老蔫的两条腿全断了,血流如注。柱子到处找不见卫生员,后来看见卫生包挂在一棵断树上,柱子才明白卫生员已经牺牲了。

                柱子哭着给老蔫包扎,说老蔫你挺住呵,你媳妇等你呢。老蔫笑了笑说,你小子这次说对了,没有我,她能把房顶揭喽!

                王俊说,八路军把人的勇气发挥到了极致。这是王俊的原话,我一字不易。

                那是两翼敌军出现的时候。36师团屡攻八路军的防线不下,其它两部敌人翻过山岭,满山追杀正在撤退的八路军总部机关。

                日军在手无存铁的人群面前,真正感到了杀戮的狂喜和欢乐,他们不再像硬甲虫那样一声不出,而是发出一种非人非兽的可怕嗥叫,这种嗥叫像浪潮般卷过了山冈和山坡。

                八路军战士想用火力封锁住突然出现的敌人,但是日军像潮水般的涌出,并且从两翼攻上了阵地。

                白刃战就此开始。谁也没看到老蔫什么时候爬出了阵地,他全身捆满手榴弹,手里举着一颗冒烟的手榴弹滚了出去,老蔫变成了一串爆炸的火光冲向了敌群。王俊不能断定柱子看见了这一切,但是陷入重围的柱子被刺刀刺中时竟然微微一笑,拉响了系在腰间的手榴弹。

                八路军战士用的是让日军心胆俱碎的打法,日军再一次溃退。

                暮色苍茫,血战后的阵地突然之间沉寂了,这是激战间的寂静,寂静中就带着妖异。

                王俊突然看见,李营长直立在阵地之上。

                王俊向李营长飞奔过去:危险,营长!

                李营长站立不动。他说:王俊,你帮我看看,我们的人全冲出去了没有?他停了停,又说,我的眼睛模糊,我怎么看不清楚?

                王俊望了一眼李营长,热泪突然迸出:“冲过山口了,敌人追不上了。”

                李营长摸索着,把露出的肠子塞进了腹腔,满怀希冀的问:“鲁艺的同志呢?都冲出去了吗?”

                “都冲出去了,营长,真的,我骗你一句枪毙我!”


              IP属地:北京17楼2008-03-01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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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蕊没有冲出重围。25日下午,她背着那面红色的小鼓走上了北山的峭壁。

                  极度的恐惧使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唯一能想起的是那面红色的小鼓,她觉得小鼓无论如何不能落入敌人的手里。

                  满山片野都是日本人的嗥叫声,他们甚至摘下了钢盔,露出了丑陋的青色的光头,他们 
                 
                 
                只用刺刀,像冲入羊圈的恶狼。

                  带着她们突围的是编剧老杨,他的白边眼镜用细麻绳紧紧系在耳朵上。他带着剧团最小的几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开始哭泣。

                  “不要紧,我保护你们。”

                  日本兵追上他们的时候,老杨突然转过身体,张开两条细瘦的胳臂,像保护鸡雏的母鸡,他厉声喝道:不许!

                  日本兵的刺刀贯胸而入。老杨的嘴里喷出鲜血的泡沫,老杨嘶哑的吼道:跑啊!

                  培蕊拼命向前跑去,她在一条涧流前站住了,溪水从上游汹涌流下,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人们向峭壁走去,那儿站着一个年轻人,他拉着一匹正在惊跳的骡子,他的大而黑的眸子在落日里闪闪发亮。

                  “有枪的留下,没枪的跳崖!”

                  他的喊声变成无数人的吼声,如浪潮般的卷过。

                  培蕊系紧了她的红色小鼓,走上了峭壁。

                  日本人停止了嗥叫,像一群突然静默的野兽,嗜血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战场在一刹那变得寂静。山风在落日下的悬崖间呼啸,在幽深的谷底盘旋。

                  那些被围追的人,从悬崖纵身扑向大地。深谷接连不断的回响着物体坠落和撞击的声响。他们有儒雅的学者也有稚嫩的少女,他们是身怀六甲的母亲也是敦厚平实的工人,他们选择尊严的时候也选择了死亡,而且选择得从容不迫。

                  我想起了王默磬给岳父信中的话。

                  中华有不朽之儿女,慨属民族之无上光荣。

                  王俊向南艾铺望去,在郁郁秋草中,当年的战场显得宁静而美丽。我问王俊:你断定李营长最后挂念的是培蕊吗?

                  王俊垂下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是的。”

                  王俊不像我们当初讨论这个问题那么激烈了,也许这些日子里他也在思考,也许眼前的苍茫秋色给了人那么多的感触,我们俯视六十年前的战争,也在俯视人生。

                  王俊说,李营长只见过培蕊一面,仅仅一面。

                  那是在大扫荡前夕。那天王俊随李营长到团部开会,回来的路上已经天黑了。王俊想起晚上总部剧团来演出的事,身上就像揣了一只跳上跳下的小兔子,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李营长喝了一声:“王俊,你慌什么!”

                  王俊突然停住了。他听到山下传来很清亮的歌声,也能看到3营的驻地前一片光亮,显然演出正在进行。他知道从下午起3营就像过节那么快乐,每个人又洗又涮,现在已经打扮停当,像一排排刚擦过的子弹那么锃亮。他把头侧过来又侧过去,想听清那女声究竟唱什么,可是女声已经不见了,战士们的歌声却如雷贯耳的传过来。

                  “嘿,我的傻哥,”王俊抱怨说,“看把他们兴头的!”

                  王俊随营长回到驻地,演出已经结束。几个演员正在收拾乐器,有个女孩子抬头看见他们,就笑了一笑。李营长就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你们的演出很好啊。王俊不满意李营长的套话,就说,这是我们营长,刚巧没赶上看你们的节目。那几个演员不安了,说那怎么办?营长瞪了王俊一眼,说下次吧下次吧。王俊看李营长转身走了,就咬了咬演员的耳朵:知道吧我们营长,作战最勇敢了,可是人特爱害臊,一害臊就说套套儿话,说套套话就是想看节目了。

                  李营长没走出多远,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营长,等等!

                  这个女孩子就是培蕊。

                  培蕊很美,就像照片那样,宁静,纯洁,又很有生气。还有一点,她的声音很好听,像一串风铃在摇。

                  培蕊说:营长,听我们唱歌吧。

                  李营长两手乱摇: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培蕊说:就唱一个,我唱。

                  培蕊说完了,就跳跳蹦蹦的回来了。

                  李营长也慢吞吞的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像做错了什么事,远远的找了个位置坐下了。培蕊就问王俊:唱什么好?

                  王俊说:唱《清水河》吧,营长可喜欢听了,他不会唱歌,老跟着瞎哼哼。

                  李营长咳嗽了一声。

                  培蕊说:哦,红四方面军那边的歌。

                  伴奏的团员点点头,拉出了前调。

                  这是首湖北民歌,是怀念母亲的,多少有点伤感,它能和那些激越的红军歌曲并存,并且流传下来,真是一个谜。

                  山雨呀山雨清凌凌的下,

                  山湾湾旁边是我的家,

                  一盏油灯窗前亮,

                  娘亲盼儿早回家。

                  ……

                  《清水河》有八节,可以反复咏唱,一般情况下演员只演唱其中的两三节,但是培蕊把这首歌一字不漏的唱了一遍。王俊说他现在还能想起培蕊唱歌的样子,他说她很像一只鸽子,美丽又纯净的鸽子,她身后是黑暗的起伏的山峦和旷野,她的年轻的身影在黑色的背景下显得那么奇怪,她的歌声柔和悦耳,她似乎在述说比今天和明天的战争更长久的什么,那种回响在人生中的希望和忧伤。


                IP属地:北京18楼2008-03-01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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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营长一直静静的听,一动不动。

                    歌声在他心上淌过,就像清泉流过干硬的土地。这一刹那发生了什么样的裂变,谁也无法猜测。

                    这是一种特殊的、难以解释的感觉,它介于痛苦和欢乐之间,它让人想流泪又想歌唱, 
                   
                   
                  李营长只是觉得生活第一次对他神秘的微笑了一下。

                    李营长不知道这是什么,却把它永远留在心里了。

                    过了两天,部队出发。李营长突然问王俊:那位同志叫什么名字?王俊莫名其妙:哪位同志?李营长突然火了:“当然是那位唱歌的同志,女同志,你怎么不长记性?”

                    王俊怔怔的望着营长:“我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培蕊走上峭壁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李营长。我和王俊仰望这个陡峭的山崖时,只能想像出她像花瓣般的飘落。峭壁下面是一条深深的峡谷,大约有两公里长,据当地的老乡说,当年这条峡谷里到处是殉难的八路军人员的尸体,还有拉下来的骡和马。

                    壮耶悲耶?我问铜寿。

                    ……

                    还有一个人,铜寿说,这么多年,我还想找到她。

                    谁?

                    兔唇。

                    兔唇回到铜家峡的时候,铜家峡已经变成焦土瓦砾。区工作队带着闻讯赶来的乡亲,正在忙着抬埋尸体,寻救伤者。

                    兔唇是三天前去区里报信的,黑村长发现老魏他们是日本人之后,就断定要出大事。他派兔唇连夜出发,无论如何要找到区里。

                    可是日本人来得更快。

                    昔日安谧的小山村已不复存在。

                    兔唇只问了一句:我舅哩?

                    邻村的大娘们就抱着兔唇的头说好娃好娃哩你不要去看。

                    兔唇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她一直抱着腿坐在大树下,从这里可以看到黑黢黢的太行山也能看到黑村长他们死去的小河滩。

                    山上的枪炮声一阵阵传来,好像山那边地动山摇。区工作队的同志和乡亲们都站在那儿听。有一个说听说狗日的日本鬼儿包围咱们八路军呢,有的说不对不对是咱们八路军在打狗日的日本人呢。

                    兔唇的眼睛亮了一下,问是李营长他们?

                    区工作队的同志说:对,孩子,是李营长他们。

                    人们发现兔唇的时候,兔唇已经走到半山了。人们急慌慌的喊起来:上山危险啊危险啊,你干什么去?

                    兔唇停住了,问了一句:

                    “李叔呢?”

                    山下的人手乱摇,山上在打仗呢快下来!

                    兔唇又停住了,她又问:

                    “李营长呢?”

                    一位老大娘吆嗬嗬的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娃你不要命了你疯了!”

                    兔唇掂着猎枪,上山了。

                    我刚回到北京,就接到穆易的电话,他说陈辉不行了,让我到医院去。我想了想,拨通了铜寿的手机,没人接,我给他留了短讯。

                    我已经隐约感到铜寿和陈辉之间会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陈辉病房外的走廊里站着很多人,穆易也在。我没想到陈辉还会有这么多关心他的朋友。穆易身边还有一位矮小的老妇人,神情悲伤,但是镇定,她对穆易说,你让我待在这里。

                    病房的门打开了,医生出来说了一句什么,大家好像没听清,问是不是叫家属?老妇人立刻站了起来,向病房走去。医生说不是,病人叫记者进来。

                    大家面面相觑。穆易突然对我说,你进去。我茫然不解,但是穆易坚定的说,你进去。

                    陈辉深陷在医院白色的被子下面,眼睛睁得很大,他看见我,就微微一笑。死亡这种力量很奇怪,它像一阵狂风,把尘世的一切浮尘吹落,露出人生的本来面目。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在是那个郁闷失落、被儿媳撵得居无定所的陈辉,他又变成当年那个刚勇无畏的战地记者,他忠诚、快乐、生气勃勃,选择了自己的理想就会一往无前。

                    他伸出手指,对我说:你记,你写,你写下去。

                    我突然明白了,我对他说:是,我记,我写,我写下去。

                    晚上的时候,陈辉死了。

                    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看见一个穿了黑衣服的女人,她大约有四十多岁,看样子保养得很好,还很苗条。穆易沉郁的眼睛好像闪烁了一下,他径直向她走过去。

                    “你是陈辉的儿媳吧,我要和你谈谈。”

                    “谈什么?”女人警惕的问,但是脚步没停,向门外走去。

                    “谈陈辉的事儿!”穆易不依不饶,虎着脸追了过去。

                    女人站住了,冷淡的看着他。“您这是干什么?我又不认识您,”她又用英文加了一句,“先生,请你自重。”

                    穆易终于爆发了,他高声叫道:“陈辉死了,可我还想问问你,你就一点儿也不愧疚吗?你们就那么自私,那么冷酷吗?”

                    人们听见吵闹声就呼拉拉的围了过来,穆易还是又跳又叫:“抢夺国有资产轮到你了吗?剥夺工农权利轮到你了吗?”我看穆易说得离谱,用力把他拉开,然后附耳对他说,我来修理她。

                    陈辉的儿媳身边正围着几个人劝解。女人说,我不生气,和一个脑软化的人计较什么!

                    接着就说起在美国的丈夫儿子的事。众人都在等车,便走过来听,气氛渐渐融洽。

                    我看看她,突然一笑说,你的眉毛,是花百十块钱绣的吧?


                  IP属地:北京19楼2008-03-01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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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一怔,下意识的用手按了按眉毛,不解的看着我。我推心置腹的对她说:“这个就不对了。国内的时尚是——我是说高尚人士,做一次美容,没有一千多块做不来的,这是品牌意识,要的名牌名店,花的是感觉。你看看,你这样走在街上,别人会轻慢你,会可怜你。”

                      她脸色沉了一下,不说话了,样子有些沮丧。

                     
                     
                     
                      我同情的说:在外面不容易吧?

                      她的眼圈微红了:“当然,在外面要打拼,还要供房,我容易吗?我不卖国内的房子,供得起吗?他们还不理解,还——”

                      声音嘶哑了,终于涕泗滂沱了。

                      我在大门口看见了铜寿,看样子是刚下火车。他看了我们一眼,就冲进了医院。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穆易:铜寿和陈辉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孩子是谁?

                      1942年,二十一岁的陈辉随着区工作队冲进了铜家峡,铜家峡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

                      烧毁的房屋还在冒着青烟,街道上,水井里,到处是村民的尸体。这时候,他们看见了一个孩子,大约两岁的样子,赤身裸体,浑身熏得乌黑,他逡逡而来,好像目无所视,在每一处半坍的门前停下来,叫一声:娘!

                      这幅情景肯定永远留在陈辉的心里,它成为北平学生陈辉的人生转折点。

                      穆易说陈辉抱起了这个孩子,哭得象一个傻子,还说仗打完了叔叔来看你。

                      穆易说,陈辉一直在找这个孩子。

                      我想起临走前铜寿给我的诗稿,我从手提包里掏出来,递得穆易,诗稿上写的是《我的歌》,卷首上是:

                      

                    追我魂魄

                      八千儿女浴血疆场,天地为之久低昂,

                      青山寂寂碧血无痕,追我魂魄呵还我刚阳,

                      中华女儿呵令人难忘,她好像百合花凋落在太行,

                      热血男儿从容赴难,留下这美丽的故事永远传唱。

                      我对穆易说,他终于找到他了。

                      2002年10月5日


                    IP属地:北京20楼2008-03-01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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