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玉生一直没说话,沉着脸听人们的议论。不时有小青年来报告李营长他们的动态:
“……进村了。”
“那些些萝卜都吃了,带皮吃。”
“……现在点火呢,要煮山药。”
“好你们些清水大肚汉哩!”郝玉生怒气勃发了,一阵风似的冲出门,于是,那口刚冒热气的铁锅,跳了几跳就滚下山坡,在李营长他们心里撞出一声巨响。
铜家峡在惊悸过后又恢复了平静,炊烟开始悄悄的漾出。
李营长在村口看见了两个女人,社首的妻和童养媳出身的寡媳,她们抱着一只死鸡,蹒跚的走了过来。
“他叔,”老妇人木木的在李营长面前站住了,“鸡也遭罪哩……”
她的儿媳有些智障,眼泪在家兔般温顺的眼中滚动:“他叔……”
她们听到日本兵的消息后,魂飞魄散的逃回屋中,并且把那只下蛋的母鸡也抱到了炕上,鸡吱嘎乱叫,慌乱之下,两个女人用破棉被捂住了鸡,鸡扑腾几下,不动了,待风波过后,鸡已经直挺挺的死在了炕上。
惊恐又六神无主的两个女人向门外走去,也许,她们只是想找人诉说诉说。村口荒凉的大道上,一动不动的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李营长。
她们的脸上涂满煤烟,花白的头发随风飘荡,在夕阳下怪异而丑陋。她们令人忍俊不禁又令人热泪盈眶。
这一幕使李营长永志不忘。王俊说,它碰撞了一个男人最深沉最温柔的情怀,激起了一个军人最壮怀激烈的感觉。
“你越说我越不懂了!”我对王俊说。
追我魂魄 三
如幻如梦谈英灵,王俊追怀当年事——花梨儿这次拒绝当积极分子——黑村长的哲学思考,子弟兵能不能得到爱情信物
我去见王俊的时候,感觉到我已经推开了这所尘封六十年的大门。
在我的记者生涯中,这种直觉从来没有骗过我。
这是闹市中的一处干休所,青砖青瓦,多少有些破败了,可是很洁净。一个白衫白裤的小老头儿,把一盆洗净的黄瓜和西红柿放在我面前。
“吃吧,”他说,“我种的。”
他给人很洁净的感觉,包括他的眼神。现在我能在人群中准确的把这样的人分辨出来,这好像你在大海中很难发现一只海螺,可是当大潮已经退去,只剩下丑陋干涸的沙滩的时候,你就很容易发现它们了。
对我的职业来说,这很运气,这样的人往往会出人意料的坦荡。
“你想知道什么?”
“你经历的事。其实我最感兴趣的是你的感受。”
他注意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你的要求特别,我正想拒绝你呢。当时我还不到十六岁,入伍刚三个月。对于当时部队的情况啦,日本人的进军路线啦,我完全不了解,这些情况我还是解放后看到有关的回忆文章和史料才了解的,有我们的人写的,也有日本人写的,”王俊静默了一会儿,“看来谁也没忘掉。”
“你对这次突围战斗的印象特别深刻吗?”
“当然,”他看了我一眼,“许多年后还会梦到,有时候觉得像昨天的事一样。”
我们的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这是徐缓的、轻松的、漫无边际的交谈,我关闭了录音机,也不再记录,我知道这会使人更加放松,我吸起了一支香烟,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在采访对象面前吸烟的。“吸烟不好,”王俊告诫说。
王俊好像一直在沉吟着什么,后来他果断的站起来,找出一个旧的,大牛皮纸口袋,掏出一迭稿纸。题目写的是:《怀念李营长》。
我看这篇文章的时候,王俊一直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慢慢的咬着一个西红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李营长:
你想不到吧,我在离休之后,年年都回南艾铺。我一直有那么个愿望,你还活着,我们会碰上。有一点很可惜,我那时侯不认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营长,你是叫李应呢,还是英或者颖?你在八路军战伤医院学会的那四十八个字,都教给我了,可是每次打完仗我就全忘了,我对你说我一紧张脑子就变白了。你为这事还狠狠的训过我,就又教我一遍。可最后一次突围咱们再没见过面,现在我只记得:农工农工,镰刀斧头,为我农工,谋求幸福。如果不算重复的,你教我的四十八个字里,我还记住了十二个。
另外,我知道有一件事你还会惦记着,就是会唱《清水河》的那个姑娘。我在解放后打听过,也问过原先在鲁艺剧团呆过的同志,有一位大姐说,记得记得,这首歌我记得,是从红四方面军那边传过来的,可是会唱《清水河》的演员那么多,是哪一个呢?红四方面军是从大别山区出来的,那是你的老家,你说过你的老家没人了,都让白崇禧杀光了,就剩下一首歌了。
李营长,我告诉你鲁艺剧团的全冲出去了,我说得是假话,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你问我的时候,我看见你用手捂着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我想让你高兴一点儿。我一生就骗过你那么一次,原谅我吧,营长!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这次战斗,它甚至在我的梦境里出现。我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和黄色,地面在爆炸声中不断的颤抖,还有那么多鬼子兵,一定有几万人吧,黑压压的,漫山遍野的拥过来,可我们这支被总部临时发现的作战部队,还不足三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