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瑟兰迪尔转过身,贡多林的白公主挺直了脊背回视他。她的站姿依然优雅,但交叠在软碧色腰带上微微颤抖的双手暴露了她的情绪。
“Legolas是为什么死的,我的陛下?”她又问了一遍。
“他的死因会让你痛苦,Aredhel。”瑟兰迪尔仓促地回答,“请原谅我不能告诉您。”
“您相信我,我并不会感到痛苦。我和Legolas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信件往来,Thranduil陛下。”艾瑞蒂尔勇敢地微笑,“我知道他如何待我,我也知道即便Legolas活着,这桩婚约也会名存实亡,因为他并不爱我。”
“第一次见到Legolas的时候,我只有十四岁。”艾瑞蒂尔垂下眼凝视着纤细的无名指指根上闪闪发亮的绿宝石戒指,有光拂过宝石的棱面,折射出梦一样的色调。连她的声音也像在梦呓,迫使一切都变得缓慢而轻微,生怕惊醒了她的沉醉,“他只穿着最简单不过的绿色骑装,什么配饰都没有戴,却把父王的宫殿衬得那么黯淡,人世间绝无仅有的富丽堂皇一到他面前便稀薄得像要凋谢。他对我微笑的时候,好像银河从天上泻下来,整个世界都亮起来了。”
“Aredhel。”
“在您看来这不过是小女孩的心事,也许只是个任性的愿望。”艾瑞蒂尔的眼里依稀有着泪光,“我不信他是被引诱,我也不信他会堕落,我只想知道能让Legolas宁愿死也要去爱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让他爱到不顾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这确实,只是个任性的愿望。Aredhel。”瑟兰迪尔说,“因为你如此幸运。你可以站在教皇面前,站在我面前无所顾忌地说出爱这个字眼,而Legolas不行,他付出了惨烈的代价,而我甚至救不了他。”
莱戈拉斯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
他让莱戈拉斯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
那孩子被沉重的镣铐困束着吊在硕大的木质十字架上,孤独一人留在死寂的教堂深处等待着黎明刺破天穹,带来他的死亡。
“您过来看我了吗,我的陛下?”寂静的教堂里,那孩子清澈的声音像黑暗里亮起的一盏琉璃灯。他纤细的轮廓半隐在黑暗里,瑟兰迪尔靠近了一些,让他的眼睛能看得更清楚。
“我知道您会来的,只是不知道您这么快。”莱戈拉斯的声音和平时一样轻巧,甚至很愉快。
“教皇的走狗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他们用刑了吗?”瑟兰迪尔劈头就问,这暂时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我很好,我的陛下。”莱戈拉斯保证道,像从一场艰难的比赛中胜利归来。
但他不可能很好。瑟兰迪尔紧紧地握着腰间冰冷的剑柄。那孩子愉快的语气有一种虚张声势的轻松,想要掩盖的是耗尽体力的疲倦。处死异教徒的十字架只用锁链将脆弱的手腕缚在木头上,倘若不想腕骨折断,罪人只能用尽肩脊的力将自己顶在十字架上保持平衡。
“我还能毫不痛苦地感受耶稣的记忆,他也曾被束缚在十字架上,长长的铁钉穿透他的腕骨,他的血沿着十字架流淌,葱绿的葡萄藤缠绕着木头蔓生……”
仿佛被自己的话逗乐了,莱戈拉斯吃吃地笑起来,带动着锁链一阵哗啦啦的拖响。
“我还想背诵十架七言,可是我记不太清了。”他止住了笑声,“‘父亲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Jesus Christ,Legolas。”瑟兰迪尔嘶声道,他按在腰间的手刷地抽出了佩剑,银质剑锋锐利得能把浓稠的黑夜切断,斩出通往黎明的道路似的。
昏昧的教堂里一盏一盏燃起火光,被擦拭的光净透亮的油灯燃起来,从半阖的门沿着冗长的走廊一路照进了安置着十字架的偏殿。
灯火照亮莱戈拉斯的脸庞,还有他唇边来不及掩去的悲伤微笑。王子修长的双臂像鸟的羽翼一样张开,被坚硬的锁链缠绕着束在十字架的两端。
他的悲伤攫住了国王的心脏。
银色的剑锋狠狠劈向将莱戈拉斯的脚腕缠在一起的铁链。
“请您住手。”莱戈拉斯的声音低微但是很清晰。
“这是因为爱您而生的枷锁,您不该向它举剑。”少年轻声说,“除非您情愿让我对您的爱变得毫无意义。”
瑟兰迪尔握着剑的手在颤抖。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祈求,即便在最险恶的战斗中,连神都不曾得到过他的软弱:“你不该承受这些,我的孩子,让我把你救出来……让我带你离开这里。”
“Elrond大人已经向整个教廷宣判了我的罪过。”莱戈拉斯回答,“明天,或许后天,我就会被带上刑场。我的陛下,我不知道您是怎样避过守卫耳目的,您的做法太不明智。”
“Elrond只是想要你的命!”瑟兰迪尔咆哮道,“他和我一样清楚你没有罪!”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莱戈拉斯摇摇头,“罪状已经宣判。您就算能收回Elrond大人的判决,也不能改变所有国民知晓的事实。”
他望着自己的父亲,“我不需要您救我,如果爱您是罪孽,我也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的不止你一个人,Legolas。”瑟兰迪尔低声说,“这一切本不会发生,你不知道——是我让Elrond有可趁之机抓住了把柄,是我害得你被送上绞架,被定罪的那个人本该是我……”
“您说的这些,我全部都知道。”莱戈拉斯并不意外,“我知道您在忏悔,我知道您的自责,还有Elrond大人在王宫里安排下的眼线。”触到瑟兰迪尔惊愕的视线时,少年甚至笑了一下,“这不难猜,我的陛下。”
莱戈拉斯说完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凝视着摇曳的烛火,仿佛出了神。教堂里静得只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响动。
“我非常爱您。”
瑟兰迪尔的喉咙哽住了。
“我原先不相信人们说我得到了上帝的眷顾,直到爱上您和被您爱着。”莱戈拉斯像小时候对玩伴谈起自己的父亲时那样充满盲目的骄傲,“您是位优秀的国王,是最好的父亲,但我逼迫您摒弃这两个神圣的角色,您却宽宏大量地允许我不该存在的爱慕,还给予我等量的爱……不论是身为孩子,或是情人,还有什么比得到您的爱更幸福的事情?”
“您没有什么能为我做的了,我的陛下。您为我做的,比我应得的还要更多。”莱戈拉斯缓慢地露出微笑,像终于等到归巢的幼鸟,“您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但我请求您让我走下去,这毕竟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瑟兰迪尔要如何对艾瑞蒂尔说出口,是他,是莱戈拉斯至死都仍然爱着的人,垂下锋利的佩剑走出教堂,将那个孩子留在了无法折返的死路。
他这一生都将怀抱着这个秘密,让它在他心里溃烂腐败,蚀出一道纵横幽深的伤来。
“Your Majesty。”
门口传来加里安礼貌的声音,训练有素的手指节制地叩着门。
“和教皇阁下的会面时间快到了。”
瑟兰迪尔如释重负地吸了口气,他避开艾瑞蒂尔的目光:“请您好好休息。”
白公主不可能发现不了他生硬的措辞,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牵起裙摆行礼,目送瑟兰迪尔跟着加里安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