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喜欢拉着兄长去骑马打猎，抑或登山踏青。他嫌弃叶晚照整天闷在庄里练剑其实和姑娘整天闷在家里绣花一样无趣。兄长不知道中了什么降头术，居然愿意一路跟着这个军痞游山玩水，出去散心了。
我觉得林越一定想趁兄长习武松懈了，一雪当日比武惨败之痛。林越摸着我的头，两个酒窝有些醉人，笑着说是啊是啊，我打败了叶晚照就来娶你过门好不好啊小丫头片子。我跳起来打他，你别想，你一辈子也赢不了我哥！
一语成谶。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听说他们攀过昆仑的雪峰，两个人合力杀死了突然袭来的巨熊。
听说他们看过寇岛的落日，林越烤了好多螃蟹给叶晚照吃。
听说他们在黑龙沼遇到了一群土匪。寡不敌众，他们被捉进了寨子。土匪头居然是个女的，她一眼看中了兄长要他留下和她成亲。林越使劲蹬着腿上缠得紧紧的绳子，瞪大眼睛说你做梦，除非你把老子弄死，别想打他的主意。结果叶晚照在夜里居然自己逃了出来，解林越身上的五花大绑的时候口气冷冷的：“还说有求生意念，每次都靠我救你，手下败将。”林越最受不了叶晚照这么激他，他涨红了脸把唾沫都要喷到对方的脸上：“老子还不是都为了你！”说完他就闭嘴了。叶晚照愣了一下说“我知道。”

但他们鲜衣怒马的时光终有一日戛然而止。
那天叶晚照的心情很好，圣上开恩一般陪我在后山放了很久的纸鸢。林越来的时候阳光晒在他的脸上，小酒窝也熠熠生辉。他居然穿了戎装，一如既往笑得痞痞地说：“阿照，我要去打仗了。”叶晚照手里的纸鸢慢慢地从高空坠向地面。
“我同你一起去。”
“啊哈，舍不得兄弟吗！可你要跟老子去了，那名剑大会上藏剑山庄就输定了！到时候可没那么多姑娘追着你了。”
“……”
“我会回来的。”林越又来到我身边，大力地揉着我的头。“还要看你们家小丫头长大呢，看她长大了和他哥的臭脾气像不像。”
我狠狠拧他的大腿，这军痞就只有嘴皮子厉害！
“哎哟，疼！好妹子快松手！疼死我了，肉要被你拧下来了！”林越半真半假地嗷嗷直叫，叶晚照立马把我的手从他腿上拉了下来。
林越道完别，只留给我们一个慢慢走远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林越真的天生适合穿戎装，衬得他高大挺拔，丰神如玉，仿佛战无不胜。叶晚照望着他的背影很久很久，直到消失。

那天以后我很久没见过林越。
他像一枚为战场而生的火炮一样，辗转于一个个布满硝烟的战场。
他素来身先士卒，渐渐在军营里树立了难以撼动的威望。我已很难把大家口中那个脍炙人口的名字同记忆中的军痞联系在一起。
林越带领三万精兵，经三日三夜的浴血奋战后终于在马嵬驿把狼牙军最引以为豪的五万铁骑兵歼灭殆尽。喜讯传回京城，护国大将军林越即日荣归。
就在我快要忘记这个人的时候，他却回来了。
叶晚照带着我去他的新府邸看他。
他坐在大厅中央的太师椅上，仿佛等着谁，又像蓦自发呆。
新府邸很宽敞，可那个主人为何看起来那么孤单？
他察觉到我们，迅速收起了方才黯然的神情，声音愉悦地喊：“阿照你来了啊，我就知道小拖油瓶也会来。”
林越变黑变壮了，声音粗了个子长了，皮肤也被大漠的风沙吹得糙了。
可是我记得最深的小酒窝，一点都没有变。
叶晚照送给林越一把匕首，我认出就是他行冠礼那日爹送给他的那把。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削铁如泥，是极品防身利器。
“哥，你怎么把这把匕首给他啦？还不如送给我...”
叶晚照笑了：“乖，你以后也会有的。莫要那么小气。“

那天正巧是七夕，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外面绚丽的烟花灯火勾起了我的玩心，我摇晃叶晚照的胳膊，做出可怜的姿态央他带我出去逛逛。
林越笑得不怀好意：“我和你哥两个光棍都不急，莫非小绫子要去会小情人？好，带你去。”
迎面走来一对对情侣伴着欢声笑语走过。我走在林越和兄长中间，三个人都有点尴尬。
林越的手温暖干燥，轻轻地牵着我来到迅河边。河里飘着许多十分精致的莲花灯，灯心的烛光把河面照的水光潋滟。河的旁边长着一株枝繁叶茂的银杏树，听说它已历千年岁月。呼吸之间能闻到银杏叶的清香，我想在这里沉淀心愿隐隐之间有一份对地久天长的憧憬吧。
他拿了两个莲花灯向我们走来，“叶晚照，来，我们也放吧！说是要在中间写上心上人的名字啊……”
那时候我不识几个字，死皮赖脸地凑过去看名字他们也不拦着。
后来，我才记起林越的花灯上写着：于枫
而叶晚照的花灯上写着：凌月

于枫是谁呢？她不是我和叶晚照认识的人。
甚至到她死，我们都不知道她的样子。
要不是喝醉的林越说漏嘴，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俩的事情。
于枫是那种女儿身男儿心的人，所以她给自己取了一个男人的名字。
小时候她是流连街头的假小子，看到林越被欺负了就帮着揍那些坏孩子。自己有一个馒头就分给他一半；他软弱的时候骂他没出息；他哭的时候叱喝他再哭是孬种；他笑的时候就比他笑得更大声。林越的痞气出自她，勇气亦然。
后来有一天，于枫在街头救了一个被抢劫的落魄书生，那书生心存感激，但除了腹中墨水一穷二白。他问于枫愿不愿意随他学琴棋书画。林越听了刚想嗤笑，可于枫居然答应了。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弄不懂她。“你有毛病啊，学什么琴棋书画……这不是你的个性啊！”
“你别管，不是说要北上参军吗？赶紧走赶紧走，看见你就心烦。”
“阿枫，都要分开了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别没上战场就吓死了，我于枫不认识那么孬的人。”
“你别小看我！倒是你，好好照顾自己，别老活的跟个男的……”
“林越，你有完没完？”于枫已经捏紧了拳头。
”……又火了，你真的是女人吗？“

那年林越崭立军功，大战寇匪首战告捷。战场的胜利鼓舞了许多十里八乡的青年壮士投入他的麾下束发从军。
阅兵式上新兵们轮流做自我介绍，他听到一个有些男子气的声音说:”我叫于枫，江北人，无父无母，只愿随林将军辗转霜角辕门，无惧马革裹尸死于边野！”话音刚落，掌声雷动。林越的心怦怦直跳，慌忙中去寻说话人的眼睛。于枫那双小时候就异常透亮剔透的眼睛也正凝望着他，眼神温柔坚定，毫无闪躲。
林越找机会把她叫了出来，口气严肃而愤怒：”阿枫，你来这里做什么？这不是女孩子该来的地方。我们随时都会死的你知不知道！这次你必须听我的，快走，军营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我知道啊，可是林越我走不了了，做逃兵一样是死。你就当不认识我。你当你的将军，我当我的小兵。“于枫摇了摇头，并不妥协。
“谁让你来的，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我自己的主意。你还记得教我琴棋书画的那个书生吗？一个月前他被狼牙军杀了。他待我不错，我要替他报仇。“
”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我替你报仇！“
”反正我不会走的，你大可以告诉别人真相。林将军，属下告辞。”于枫转身就要往帐外走。
“你！”林越气得头大，狠狠一拳砸在桌上。

虽然她不听自己的话，但她从小就是这个性格，林越就想着法子多照顾于枫。
把她派到自己身边做亲信；安排她有自己的房间洗漱休息；尽量让她避开危险的战场前线。
有一天，于枫随手塞给林越一个平安符。
“这是你自己绣的？这形状是叶子吗？为什么是叶子啊。啊？”
“爱要不要。”于枫哼。
“哦对了，你的名字就是叶子嘛。阿枫就是枫叶嘛。“
”算你不笨。“
”其实不用这个啊，平安符不是给出远门的人的吗？你怕我会忘了你？我怎么会忘记你。“
”不，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于枫小声地说，“你刚才说会一直记着我？“黑曜石一样的瞳孔充满期待。
林越漫不经心的点头，”一定会的。“
怎么不会呢，这个和自己生死相随的女孩，就算有一天于枫嫁了他人，抑或自己有了妻子，和她的感情依旧是他人生中最温暖的一抹赤色。
和狼牙军的战况在西北僵持了两个多月。林越驻守沙江城，可是时间拖得久面临的问题就越来越大。食物和水的供应不足，向朝廷求援信函的石沉大海，伴随着越来越衰退不振的士气。忍饥挨饿的士兵们开始思家和退却，而狼牙军的进攻却越来越猛烈。林越突然觉得很疲惫，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生于江北，葬于北邙对自己而言应是不错的归宿。
他没有亲人，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于枫。
于枫坚决不走。一次被他逼得急了，差点拿刀抹了脖子。此后林越再不敢提这件事。
狼牙将领给了一日时间，一日后要主帅林越出营谈判。

林越答应了。无非一死，身先士卒本是身为将军的荣耀。或许还能为将士们拖延时间等援兵。那天晚上，于枫话很少。她泡了一盏茶，说要给林越送行。
”阿枫，想开点，人终有一死。我不怕。“林越抿着杯子，语气释怀。
"你不会死的。"斟茶的手突然放下。
“要是。。。我说若有可能的话，真想看你当新娘子嫁人，你打扮打扮一定不输给别人。我呢，想娶个会琴棋书画的温柔女子，生一双孩子。等孩子长大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就和你当亲家。你说好不好啊。。。阿枫。。阿枫。。阿。。”林越没有再说下去，靠着桌子睡着了。于枫抬他的手和腿，把他放到了榻上。这些天来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现在终于同往常一样开始大声地打呼了。
从未在林越面前哭过一次，于枫用力地伸手拭去流下来的眼泪，哽咽地说：“好。”
纵使躺着的那个男人没有听到。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偷偷地在他颊边落下一个吻，“从小到大最后一次保护你了，傻子。”

林越睡了很久，睁开双眼的时候头脑突然一片清明。 不祥的预感伴着窗边的风向全身袭来。他一下子坐起，大声地叫来副官。
“我睡了多久？”
副官唯唯诺诺地伏在地上：“整整…十个时辰。”
林越气得从床上蹦起，一把跳下来抓住副官的脖子：“你说什么！“本能地转头张望：”阿枫……阿枫！该死的！于枫人呢？”
“于枫……代替将军……赴约了。”副官头磕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
林越觉得自己的头痛得炸开，一脚把副官踹翻在地：“一派胡言！来人，拉他下去廷杖五十！”
“将军，小人句句属实！于枫用了易容术，他本就身材高挑……夜里他混入狼牙军营无人察觉。可惜敌人有防备刺杀失败了。狼牙军把他的头挂在城墙上，属下方才将他敛葬……”后面的话林越再也听不进去，他颓废地摔倒在地上，像个孩子般开始嚎啕大哭。
副将想去扶他：“将军，你别这样。多亏了于枫，我们等来了援兵。他……死得其所啊。”
林越哭红了眼发了疯般地推他，“给我出去！”

“傻子，你又哭了，哈哈怂包怂包！真没出息。”
“傻子，给你半个馒头吃，你以后可得想着我啊。”
梦里的小于枫双手叉腰，嫌弃地看着满脸泪痕的小林越。“喂，你怎么又哭了。你长大了，怎么还老哭呢。”
“因为你不会回来了，阿枫。”
他常常在于枫的屋子里一坐一下午，甚至觉得阿枫还没有离开。
朝为红颜，暮为白骨。何等的悲凉。
林越把玩着她送的平安符里藏着的小钥匙，果然在她的遗物里找到了唯一的小箱子。
不出所料，钥匙顺利地插了进去。
箱子里满满的画，画着一个小男孩，一张一张地长大，慢慢变成林越现在的样子。
起初的几张很丑，画笔稚嫩，后来渐渐画出了鲜活的神态。林越眼里有泪花，阿枫好强，要么不做，要么最好。
还有一封信。
“林越，我骗了你。我来找你不是因为我想报仇。先生靠易容术躲过了一劫。我没有答应跟他一起离开战乱之地。分开后时常想到你，就开始画你。可画着画着，你的脸越来越模糊。你说的对，我不喜欢琴棋书画，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去学……大概是中了降头术，我不顾先生的反对来了军营，很多事我不好意思说……如果有一天你能明白，希望你不要怪我，也别怪自己。……忘了于枫，好好活下去。”

林越到了而立之年却还未娶妻，推了不知多少京城名媛皇亲国戚的媒妁之言。我一度以为他有龙阳之癖，不让兄长和他走近。叶晚照叹一口气，说我不懂事。
有一天晚上林越喝高了，一股脑地吐了叶晚照一身，一股脑地和我们说起了于枫。说着说着就哭了，他哭得那么难过，深陷的小酒窝好像也在流泪。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人前的他壮志凌云，仿佛无懈可击。可这样的林越，让我突然觉得很心疼。叶晚照什么都没说，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可眼底有掩饰不住的痛楚。
那夜之后兄长再也不主动去找他了，有几次林越来了也只客套寒暄两句。我知道，叶晚照在刻意疏远他。林越本就事务繁忙，自讨没趣了几次后也不来叶府了。
再后来，叶晚照和一个七秀的姐姐被月老牵了红线，我有了嫂子。她叫凌月，性格温婉，人也长得和明月一样皎洁剔透，我们都喜欢她。只是，我问起嫂子的名字出处，她一边做着手中的绣活，一边讶异地答：“咦，你不知道吗？是晚照给我取的，我本来……并不叫这个名字。我想他若喜欢，就顺了他的意……”
林越，凌月。我还以为是巧合。

林越在叶晚照成亲后来过一次。当看到那对如璧人般的新婚夫妇出现在庭院中时，林越笑得阳光灿烂。而听到新娘的名字，他愣了一下，旋即就笑了：“真巧！”
我想他永远不会明白，叶晚照对他的感情或许不只是兄弟之情。
再后来，林越又去打仗了。那次激烈的战役里几千名精锐将士于北邙山被数以万计的狼牙兵歼灭，全军覆没。大唐军的主帅正是林越。我和兄长去送了林越最后一程，依照他的遗愿把他和于枫合葬在一起。
林越死的那年，我正值桃李之年。我的人生刚开始，而他的一生却已经结束。
偶尔会想起他的小酒窝，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像林越一样让人难忘的军痞。
西湖的冬天来了，平时美则美矣，冬天却冷得冻人。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年四季每一处景色的变化，我都在睡前偷偷和林越讲了。
我们叶家两个淘气的双生子在前面跑，嫂子就在后面追，叫他们多添衣服，保了暖再出去野。两个小鬼来到我旁边，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地拽着我的手，奶声奶气地问：“小姨怎么又在发呆？带我们去玩嘛。”我摸摸他们的小脑袋，会心地笑了。这两个小家伙长得真像叶晚照，但比他会卖乖，也比他可爱多了。

爱，何尝不是克制。我懂了叶晚照的心情。
没有人能代替林越心里的于枫。
他懂了，所以他放手。
林越死后，他消沉过一阵。旋即又振作起来，对家人倍加珍惜。
有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但是等冬天过去，冰雪消融，新生的绿草就会长出来覆盖掉原本贫瘠霜冻过的大地。我看着眼前熟悉的藏剑山庄，想起了很多年前林越第一次来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年。
那年七夕银杏树下，跟在兄长和林越屁股后面的小丫头也长大了。
身边的人不再叫我小绫儿，而是称我一声叶二小姐。
林越还是没有打败叶晚照，也没有来山庄娶我。
那些，后来都只出现在我一个人的梦里。
不久前，兄长特意用千年玄铁为我炼了一把重剑。
他说那是他对叶家人武学火候的认可。
我既高兴，又惋惜不能早一点拿到它。
林大哥，你安息吧。
大唐的今后也有我一起来守护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