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志清对自己起着很大的反感,尤其在望着那一堆账簿时,金钱值个什么!她以自己的劳动便足够负担自己简单的伙食,她不缺少钱,但她缺少一种更大的能使她感到生命意义的力。她想遍了,却想不出一条方法来自己拯救自己。她只懊悔着,神往那逝去了的可爱青春。她总这样想:“如若我现在还年轻,我便可以……”然而时光是追不回来的,所以她硬着心肠,终日离不开那些幸福的人(她以为幸福的),把自己关在小房里,蓬着不梳的短发,裹着浑身皱折的旧衣,静静地躺着,瞪着一双日渐凹进去的眼睛,梦幻般想那些只能梦想的事。那荣誉的境界,情爱的境界,种种能暂时温暖一下她那颗不安的心的境界,不断地从帐顶上闪映出来,她坐在那荣誉的情爱的王位的中心,微微笑着,有时竟笑出声来,这笑声惊醒了自己,于是梦境刹地退远了,黯淡了,帐顶很脏,又为夜来的鼠患留下许多新旧的迹印,一块一块斑斑点点。她明瞭了这缠紧她的是什么东西。有时她这样对自己说:“能把我的梦再延长点就好!”
有一天,她收到一封信,是一个已嫁而且做了母亲的同学写来的。信上说了许多做人家媳妇的苦痛,忏悔自己太懦弱了,不敢反抗家庭,现在只羡慕她的无拘无束,并且恭维她能始终抱独身主义,这主义是能解决妇女的许多问题的。
不过她没有把这信看完就扯了。“独身主义”这名词是她曾勉强用来**并振作过自己的,但现在她用不着振作了,就是说,那种骄矜再不能安慰她这多年来忍受的寂寞了!她觉得那种矫作很可笑,甚至她羡慕那朋友所说的苦痛!她想:如果她处在那境地的话,她一定能领略其中的一切温柔,她一定非常忠实她自己所做的!
她想回一封信给那朋友,说明她自己的生活比做人家媳妇的还苦得多,然而她找不出那能表达自己思想的字句,所以她把信纸又撩开了。
从前她不满意这教鞭生涯,说是欢喜小孩,说是信仰教育,都是从别人学来的冠冕话;她只觉得需要安谧,需要物质的不缺乏,于是她努力积钱,为将来可以离开这终日上课堂,终夜攻卷子的生活,可以安闲地住着,享点清静的福。为着实现这一愿望,她有目的,所以她能奋斗。但是,现在呢?所有的愿望都破灭了。若说她靠着这一点点钱就独自关在家里,每天吃了饭睡觉,她会哭起来,为什么在她的生涯中就不能生出一点点可咏叹的事?
她一天比一天瘦了,有时竟不去吃饭,田妈若再来请,她就生气。饭并不是一个人惟一需要的呀!
承淑已两天没见着她的面,田妈说怕是病了,所以这天承淑便踱进她的房里,及至她郑重地再三说她没有病,承淑便把她硬拖起床,同着一处吃晚饭。她忽然觉得这学校只剩她两人时,便问:
“嘉瑛呢?”
承淑不觉叹一口气,把头低下去,那脸颊的轮廓,显得不如从前丰润了。志清也不觉黯然。若是在从前她会嘲笑的:“哭吧!这样离不开!叫田妈把嘉瑛追回来就是了!”然而,现在情形不同了,那叹声正合乎她的情绪,她也拿喟叹安慰承淑,两颗心在不知不觉中接近了一些。
第二天,志清离开她的床,来在对面房里,看见还只有承淑一人,觉得非常合意,便坐下来闲谈,慢慢说到生活,两人更投机,两人找到另外一种可以混时日的方法,在学校不至再寂寞下去。有时承淑还吩咐田妈弄点好菜蔬。这好吃食自然只她两人享受,因为嘉瑛已不在校,等到回来时,别人又要睡觉了。春芝呢,两人都疑心她不再是住在此地的人,可以忘记她了。
九
其实嘉瑛更苦,她厌烦学校,所以跑出去打牌;然而她不厌烦打牌吗?这也是无法摆脱的呵。实在学校太寂寞了,寂寞给她许多空闲去想到一切的事,她又无能再细嚼那悲苦的往事,她无耐了,整天便用那牌声,玉子和娟娟们的闹声(她自己闹得更凶)来消磨时日,来吞灭她的心灵。她学会敷衍家庭中的太太们,那些人都喜欢她。她既无派头,又大方,输了钱没有不给的,还常常代垫中午用点心的钱;然而她还得受气。气是娟娟给她的,因为她发错了牌,让娟娟的嫂子和了一副三番。娟娟责备她,她笑着说:“是大嫂和了,要什么紧,你们是一家人。”这话却使娟娟更不快活,说既然是一家人,打牌无味,也不是这样打法的。当时她很气,想一逞她平时对承淑的脾气,但是娟娟是不好惹的,自己既然来到这里,就应该忍受,若真吵起来,像什么样子?于是她笑着赔礼,不过一到中午,她就托辞承淑有事便别了那家,回学校来了。
街上很热她忘记带伞,又没坐车,额上不止地流着汗,她非常焦躁!想起娟娟欺负人,又伤心起来,谁像淑姐那样能容让呢!她希望赶快到学校,她将告诉淑姐别人怎样欺侮她,淑姐一定会同情她。淑姐在做什么呢,好久没关心她的生活了,于是她又懊悔,觉得很抱歉。
承淑和志清正吃着丰盛的午饭,志清还饮着酒,脸色微红。两人看见无声走进来的嘉瑛,便同声说:“刚好,来吃饭呀!”由于习惯,承淑忙着站起来照顾洗脸水呀、茶呀,嘉瑛却握住她的手,叫了一声:
“淑姐!”
然而她没有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从前给予她的,也就是她现在所等待的,所以她把想说的话咽住,走到桌边去找志清说话了。一股酒气从志清口中喷出,她看见那鲜嫩的鲫鱼汤,那腊肉,那卤豆腐干,那辣椒黄瓜,那杯中剩下的红色的酒,她不觉叫道:
“你们如此会享福呀!”
承淑递给她一碗炒饭。她看了很局促的承淑一眼,推说她已吃过,是很粗陋的白糖糕。承淑期期艾艾地解释说这样吃只是偶尔,谁叫你出去的呢,娟娟家自然有更好的。
“好,你们快活吧,我还得出去!”
她辛酸地好似说笑话,便走向街头。
剩下的两人,听了这话,交换了一下眼光。承淑劝志清还是升学,既然有钱,走得动,何必恋恋于自己所不愿的生活呢?
志清哼了一声,因为她有她的难题,她现在不愿向人说。
嘉瑛一到街头,就踌躇了,到什么地方去呢?什么地方都厌烦!于是便顺路走去,心里很凄惘,眼看两旁店铺的招牌,聊当消遣,怕自己更深深堕入那恼恨的思想中去。到商务印书馆时,想买点信纸信封也好,便踱了进去。那里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她常常来买《小说世界》及音乐课本,好几个人站起身来。但她不认识那些人,顶多只觉得这面孔还不生疏,她很冷淡地随意拣了一点她要的东西,就出来了。
刚一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叫唤,原来是德珍,凑巧从对门一家广货店出来。好像久别的一样,两人紧紧地把手握住。她说:
“你好!都不来看我们!现在还要什么朋友呢?”
德珍有点抱歉,不过她反责着:“你们也从不来看看我呀!假如我病了,我死了……”
“哼!谁会那样傻,跑到你们那儿去给你们讨厌!”
为了证明他们是如何欢迎她,德珍要她怎样也应去看看人家到底讨厌她到什么程度。她无法拒绝,又因自己无处可去,便答应了。
她觉得德珍越发养好了,嫩红的面颊,显得很美。而德珍看她则相反,疑心她有病,于是便问:
“你天天做什么?”
她不觉愤愤地说:
“我么,我天天在娟娟家里打牌,今天别人说我不会打,所以只得回来了。”
“承淑也去么?”
嘉瑛听到问承淑,说不出那心里的气。她总高兴别人为了她而叹息,而承淑却毫不懂得她的不耐烦,她在外面乱跑的苦衷,而且承淑自己很快活,不给予她一点同情。想到这里她冷笑了。
“她为什么要同我往别人家跑,还听那申叱!她不是整天在校里好吃好喝好睡的么!”
“又闹什么?反正明日就又会相好的。”
她把德珍当一个惟一的好友,所以她分辩着,她不会再同承淑吵,承淑也不会再同她吵;承淑对她非常好过,她应当感激;然而现在她只是烦恼。她也不必在人面前求怜悯,如若承淑要生她的气,她是不会为自己说半句话的。
德珍觉得她很可怜,不过她找不到适当的话,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又不伤她的心,只好用诙谐调子说:
“咳!不要说得太可怜了,好妹妹!”
嘉瑛听到这温柔的声音,反而更伤心,只想哭,但又觉得自己可笑,便又笑了。
这笑声,在德珍听来,觉得可怕,于是把那只小手握得更紧一些,加快了脚步,朝家中走去。
从此她接连每晨走到久大精盐分公司去了。
不过在第五天的晚上,她又非常气恼地离开那里。她简直在咒骂德珍呢,然而这是德珍和明哥的好意。他两人把嘉瑛天天叫去玩,又有意的示意他的一个同事,也碰去,于是四个人打牌,那驼背的小学教员,是不会令嘉瑛感到趣味的,虽说她还是来玩。但别人却不知道她只是因为打牌才来的,是来这里消磨时日。别人显然误会了,很不客气地同她说话,且常常把手去触她,用肘子去碰她的肘子。连德珍也以为这撮合是将成功的,也替别人说好话,说那驼子不愧为一个好教员。
她时时跳着脚,心想着:“哼,好教员!”她反复地骂德珍,难道你自己喜欢教员,我也就得嫁给教员么?她更看不起这些教员了。她想着那驼子,既萎琐,又卑污,看他那数铜板的样子就够受了。
她只喜欢那没有须根的十八九岁的少年,年纪同她差不多,性情也相投。她梦想一些不意的事会来到。
比如她若是有个哥哥,放假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雪白的洋服来到,说是一切都预备好了,只等她动身。于是她安闲地随着他上了小火轮的特别舱,毫不感觉旅行的麻烦和寂寞便到家了。母亲抱着她哭,弟妹们围绕着欢跳。她能很细致的享受哥哥的、母亲的、家中所有人的爱意。不多几天,哥哥的朋友们来了,是一群活泼,聪明,好看,有学问,有机智的少年,大家都很爱她,她也爱他们。在太阳光下,月亮下,星星下大家围着坐起来,听风吹落叶,听溪沟的潺潺流水,听鸟儿的悦耳歌唱,以及小蝴蝶的翅子拂在软草上的声音,他们为她讲述神奇的故事,咏唱那美丽的诗句,她为他们弹风琴……以后呢,他们还是很爱她,她也爱他们……。
她只有这幻想,却想不出那顶好的结局;她很清楚,她没有如此一个可爱的哥哥,她没有机会去遇着那些世间顶可爱的。她很苦痛这只是幻想,然而她却又想到:我有表哥,我有表弟,他们都正在省会研究一些高深的学问,他们一定穿着翻领衬衫,于是她又想家了,疑心他们已在暑假中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