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呆坐下去了。他命人备了车,要逃出这禁锢之城。
车轮咕噜噜地压过洛阳城宽广的街道,将一切杂思压进砖缝。道路渐渐变窄,视野却变宽了……水色与草色一气涌上,淹没了道路。
卫瓘下了车,往山上漫步。
他奇异地能感受到那些小草在鞋底的躁动;它们被迫弯下腰蜷成一团,不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窸窸窣窣地交流着各自的想法……于是脚步也变缓放轻。有风从鞋底下滑过。
卫瓘择了块大石坐下,几乎要被和煦的氛围催睡着了。
马蹄声由远到近,卫瓘勉力睁了眼去看;来人是夏侯和。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撞了什么运,这些不愿见不愿想的人与事,居然全凑在了一起。但是这叹息逸出了口,被和风抱住,也显得温柔了。他接下夏侯和打的招呼,笑道:“义权也是闲情至此?”
夏侯和将爱马放开,任它休息;这匹马也不知陪了他几年,和他一样,老态中不失健壮:“本是出来散心,正欲回去,远远看着倒像是你卫伯玉在这闲坐,想到自你回洛,我们还少有联系,有此机会,恰过来谈谈。”
夏侯和在卫瓘身旁坐下,长舒了一口气:“我闲职久矣,日日都得清闲,你卫尚书令怎么也有如此空闲了?”
卫瓘苦笑道:“操心来操心去,也得留点空操心自己的事罢。你啊……听说是因为齐王的事触怒了陛下?”
“不堪提。我也不是唯一一个因这事惹恼陛下的人。”夏侯和冷笑道,“如今闲置惯了,还没能力回去做事了啊。”
卫瓘打量夏侯和是一身简洁,虽非麻制,却也几近素服了。夏侯和见他提出不解,解释道:“今日是惠六兄的忌日,我不过减些衣饰,聊作纪念。这等事,到现在,做了也不是给别人看,因此当我是性好简洁也成。”
他随意一笑,卫瓘却是若有所思,喃喃道:“是夏侯稚权的忌日?难为你,都这么多年了。”
“他待我,几近养育之恩了,怎能不念着。”夏侯和笑道,“父亲常年征战在外,家里就是我和惠六兄两弟兄自小互相扶持——或者说是六兄为我操心吧。荣五兄小小年纪也得了父亲欢心被带上前线,六兄最是气不过这事,在家里成日也带着我舞刀弄枪、排兵布阵,不过他再怎么费劲,武艺一道,不行就是不行,更远不如在文字一道有兴趣。最后他看开了专心攻读文学去,也带得我脱离苦海。我对父亲、对前面的几位兄长都没什么印象,家人之中,最挂念的,也就只有六兄了。”
提到夏侯惠时,夏侯和的神色也温柔了,他不自觉地变得多话,像是犯了老人的通病,卫瓘也不打断,半睡半醒地听着,半晌才道:“最可惜是他没能从乐安回来,当时……有好些人都在等着他。”
“他回了他心心念念的谯了。”夏侯和坦然地笑道,“我都不知六兄是为何对夏侯氏有那么强的执念。他和我一样对父亲没什么印象,对夏侯家、对曹家的故事都只是听说。我听过就听过,他却是牢牢记在心里,最后还……后来一想也好,六兄个性颇烈、执念又强,若是再见到太初的死和司马家的各种行为、见到晋朝的建立,指不定会被气成什么样。光是那个没怎么见过的夏侯霸的奔蜀都能气得他吐血,甚至发病……他这样去了,也好。”
他不称呼夏侯霸为自己的二兄而是直呼其名,卫瓘并不奇怪。他有点诧异于夏侯惠竟是在外放为乐安太守后,为夏侯霸之事气出了毛病;毕竟当年他并不是那等着夏侯惠回来的几个人之一,对夏侯惠的关心也流于表面,仅有的印象中,夏侯惠大多是和夏侯和或者钟毓拼接在一起。对于共事过的夏侯和,卫瓘的感情还要深上几分。何况……夏侯和是参加过伐蜀的。
“令兄何苦,”卫瓘道,“不过……他到底是生长在夏侯氏的盛名下的。”
“我不像六兄,也不像太初,也不像夏侯霸,”夏侯和道,“我就是个随波逐流的夏侯和。偶尔想到什么,上前去开了口,不知不觉就犯了忌讳却也落得清白。我年年记挂六兄,也有些担心他对我失望。奔蜀和入晋……差别又真的很大吗?”
“我听说成都附近有夏侯霸的坟墓,也懒得去看。去了,担心我会挖坟掘骨,说怎么我惠六兄会因为这种人物而气病,”夏侯和把自己说笑了,“惠六兄比他年轻这么多啊。我现在没事就胡思乱想,好多以前的想法被挖出来,逗得自己直开心。不好……我光顾着说自己了,倒不给伯玉说话的机会了。”
“成都一别,十数载了。”夏侯和长叹一句,“伯玉,为什么活下来的,都是我们这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卫瓘眉毛一挑,故作不懂。
“幸好是我们这样,老来还有兴致回味过去的人啊。”夏侯和哈哈大笑。
8
夏侯和来去潇洒,也不求他同路,自己先一步走了。卫瓘晚一会才驱着车回城,脑袋里冒出夏侯和在成都反对钟会的模样:不像还是像,夏侯和在成都,几乎表现出了夏侯惠一般的烈性,他也与钟会有旧,钟会犹豫着没杀他,然后……这便成了夏侯和进为乡侯的军功了。
他教人驱着车绕了点远路,远远看见卫绮与王氏的仆从坐在一扇门前,随即又吩咐放慢速度。他觉得自己走在这条路上都变年轻了,脚步声错落在车轱辘声里,他合上眼,觉得夏侯和说得也对。
笛声是在杂音里突兀变得清晰的。清晰得都快要看见笛声撞开帘幔、跳进酒杯、沿着流水游走的生动模样。他想不起这曲调的名字,只觉得熟悉。这笛声就环绕在他周身,哪怕车轮一直未停,他也觉得笛声清晰依旧。
他忽而张了口,喃喃道:“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他觉得应该还有下文,思绪在一团乱麻里穿梭,不时拉扯出一两句不知所以的话:“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他感觉自己快要拉扯出线头了,陡然一顿:“悼……”
“悼嵇生之永辞。”
他发现自己拉扯出的不是线头,而是毒牙锋利的蛇,倏地缠绕上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怎么会是这一篇。他几乎是绝望地在想。
积郁在心里的毒液喷薄成了癫狂的笑声,他笑得太厉害了,车夫都不自觉手一抖,停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看主公是怎么了。
但他笑得没有关心别人的力气了。他一手无力地扶着车壁,笑到自己窒息也没法停下来。
笑什么啊?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悲哀地反对。
我笑我悼嵇生之永辞啊,他在心里回应:你知道吗,那天我和他在一个房间里,没有别人,他却忽然凑过来,用一种小心又危险的、不自觉就想要逃避开天日昭昭的算计的温柔的戏谑的鬼魅样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说:“卫廷尉,大将军想要嵇康死。”
他感觉车停下来了,他想要冲出去,攥住车绳鞭打马匹,随疯了的马匹带他去哪里,带他走到一条绝路罢,让他在绝路痛哭一场然后无路可走,然后只能回头。就和阮籍,就和阮籍一样吧!
就和那些,他们以为是殊途所以肆意嘲笑的人一样罢!
“主……主公?……”打开车门的车夫小心翼翼地趁着他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发声。
卫瓘抬头看了他一眼,忽而迈出了车厢,夺过车夫手上的马缰。
随便去哪里罢,他想,去到无可去之路,见所见而去。
但是他举鞭四顾,良久也未能挥下。
山海经上的记载穷尽东南西北,千山万国,奇兽纷纭。就他所去过的,蜀地有山水奇绝,北境有旷野无垠。他还没去过的吴地,有着清音小调。
他有那么多的选择,最终还是自请入朝,回到洛阳这个逃不开的记忆之城。他的心上有一把锁;那些滚烫的铁水曾经烧灼得他心几乎朽烂,但最后它们凝固成了他脉络中的一员。
而这把锁的钥匙,是掩埋在黄土里的一副白骨。
他是自己将自己锁住的,自己将钥匙埋下的,他又能往哪去,往哪哭,往哪逃。
这个认知竟让他觉出几分喜悦了,他到底还是和阮籍等有些不同的。
笛声不知何时停下了,卫瓘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生了场幻觉。他又抬起手中的马鞭看了看,又举目看向钟家府邸。也许钟盈已经拿到了那个巷子,打开来,看见她死去的父亲丢弃在洛阳的过去和丧失于成都的未来。
他在这一日完完整整地觉得自己老了,老到只有和夏侯和一样,以回忆过去为支撑。
卫瓘伸手擦去自己笑出来的眼泪,跌坐回车厢道:“回去了。”
而荀勖收了笛,难以控制地咳嗽起来。他的气力不比年轻时,加上一些毛病,都无法完美地奏完、当初最熟悉的这么一首笛曲了。
曲名《阳春》。
篇一·忆君迢迢隔青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