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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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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宽容一些对待楼主文章中的设定,也请不要催更。
情节大纲是历史走向,脑补成分居多。
连载。


1楼2014-09-16 22:47回复
    理论上这篇是坑掉了的《浮生一笔淡》的转世重生版,但是和那篇的情节可能已经没啥关系了,也会有许多出入。同时卫瓘会作为主角之一出现。
    无CP。非要说有CP,也许是钟卫,也许是钟ALL。


    2楼2014-09-16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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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生
      阳光与灰尘里若隐若现的蛛网罩着巨大的山川地形图。垂下的竹帘后有飘飘渺渺的乐声,为蜘蛛伴着奏。
      屋外在下雪,厚重的积雪封锁了所有通道。
      他在这里安静地失血;燥红的血液从茶杯边沿涌出来,杯中是一个苍白的人脸。
      他勉力将手攥紧,却怎么也握不成拳。血丝从指缝里爬出来。他看见一双手慢慢将他死攥着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露出里面舔着血的大堆碎石。灰白色的石头,细小又尖锐。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茫然地将这样的东西死死攥在了手里。就这么一个恍惚,全身的劲道都卸去了。
      雪从打开的窗户里灌进来。黄初七年的雪与景元五年的血溶在一起,盛在最精致不过的茶杯中。
      然后他倒下去,打翻了破碎了的茶杯敲出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响声。
      篇一·迢迢
      1
      “您想听到什么样的故事呢?”他嘲讽却缺少恶意地笑着。
      张华眉毛一拧,摇头道:“不是听什么故事。”
      “怎么不是个故——事。”他拉长了调子,将“故”与“事”着重分开。
      张华不以为意:“伯玉,守口如瓶只会让人徒添怀疑。”
      “你不是看到了记载了吗?良史之笔所记下的,足以让后世好好品味的记载。”卫瓘道,“我的口才不如陈承祚的笔力,有他叙写了,又有我何事?我又没否认他的记载。”
      “诸军兵曾无督促之人,曾无期约,就能那么巧地一齐发力、赴城?”
      “胡烈将军可不乐意听你这说辞。”卫瓘嗤道,“而且这样,岂不是更显他的失人心?”
      张华端详卫瓘脸色。嘲讽从卫瓘的眼底一直生长到眉梢,毁去了他老者面容的和悦。
      “陈承祚是故蜀臣,要他来写本朝的故事,真是欺我朝无人。”卫瓘又看着张华,收敛了神色中的狰狞,“只是原来那几个人的魏书,也确实有些问题。能写好一两篇传记的人多,能有毅力为一朝写史的人却少。我们所需要的是陈承祚的一支笔,至于笔下该写什么事,到底还得我们说。他不过是为魏书润色增泽罢了,不消他来改写什么。”
      “谁还逼着他写了吗?”张华叹道,“若如你言,他又何必作吴书?”
      “他既然要写,就不得不被逼。他要是够聪明,就会知道要怎样写他想要写的。各取所需罢了。魏朝的事,我们现在又关心什么?”
      张华默然些会,忽道:“你把话题带偏了。”
      “你不就是突然想着,当初我也是受了功勋表彰的,怎么在这本记载里,没我的什么事吗?”卫瓘站起了身,踱步到一副画下,“如我当年的进言,那场事不过是一些自取灭亡,一些投机取巧和一些阴谋诡计,赢者也不光彩。我不愿以这样的事来为自己证明什么,这不是君子的做法吗?”
      他对着画上的一片山水苍茫笑道:“我难道不能做一次君子吗?”
      *
      三国志钟会本传:烈军兵与烈儿擂鼓出门,诸军兵不期皆鼓噪出,曾无督促之者,而争先赴城。
      晋书卫瓘本传:及暮,门闭,瓘作檄宣告诸军。诸军并已唱义,陵旦共攻会。……事平,朝议封瓘。瓘以克蜀之功,群帅之力,二将跋扈,自取灭亡,虽运智谋,而无搴旗之效,固让不受。


      3楼2014-09-16 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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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这样的一句话,若搭上某种神情,倒像是“难道不能做一次小人吗”的嘲讽说法。但卫瓘既背对着张华,张华也只能猜想,这或许只是出于当初行事有愧的一番喟叹。
        “想必茂先并不和王辅嗣相识,”卫瓘漫步到他浩瀚的书架前,“但是一定看过他的著作,还有何敬祖的王弼传。我看看……一时怕找不出来那一篇。”
        “的确曾拜读过,那又怎么了?”张华道。
        “敬祖少时和辅嗣有过数面之缘,在钟家。”卫瓘梳理着自己的回忆,“敬祖的父亲,何公颖考与钟稚叔私交颇好,那时敬祖还不过总角,他偶尔过来钟家,正遇上过几次辅嗣。他们……似乎是挺谈得来的。不过辅嗣也不是总有心情耐心教导小孩,何公也不大希望敬祖和辅嗣等人走得太近。”
        “荀粲传是那段时间写的。”卫瓘道,“傅兰石下不了的笔,让一个少年人代捉了。敬祖年轻,不知怎么就有那般热烈推崇荀奉倩的心情。他们都说随敬祖去写罢,敬祖想要收捡那位早逝英才的吉光片羽,总算是来自后辈的,对荀奉倩的告慰。后来在一次集会上,敬祖将文章拿了出来,傅兰石听完就避了席,荀景倩便道……他说的是些什么,我记不大清了,总之后来荀景倩索了一份,听说是祭给荀粲了。那篇文章敬祖后来长大了看,并不满意,又改了好几次。”
        “……磨磨蹭蹭过了好几年,敬祖忽然就拿出了篇王弼传。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那时还没有景帝这一说法,也没有晋景王,文章里还写的是大将军忠武公。等到晋建了国,钟会死了,敬祖又不知怎么……不知怎么就又将这篇旧年的文章翻了出来,重抄了一番。”
        不知怎么……卫瓘岂会不知何劭是因为什么,想起了那些正始年间的事,和随着正始年一起逝去的人。
        “他突兀地拿出这么篇文章给我们看时,文帝刚刚接了权受封大将军,傅兰石拼着病躯将手头最后的事处理好,气息奄奄地看完这篇王弼传,以为敬祖实在是太偏爱这些昙花一现的英才,不过也好,不让那几位未能成全一生, 幸或者不幸地,在最卓越年纪死去的人,少人缅怀。敬祖那番心情,大概再过许多年,也能找到与之相呼应的存在。他是个爱奢华的贵公子,不愿意做什么勉强或为难自己的事,他所愿意写的,只是那么几个人罢了。
        “他过来询问有无需要修改的地方,询问更多的故事。傅兰石没说什么,钟会指着文册,让敬祖添了一句,‘善投壶’。”卫瓘闭上眼,接着道,“接着钟会又说……”
        “敬祖还真敢写,‘故时士君子所疾’这句话,正为后面的‘为高识者所惜如此’作了衬。”钟会面无表情地道,“他还不止这一点脾性上的恶劣,荀融和王黎,一个是夺了他的黄门郎,一个是言语不投机,然后那些交情,就这样断了。”
        何劭惊讶道:“我素来见王君谈笑自在,不留意名宦之事,怎么会因黄门郎这般事与人绝交……”
        钟会拉扯了一下嘴角:“你去问问别人是也不是。他虽非醉心名利之辈,也不是什么全心隐逸的高人,他可是……活跃在洛阳这个世间无俦的繁华场的人啊。”
        “敬祖没能问一句钟会,他与王辅嗣的关系后来又如何。”卫瓘放低了声音,“其时我也有几分好奇此事。”
        *
        何劭《王弼传》:然弼为人浅而不识物情,初与王黎、荀融善,黎夺其黄门郎,于是恨黎,与融亦不终。正始十年,曹爽废,以公事免。其秋遇疠疾亡,时年二十四,无子绝嗣。弼之卒也,晋景王闻之,嗟叹者累日,其为高识所惜如此。
        《晋书景帝纪》:谥曰忠武。晋国既建,追尊曰景王。武帝受禅,上尊号曰景皇帝,陵曰峻平,庙称世宗。
        【荀粲传与王弼传的时间为楼主个人YY,尤其荀粲传的YY时间里何劭年龄还非常小,请勿较真】
        几位人物的年龄:
        荀粲年龄不详。但卒岁二十九,卒年当在正始之前。
        何劭本传载其与武帝司马炎同年,有总角之好。司马炎生年236。
        关于何劭的父亲何曾:
        《三国志傅嘏传裴注》:嘏自少与兾州刺史裴徽、散骑常侍荀甝善,徽、甝早亡。又与镇北将军何曾、司空陈泰、尚书仆射荀顗、后将军锺毓并善相友综朝事,俱为名臣。
        荀顗字景倩,生卒不详。但其本传有言:咸熙中,迁司空,进爵乡侯。顗年逾耳顺,孝养蒸蒸,以母忧去职,毁几灭性,海内称之。文帝奏,宜依汉太傅胡广丧母故事,给司空吉凶导从。
        又有:钟毓:年十四为散骑侍郎,机捷谈笑,有父风。太和初……
        何曾:199年-278年。
        傅嘏:209年-255年。
        司马昭:211年-265年
        钟会:225年-264年
        卫瓘:220年-291年
        张华:232年-300年
        王弼:226年-249年
        何劭:236年-301年
        陈泰:青龙中,除散骑侍郎。
        黄初(220-226)太和(227-233)青龙(233-237)
        假设陈泰年纪为小,约在213左右之后(考虑其家世显赫,应当较早入仕,又考虑与其相交的傅嘏等人的年龄)。假设钟毓生年在210左右。


        4楼2014-09-17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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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要挖大坑的节奏啊....默默蹲坑底


          来自手机贴吧6楼2014-09-18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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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何劭字敬祖。
            3
            庄子有言,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死是巨石沉江无声无息的一笔带过,生却是在波浪中翻起的渣滓,飘散零落。妄图抓起一把来,也只能任由水流挤出指缝,留下些触感黏腻、难以摆脱的“生”。
            卫瓘默然有时,然后道:“若是如当年敬祖那般询问荀奉倩与王辅嗣的事,知者必会言之。但他陈承祚就算了罢,他写到这种程度也就够了,人人满意。他本不是为纪念为写。王侯将相列传百十,执笔的人又哪能关心众多。”
            “那又何必去求良史的偏心?”他转过来,表情似讽似笑,带着对传名于后世的漠不关心,带着某种偏执:毫无感情的事件记载,没有仔细琢磨的必要,已经死去的被定性了的人,丧失翻案的可能——至少他无法去这样做。那偏执浇筑成他心上的一把铁锁,势要将腐烂困死在黑暗之中。
            张华道:“你不愿为真相负责吗?百世之后,何敬祖传下了他的心情,但是你们,却剩不下。”
            他态度微妙地说出了“你们”这个词。
            “没有真相,”卫瓘声调陡然尖锐,“只有记载!”
            我已经做出了行动,再去玩什么曲笔叙心,岂不是惺惺作态,可笑之至!
            他生生将这句话咬死在牙关间,转而道:“你也知道,他那般被定为逆臣的,叙述岂不是越简洁越好?”
            卫瓘松了口,明明白白地说开了,他就要这样的“好”。
            他所固执的东西是他的大半生,张华并没有动摇的能力。
            “说点别的罢。”卫瓘温和了面容,复端正地坐下,“这件事,以后也不必再说。”
            “别的?”张华随便想了想,脱口道,“这近来发至孝之名的诸葛靓……”
            他忽而住口,想起诸葛靓也诚然能勾起卫瓘所不愿再谈的那些事。
            但卫瓘只是皱了皱眉:“诸葛靓?他怎么了?”


            7楼2014-09-18 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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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半原创女性角色和原创女性角色出没请注意。本文钟会卫瓘均有婚配。
              5
              卫瓘想象诸葛靓和其姐漫谈分别的这二十多年岁月,司马炎就在这时,从过去的时光里走出来,一步步把少年的时光踏碎。
              然后他们行礼,对饮,言谈,不欢而散。
              这想象的场景几乎让卫瓘恍惚了:少年的玩伴,数年的殊途,濡湿的衣衫,冰凉的酒液,斩向过去的凛凛刀锋……
              他浑身一个激灵,听得张华又道:“诸葛靓被送去吴国时,方才二十余岁罢?难为了陛下多情。只是立场相左,诸葛靓的不负君恩,也不知是不负陛下,还是不负吴主。”
              卫瓘笑道:“这话可不像你会说的。我以为你会颇为感慨呢。说来我最近在操心其他的事,这才疏忽了这一桩,此番你在,正好一问。”
              “何事?”
              “令郎君彦仲,可有婚约在身?”
              张华一愣,随即笑道:“阿祎?……他啊,确实是在考虑此事了。不过这事也不该你我相谈,改日教他上门来拜访如何?”
              “小女卫绮,有字硕华,今岁十七。”卫瓘道,“我自伐蜀以后便在外领职十余年,前两年才回来,她却还是被内子与兄长教养得不错。我待家人有憾,连阿恒阿岳的亲事也是耽搁良久,最后实在是不能久误了女郎,便是我不在场,也得迎亲了。而今硕华岁数正好,我唯亲自操持,才算放心。”
              “若不介意,我教小女出来一拜。”卫瓘又道,“我视张彦仲,谦敬有父风啊。”
              张华便道:“你若是为令媛着想,怎么也先让她与阿祎先彼此了解一番罢。”
              卫瓘即命人将卫绮唤来。隔了帘帐,张华所见的却有两位女子的身影,推推搡搡地在一起,然后只转出了一位妙龄女郎,脸色飞红,举止却大方。
              “帘后又是谁?”卫瓘待卫绮见过了张华,问道。
              “是阿嫂,”卫绮声音清朗,和父亲说话时却不自觉带了些拘谨,“她说要跟过来见我的羞怯的笑话,我说不可能,她还不信。”
              帘后一阵环佩叮当之声,新妇的身影隐去了,卫瓘无奈道:“在此事上,羞怯一些也无妨。”
              卫绮复小心地看了下张华,放柔了声音:“张公请放心,阿父只是要绮出来一趟,便是令公子后来觉得不满意……也没什么的,不必担心我家介意。”
              张华颔首笑道:“卫女郎怎会乍提这般话?你与犬子还未曾见识。”
              “是阿嫂说的,要做好坏的打算,若是选了勉强接受的一家人也不好。阿嫂都是耽误到了二十几岁才嫁到我家的,她说她知道阿兄中意她,所以从不着急,要我也放松心态……”
              “阿绮!”卫瓘斥道,“这话都说到哪里去了?”
              卫绮被吓得闭了嘴,张华忙道:“令媛这般健谈,很是不错。她阿嫂是何家人?气度倒是极好。”
              “是王浑王玄冲之女,”卫瓘不知怎么,语气略显飘忽,“她脾性是很好,只有时任性了点。阿恒疼她的紧,也就随她去了。阿绮这些年来,也幸承她的教导。”
              卫绮眼珠一转:“阿父,可长兄的事还没好呢。”
              “所以你还有的是时间,不着急。”卫瓘无奈道。
              “长公子?”张华一挑眉,却见卫瓘瞪了一眼卫绮,教卫绮不敢说话。
              “长子先已离婚,这边正欲礼聘何敬祖之女。”卫瓘简短道,张华心知这是卫家家事,卫绮多嘴了才让卫瓘不得不说两句,他也不便多问。
              6
              张华辞去后,卫绮咬着牙面对冷面下来的阿父。
              “张君是客,你今日也太随意了。”卫瓘虽不愿说狠话,面色一沉也不怒自威。卫绮弱弱应了两声,带偏话题地道:“这边长兄要迎娶何家女郎了,可是我听说长嫂在钟家过得不是很好……我可以去看她的吧?”
              “他们离异有年,你若是关心她,自可去拜访。这种事,不必亲来告诉我。……还有,你不当再称呼她为长嫂。”卫瓘依旧沉声道。
              “哦……”卫绮得了允许,又笑道,“本来我和阿嫂就在筹划出门去见她的事,因为阿父唤人来了才耽误了,这下我可以出去了罢?”
              卫瓘仔细看女儿,才发现她穿戴整齐,打扮精致,失笑道:“难怪你这么快就全副打扮地过来了,原来是要出门。”
              他知道卫绮与王氏本就打算好了要出门,也没有禀告他的意思,把这个话题带出来不过是想让他忽视掉卫绮在张华面前的随意。被女儿这般一搅合,心思也全散了,卫瓘索性道:“你随我过来,等会……带些东西给她罢。”
              卫绮先让人去通知了王氏,这才跟在卫瓘身后,奇道:“阿父有什么东西要给长……要给她?阿父回洛的时候她已经回家了,阿父这段时间也从没提过她啊……”
              “……”卫瓘知道自己回来之后从不愿提起这位长子的前妻,“我会修书一封,你交给她,她自然就知道了。”
              他领着卫绮到了自己的书房;自他出镇后,夫人将这里好好保存打理着,几乎还是当年的模样,纹丝不动。他轻车熟路地抽出些卷轴,卫绮殷勤地去铺纸磨墨,忍不住又道:“阿父要是有东西给她,之前怎么就忘了呢?”
              “……”卫瓘不好说自己是担心对方拒绝,或者说是自己怀有私心,在女儿面前言语比在张华面前言语更磕磕绊绊,于是他叹了口气,“我之前忘了。”
              他又在那一堆书籍里翻找,又翻出些乱七八糟的物事,甚至包括一把鞘——有鞘无刀的古怪玩意儿。他取出个古朴的小箱将东西齐全装好,坐到了案前。草草书了几个字,也不让卫绮偷看着,卫瓘将纸压进箱中,一回头又瞅见什么,略一思索,将案上长摆着的镇纸也放进小箱。
              “二兄还想要这个呢,”卫绮道,“没想到是要给她的……”
              “是物归原主。”卫瓘嘟哝了一句,也不管卫绮诧异的眼神,将那个箱落好锁,“带去给她罢,就说是,物归原主。”
              卫绮抱着小箱和王氏出门去了,卫瓘坐在安静了的书房,惊异于自己居然就在刚才的那么一段时间里,将自己自己犹豫按捺了几年的决定付诸了行动。他实在是不想将那些东西从自己这里清理出去的,然而因着对女儿的无法开口,他居然就这样将自己大半生的记忆整理好了,物归原主。
              他本就该是这么个决断果毅的人罢。
              钟盈恨极了他。当年她千里书信地追问父亲钟会死亡的细节, 被卫瓘搪塞过去后,固执地以自己无子无出为由与卫瓘长子离异,回到了已经不欢迎她、视她所属的一脉为耻辱的钟家。他便是回了洛,也不敢去多想这位女子。他怕他会忍不住想起钟盈百日时的粉嫩模样、新婚时的光彩照人,那些时候,他旁边坐着的人言笑晏晏。
              她是亲生的女儿,眉眼像极了其父。
              卫瓘想,钟盈因与卫家有婚而逃过了对钟会一脉的诛戮,这样他到底是帮钟家做了些事的,就让这段婚姻的作用仅止于此也罢。钟家和卫家的牵连,也不能再多了。
              他强迫自己将思维从钟盈、从钟氏身上搬开,他想自己今天和张华的谈话,传记和那位至孝的诸葛靓,然后他想起自己刚才翻找书籍时翻到的那篇母夫人张氏传,“卫瓘”两个字随意地以他所熟悉的笔锋尘封在书页里。钟盈和诸葛靓,他没法不多想,他不能和司马炎一般非要去和诸葛靓见面弄个明白,钟盈恨不得一辈子背卫家而坐,夫家之情抵不过她心心念念的父兄之恩,他听说钟盈亲自前去了钟毅被处决的刑场,眼睁睁地看完了全过程,一言不发。
              他多希望钟盈和琅琊王妃诸葛氏一般能忍下去……虽说琅琊王只是司马昭的异母兄弟。这个时代国仇家恨是可以多么轻易而生,可是钟盈自在,她只要挣脱了和卫家的婚姻,就能尽情表达对卫家——或者说只是对他卫瓘,似乎钟盈待王氏与卫绮还是不错——的仇恨,她是女儿,没有诸葛靓那么多的顾虑。卫瓘用书信说服了夫人与儿子接受钟盈的离去,像……像钟盈的父亲那样宠着她随她任性……
              卫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早已淡然,但那淡然,却只是没碰上事罢了。
              “虽叛逆不相容,亦不敢存身于仇家。”
              想当年他看着钟盈那一手由她父亲好生教养出来的书法,觉得笔笔如刀,再不敢勉强她留下,只怕那刀锋最最终割向钟盈自己。
              听说她在钟家过得不是很好?卫瓘茫然地想,可是我没有资格去关心什么了。
              似乎有一声冷笑刺穿了他的耳膜扎入脑海,又似乎他听见自己年轻的声音。
              “钟盈?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那个盈?”
              “是这个字,但你这样说,意思不好。该是‘貌丰盈以壮姝兮,苞温润之玉颜’……你觉得,让她字丰姬如何?”


              9楼2014-09-21 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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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呆坐下去了。他命人备了车,要逃出这禁锢之城。
                车轮咕噜噜地压过洛阳城宽广的街道,将一切杂思压进砖缝。道路渐渐变窄,视野却变宽了……水色与草色一气涌上,淹没了道路。
                卫瓘下了车,往山上漫步。
                他奇异地能感受到那些小草在鞋底的躁动;它们被迫弯下腰蜷成一团,不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窸窸窣窣地交流着各自的想法……于是脚步也变缓放轻。有风从鞋底下滑过。
                卫瓘择了块大石坐下,几乎要被和煦的氛围催睡着了。
                马蹄声由远到近,卫瓘勉力睁了眼去看;来人是夏侯和。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撞了什么运,这些不愿见不愿想的人与事,居然全凑在了一起。但是这叹息逸出了口,被和风抱住,也显得温柔了。他接下夏侯和打的招呼,笑道:“义权也是闲情至此?”
                夏侯和将爱马放开,任它休息;这匹马也不知陪了他几年,和他一样,老态中不失健壮:“本是出来散心,正欲回去,远远看着倒像是你卫伯玉在这闲坐,想到自你回洛,我们还少有联系,有此机会,恰过来谈谈。”
                夏侯和在卫瓘身旁坐下,长舒了一口气:“我闲职久矣,日日都得清闲,你卫尚书令怎么也有如此空闲了?”
                卫瓘苦笑道:“操心来操心去,也得留点空操心自己的事罢。你啊……听说是因为齐王的事触怒了陛下?”
                “不堪提。我也不是唯一一个因这事惹恼陛下的人。”夏侯和冷笑道,“如今闲置惯了,还没能力回去做事了啊。”
                卫瓘打量夏侯和是一身简洁,虽非麻制,却也几近素服了。夏侯和见他提出不解,解释道:“今日是惠六兄的忌日,我不过减些衣饰,聊作纪念。这等事,到现在,做了也不是给别人看,因此当我是性好简洁也成。”
                他随意一笑,卫瓘却是若有所思,喃喃道:“是夏侯稚权的忌日?难为你,都这么多年了。”
                “他待我,几近养育之恩了,怎能不念着。”夏侯和笑道,“父亲常年征战在外,家里就是我和惠六兄两弟兄自小互相扶持——或者说是六兄为我操心吧。荣五兄小小年纪也得了父亲欢心被带上前线,六兄最是气不过这事,在家里成日也带着我舞刀弄枪、排兵布阵,不过他再怎么费劲,武艺一道,不行就是不行,更远不如在文字一道有兴趣。最后他看开了专心攻读文学去,也带得我脱离苦海。我对父亲、对前面的几位兄长都没什么印象,家人之中,最挂念的,也就只有六兄了。”
                提到夏侯惠时,夏侯和的神色也温柔了,他不自觉地变得多话,像是犯了老人的通病,卫瓘也不打断,半睡半醒地听着,半晌才道:“最可惜是他没能从乐安回来,当时……有好些人都在等着他。”
                “他回了他心心念念的谯了。”夏侯和坦然地笑道,“我都不知六兄是为何对夏侯氏有那么强的执念。他和我一样对父亲没什么印象,对夏侯家、对曹家的故事都只是听说。我听过就听过,他却是牢牢记在心里,最后还……后来一想也好,六兄个性颇烈、执念又强,若是再见到太初的死和司马家的各种行为、见到晋朝的建立,指不定会被气成什么样。光是那个没怎么见过的夏侯霸的奔蜀都能气得他吐血,甚至发病……他这样去了,也好。”
                他不称呼夏侯霸为自己的二兄而是直呼其名,卫瓘并不奇怪。他有点诧异于夏侯惠竟是在外放为乐安太守后,为夏侯霸之事气出了毛病;毕竟当年他并不是那等着夏侯惠回来的几个人之一,对夏侯惠的关心也流于表面,仅有的印象中,夏侯惠大多是和夏侯和或者钟毓拼接在一起。对于共事过的夏侯和,卫瓘的感情还要深上几分。何况……夏侯和是参加过伐蜀的。
                “令兄何苦,”卫瓘道,“不过……他到底是生长在夏侯氏的盛名下的。”
                “我不像六兄,也不像太初,也不像夏侯霸,”夏侯和道,“我就是个随波逐流的夏侯和。偶尔想到什么,上前去开了口,不知不觉就犯了忌讳却也落得清白。我年年记挂六兄,也有些担心他对我失望。奔蜀和入晋……差别又真的很大吗?”
                “我听说成都附近有夏侯霸的坟墓,也懒得去看。去了,担心我会挖坟掘骨,说怎么我惠六兄会因为这种人物而气病,”夏侯和把自己说笑了,“惠六兄比他年轻这么多啊。我现在没事就胡思乱想,好多以前的想法被挖出来,逗得自己直开心。不好……我光顾着说自己了,倒不给伯玉说话的机会了。”
                “成都一别,十数载了。”夏侯和长叹一句,“伯玉,为什么活下来的,都是我们这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卫瓘眉毛一挑,故作不懂。
                “幸好是我们这样,老来还有兴致回味过去的人啊。”夏侯和哈哈大笑。
                8
                夏侯和来去潇洒,也不求他同路,自己先一步走了。卫瓘晚一会才驱着车回城,脑袋里冒出夏侯和在成都反对钟会的模样:不像还是像,夏侯和在成都,几乎表现出了夏侯惠一般的烈性,他也与钟会有旧,钟会犹豫着没杀他,然后……这便成了夏侯和进为乡侯的军功了。
                他教人驱着车绕了点远路,远远看见卫绮与王氏的仆从坐在一扇门前,随即又吩咐放慢速度。他觉得自己走在这条路上都变年轻了,脚步声错落在车轱辘声里,他合上眼,觉得夏侯和说得也对。
                笛声是在杂音里突兀变得清晰的。清晰得都快要看见笛声撞开帘幔、跳进酒杯、沿着流水游走的生动模样。他想不起这曲调的名字,只觉得熟悉。这笛声就环绕在他周身,哪怕车轮一直未停,他也觉得笛声清晰依旧。
                他忽而张了口,喃喃道:“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他觉得应该还有下文,思绪在一团乱麻里穿梭,不时拉扯出一两句不知所以的话:“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他感觉自己快要拉扯出线头了,陡然一顿:“悼……”
                “悼嵇生之永辞。”
                他发现自己拉扯出的不是线头,而是毒牙锋利的蛇,倏地缠绕上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怎么会是这一篇。他几乎是绝望地在想。
                积郁在心里的毒液喷薄成了癫狂的笑声,他笑得太厉害了,车夫都不自觉手一抖,停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看主公是怎么了。
                但他笑得没有关心别人的力气了。他一手无力地扶着车壁,笑到自己窒息也没法停下来。
                笑什么啊?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悲哀地反对。
                我笑我悼嵇生之永辞啊,他在心里回应:你知道吗,那天我和他在一个房间里,没有别人,他却忽然凑过来,用一种小心又危险的、不自觉就想要逃避开天日昭昭的算计的温柔的戏谑的鬼魅样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说:“卫廷尉,大将军想要嵇康死。”
                他感觉车停下来了,他想要冲出去,攥住车绳鞭打马匹,随疯了的马匹带他去哪里,带他走到一条绝路罢,让他在绝路痛哭一场然后无路可走,然后只能回头。就和阮籍,就和阮籍一样吧!
                就和那些,他们以为是殊途所以肆意嘲笑的人一样罢!
                “主……主公?……”打开车门的车夫小心翼翼地趁着他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发声。
                卫瓘抬头看了他一眼,忽而迈出了车厢,夺过车夫手上的马缰。
                随便去哪里罢,他想,去到无可去之路,见所见而去。
                但是他举鞭四顾,良久也未能挥下。
                山海经上的记载穷尽东南西北,千山万国,奇兽纷纭。就他所去过的,蜀地有山水奇绝,北境有旷野无垠。他还没去过的吴地,有着清音小调。
                他有那么多的选择,最终还是自请入朝,回到洛阳这个逃不开的记忆之城。他的心上有一把锁;那些滚烫的铁水曾经烧灼得他心几乎朽烂,但最后它们凝固成了他脉络中的一员。
                而这把锁的钥匙,是掩埋在黄土里的一副白骨。
                他是自己将自己锁住的,自己将钥匙埋下的,他又能往哪去,往哪哭,往哪逃。
                这个认知竟让他觉出几分喜悦了,他到底还是和阮籍等有些不同的。
                笛声不知何时停下了,卫瓘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生了场幻觉。他又抬起手中的马鞭看了看,又举目看向钟家府邸。也许钟盈已经拿到了那个巷子,打开来,看见她死去的父亲丢弃在洛阳的过去和丧失于成都的未来。
                他在这一日完完整整地觉得自己老了,老到只有和夏侯和一样,以回忆过去为支撑。
                卫瓘伸手擦去自己笑出来的眼泪,跌坐回车厢道:“回去了。”
                而荀勖收了笛,难以控制地咳嗽起来。他的气力不比年轻时,加上一些毛病,都无法完美地奏完、当初最熟悉的这么一首笛曲了。
                曲名《阳春》。
                篇一·忆君迢迢隔青天·完


                10楼2014-09-21 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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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RZ卫瓘跟钟会这辆纠结货真是。。。。
                  从文中感觉他们很像,却也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其中一点就是钟会表现出了自己的敏感,而卫瓘把这些藏在了心里。【快拖走我= =
                  【“伯玉,为什么活下来的,都是我们这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卫瓘眉毛一挑,故作不懂。】
                  这段很神。可以明显的感觉到从构思到人物的一种简练的犀利感。【自己把自己拽出去
                  最后文下的那一堆考据真是....业界良心啊ORZ作者请收下我的膝盖。


                  12楼2014-09-25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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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悼毛皇后:景初元年,帝游后园,召才人以上曲宴极乐。元后曰“宜延皇后”,帝弗许。乃禁左右,使不得宣。后知之,明日,帝见后,后曰:“昨日游宴北园,乐乎?”帝以左右泄之,所杀十馀人。赐后死,然犹加谥,葬愍陵。


                    16楼2014-10-07 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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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好厉害。。。。我要去翻三国志了


                      IP属地:江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14-10-28 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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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19楼2014-11-20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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