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克的生命
文/惊歌
有多爱就有多恨,即使我们身体里留着同样的血。
Vol.1
我和谢彬宇至少祖上五代都没有亲缘关系,他姓谢,我姓郑。那时的主治医师赵翔嘲笑我们,说我俩正邪势不两立偏偏血承一脉。
两年前我在A市做义工。谢彬宇因为肇事逃逸臭名远扬休学在家,本来谢父用钱摆平声息后劝他复学,偏偏这时噩耗落在谢彬宇头上。
我所在的义工团在医院的请求下参与了一次大规模的造血干细胞采样。后来才知道谢彬宇的父亲谢庆建立了一个基金,专用于白血病。非亲缘之间百分之几的配型成功率让我中了奖,大概不到10克的造血干细胞就可以挽救谢彬宇的生命。我没有丝毫犹豫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工友都说我中了谢彬宇的邪,还把早已过去两年的肇事新闻拿给我看。那时还在上大一的谢彬宇开车撞人后惊恐离去。不过中学生的温婉,因为长时间休克而脑部缺氧,成为了植物人。
我说,温婉的父母说我和他们的女儿很像,你觉得呢?在我还没加入义工团之前,曾经作为志愿者去抚慰失独者,而温婉的父母就是我关怀的对象。
主治医师赵翔告诉我,干细胞移植成功后的晚上谢彬宇的情绪失了控。他拔了所有针管,趴在病床上大哭。他说,因果报应,天灾人祸总该是他的。
一语成谶,微博上炒得很红的肇事案件,让家境富裕的谢彬宇的往事又被挖了出来。长微博上,他被排在倒数的位置,却因为父亲慈善助人的字眼而格外醒目。记者对谢彬宇围追堵截,恨不得挖出更多的丑闻。
我不知道谢彬宇怎么找上我的家门。我拿电话准备联系他的父亲,他终于哭着央求我说他不想回家。他才十九岁,还是个孩子。媒体给他的压力太大,他根本承担不起。谢彬宇说:“我的身体里流着和你一样的血。”干细胞移植接受者自身的造血细胞会渐渐死亡,被提供者的细胞所代替。本来毫无干系的两人,却变得血髓相承。
我说,所以呢?
他说,可不可以做我的亲人。
Vol.2
谢彬宇为什么不接受他父亲谢庆的保护,为什么要投靠比谢庆弱小得多的我。这个问题直到多年后我才找到答案。他说他要出国,一切手续下来大概要一个月。我信他只是暂留,只是想避避风头。
后来,我带着谢彬宇去见了温婉的父母。这样的试探,回想起来才觉得带了满满的恶意。想看他这般安静温顺的样子,如何扭曲疯狂。那天谢彬宇跟在我身后,我说,他想道歉。然后就把谢彬宇拉到身前。其实道歉这个事,早在两年前他就已经做过。他跪在温婉父母的面前,像淋雨的猫咪一般浑身颤抖。
温婉的父亲终是沉不住气,伸手向谢彬宇打去。我一把拉过他,护在身侧,那一巴掌就狠狠打在了我头上。温婉的妈妈赶快拉住丈夫,一边说他冲动,一边忍不住开始流泪。
短暂的相聚不欢而散。回去的路上,我站在地铁门旁,对着反光的玻璃撩起额发。左侧的皮肤微微发红,有明显的指印。我说,谢彬宇,这本应该是你受的。
“你……”他咬着牙说道,像一头小兽一般狠狠盯着我,“你到底想怎样?”
其实赵翔早就跟我说过,谢彬宇自那一次见我后就强烈拒绝细胞移植。他疯了一样抗拒治疗,说谁救他都可以唯有我不行。
这般厌恶我的他,又怎么会找我做他的亲人?
我像是对待一个孩子一般,摸了摸他的头。他个子那样高,我才到他的下颌。也难怪温婉的父亲会打到我头上。我自嘲地微笑,谢彬宇的眼神却像是要流下泪来。
最后,我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我想毁了你。”
Vol.3
谢彬宇大概以为我会将他扫地出门,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将一张卡塞到我口袋里,说这是这些日子的生活费。我说,你的债别用你父亲的钱还。你已经成年了,要还就用你的身体还。谢彬宇瞪圆了眼睛,脸色微红,他指着我的鼻子利落地蹦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我觉得好笑,说,你那又缓又柔的语气原来都是伪装。你要不要改改,我喜欢你那温软的调子。第二天我带他去敬老院,他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然后又缓又柔地对我说:“这样说话吗?”我笑着点头说是,老年人喜欢。
谢彬宇大概是第一次给别人喂饭,显得异常笨拙。老人有些痴呆,一边吃一边流了他满身口水。他穿着酸臭的衣服,中饭一口没吃。来做义工的都会由敬老院提供一餐中饭,那是他第一次用身体换来的食物。
谢彬宇小声问我,能不能带走。我说,你还想外带?他闭了嘴,晚上回到家已经饿得瘫软在沙发上。
谢彬宇问我有没有晚餐,我说欠债的没有提要求的份儿。谢彬宇忽然将头抵住我肩膀,然后伸手圈住我的腰。谢彬宇蹭着我的肩膀说:“这个还债方式太累了,有没有其他用身体还债的方式?”他又用那低沉柔缓的语气说话,故意压低的声线像细软的绒毛,一点点搔着心底。
我自然地推开他,挪坐到一边。谢彬宇见我这般,就别有意味地笑。他说,郑原你多大了?我才十九岁,我们不可能。我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扔给他。
谢彬宇大概是没意料到,抱着袋子发愣。我收起信准备回房,临走前对他说:“环保餐盒额外收钱2元。不要以为你年纪小,我就法外开恩。”
自那一晚后谢彬宇再也没跟我提过年纪的事情。谢彬宇开始变得话很多,他总会用又黏又腻的方式对我说话。他会抱怨志愿者工作餐太难吃,摇着头感叹我这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还会对我不修边幅的样貌指指点点,说我打扮得就像是三四十岁的村妇。
我说,谢彬宇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谢宇彬微微一愣,然后笑着说,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我是你身上10克的生命。
Vol.4
月底的时候谢宇彬去医院做检查。离开刚一个小时,他就打来电话让我去接他。谢彬宇见到我,像是溺水时找到了浮木。他哽咽着喉咙说,你来了。谢彬宇一直望着我,黑色的瞳仁有亮亮的光点,像是受伤的小兽一般。我本能地摸了摸他的额发说,别怕。
医师赵翔看着我们的样子哑然失笑。他压低声音对我说,豢养的温暖会让人出现错觉,但愿你还能永远记着你的痛。
我微微停滞,随即拉着谢彬宇从医院的侧门走了出去。我用了五年的时间赎罪,也曾留恋帮助与感恩的温度。只是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五年前教会我的不正是这个世界的真理吗?
谢彬宇看着门口那群记者浑身发抖。他红着眼眶问我,究竟这个债还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我无法回答,或许即便耗尽此生,一命抵一命仍不能熄灭勃然的愤怒。只是这源源不断因果循环的愤怒,究竟是属于谁的?毕竟,这终归是一场谁也不愿发生的事故。
十二月的北方,是不舍昼夜的寒冷。谢彬宇拿出筷子,将牛肉面码上的两块牛肉夹到我碗里。我说,你不是很饿吗?他一时窘迫,良久才含糊地说了一句:“还债。”
我心底不经觉得好笑,这面钱是我付的,他把我的东西给我算哪门子还债?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到了嘴边的调侃却又随着冰冷的空气吞回了腹中。我说,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你的护照你的签证你说好的出国呢?谢彬宇,你为什么要一直躲着你父亲?
谢彬宇不说话,只是拼命地往嘴里塞食物,热辣辣的汤烫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沉默了许久,谢彬宇别过脸说,他让我去陪护温婉,他让我去赎罪。我说,那有什么不对吗?谢彬宇猛地扭过身子,对着我喊道,为什么是我?那明明不是我的错!郑原,我不能留下吗?我有什么做的不好吗?如果没有那些事情,你有没有可能对我……会不会……
谢彬宇看着外面车上走下的谢庆,终是将最后的半句永远卡在了喉咙。
Vol.5
后来我拒接了无数谢彬宇的来电,让他在最惊恐的世界里孤立无援。在寒冷中给他热汤热饭,在他走投无路时给他避风的港湾。当他已被我豢养驯化,对我依赖不舍,再给他一个冰冷的巴掌。我只是秉着世界教会我的真理,给他一个小小的惩戒。只是偏偏这最后的一击却因为一句话,让我心软收回了怀中。
我不知道谢彬宇做了怎样的妥协,愿意陪同温婉赴美治疗。谢庆向媒体承诺,说他的儿子会照顾温婉一生。谢庆这次塑造出的忠义严父的形象,终于让笼罩在他企业之上的肇事阴霾逐渐消散。这样的代言是否隐瞒了什么,谢彬宇并没有向我说明。他只是临行前发了一千条短信给我:“相信我。”
我不懂谢彬宇究竟让我相信什么,只是按部就班地生活,支教、做义工、定期献血。赵翔在献血站找到我说,你的豢养很成功,他长大了,他会保护你了。我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即便我们早已熟到心照不宣。
我认识赵翔要比谢彬宇早得多。五年前,我和父亲跪在医院的手术室外,赵翔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是他或许根本无法预料这个生命的逝去,于早年丧母的我有多么大的意义。那之后他亲眼见证了我父亲如何一步步被逼到法庭逼到自杀。没有宽恕没有原谅,只有生命能平息这无源的愤怒。可是同样是事故,温婉与死无异,凭什么谢彬宇幸运地不需抵命。
赵翔已不像当年青涩惊恐,如今他成熟得像个矫情的诗人,他说谢彬宇想拥抱温暖的你,你却在怀里藏了一把锋利的刀。只是,你确定那刀刃不会伤到自己?
听说锋利的刀口划过肌体,最先感觉到的不是痛,而是微妙的痒。当三年后再一次见到谢彬宇时,我的心口就是这般感觉。
谢彬宇坐在一群肢体残疾的孩子中间,拿着书为他们朗读。他真如我期待般,成长得温文尔雅,一举手一投足却透着与之年纪不符的沧桑。他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我,很久才露出一个微笑。谢彬宇说,是不是因为流着你的血,我会慢慢变得像你?
我不懂他的意思,单纯理解为他这几年一边陪护温婉一边做义工的举动。我们沿着湖边走,像是以前一起做义工回家的日子。原以为过去三年里提起谢彬宇,我会想起父亲跪在地上弓起的背,想起温婉躺在血泊中苍白的脸。可是闭上眼,偏偏看到的是幽暗中他泛着点点星光的眼,他低柔地说,你来了。
谢彬宇问我,我给你发的短信都看了吗?我漠然地答道,太多,都删了。谢彬宇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
“郑原,我其实很怕变得像你。像你这般从容,冷漠,狠心……现在我回来了,你又准备好什么样的方式伤害我了吗?”
Vol.6
早在谢庆单独找到我,“奉劝”我好自为之时,我就知道他早已经把我所做的查得一清二楚。为什么过去两年的肇事案会在网络上再被推起,为什么谢彬宇秘密去医院复查却被记者发现,为什么偏偏是因为承担肇事后果而丧父的我救了毫无血缘关系的他。
“所以你要报复回来吗?”我笑着问他。
“我只是来告诉你,你的报复还不够。你应该让我爱上你,然后再取回你给的那10克生命。我此生只欠了郑原你一个人的债,我现在给你机会让你拿回去。所以,你要不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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