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雯婕：疯狂是个礼物，但不能随意分享【文字版】

疯狂是个礼物但不能随意分享
尚=尚雯婕 行=行走
有些歌手会害怕歌迷
尚：我最低谷的状态是2009年，有一阵子压抑到不行，每天早上五点钟醒来哭。
行：为何？
尚：那段时间几乎要迷失自己，看到台下乌泱泱一堆人就害怕。。。。。。
行：怕什么？
尚：怕他们向我要一样东西。这个话我作为一个歌手不应该说，但我一定要说。有的歌手真的是害怕歌迷，曾经我看到台下一双双眼睛，就觉得他们要在我身上索取一样东西。
行：索取什么？
尚：很微妙，不是光环，不是金钱和物质，是他们心里缺少的东西。比如我转变风格，有些歌迷会觉得“你原来那样安安静静唱的歌多打动我啊，你就应该唱那些情歌啊，你现在做的音乐我一点都不懂。”我后来明白了，其实每个人需要的是，他崇拜的人成为他心里想要的样子，你在某个时候成为那个人，你就跟他对上了，一旦你偏了，他就会觉得：“你应该在那儿啊，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很有压力，因为你要成为一个人想要的，那特别可怕，我没有东西给他们，把我掏空了也没有。
行：你一上来就打动我，很真。要知道，有太多的人为了实现某个目标，情愿被外界“塑造”，但你做不到。
尚：我相信有些人可以，但我不行就是不行。我从小到大都不容易被别人的想法影响、动摇，是自我意识很强的人。
行：这种人在走的过程中会辛苦，你对这个世界不妥协，不“欺骗”，结果只能撞壁，特别是在你没“找到自己”的时候。
尚：那时候有个感觉很要命，到处都是人教你应该干什么，到处都有人告诉你哪个是榜样。“做艺人，只要出了门就得露牙笑，不这样笑就不好看，”有的会说：“艺人出去打交道就得自来熟，跟谁都得跟认识了三年似的。”以前我会慌，声音一多我就慌了，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是那种“内心做不了，也不可能努着劲儿让自己去做”的人。我遇到不喜欢的人就是不爱看，我连打个招呼、硬着头皮上去说一句“你好”都不行，对方一看就知道我说的不乐意，特别挂相那种。

行：觉得失败吗？
尚：很强的挫败感，因为我给不了这些人要的东西。那段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工作，不知道活下去究竟是为什么，觉得快要把自己丢了。
行：怎么办？
尚：那时候突然有一个想法，想报一个去尼泊尔的团。听说有一种团非常苦，背个背包，整天就是走，最少走七天，最理想是十四天到三十天。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我每天看尼泊尔的各种信息，就想去那儿背着包走。
行：你说的“苦”我深有感受。我们团队每年带不同的志愿者去高海拔的山里行走，背着行囊，啃着馒头，从太阳出来，走到天黑。很多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去吃那个苦。
尚：我太理解了。城市给了我们很多附加的东西，如果想回到一个相对原始的状态，就要把那些一点点拿掉。其实就是往内找自己，找一个方式让自己沉静下来，跟自己对话。
行：在山里，瞬间就被拿掉很多外在的东西。有时候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走，脑子里想的都是城市里想不到的东西：其实我们活着，基本的生存需求很少，喝点溪水吃个面包也能活下来，而且很快乐，那么我们在城市里追求的那些，有多少是根本上的需求，有多少是为了虚荣心和他人的目光？走一走挺好，能看见自己，你后来走了吗？
尚：没，我连七天的时间都没有。
行：我看到人生有两条路：一条往外走，追求物质世界的名利；一条往内，寻找自己。有些人生下来就在走一条往内的路；有些人一心往外走，要的太多，回不来了；有些人先往外走，拿到一些他想要的东西，再往回走。
尚：我是往外走行不通，被逼回来的。我前几年走的所谓的大众路线，那个时候我跟同事、合伙人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我为什么要继续这么走下去”。外面这条路走得也不好，里面的也不对，我到底图啥呢？所以我是注定走不了往外的路。
行：你要那么走，就“死”了。

尚：对，以前看不清自己的时候，都是别人告诉你：“今年火这个，明年流行那个。”现在想想，多傻啊。所以当人家问我“流行是什么”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他，你问问自己是谁就行了。一切东西归要到底——问你自己是谁。
行：你看，这个世界上大概有八九成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才会跟着外面的世界走。
尚：所以他们才会觉得我们很奇怪，觉得我们是疯子。
尚：有一次我和陈坤老师在飞机上并排坐着，聊了一个多小时。本来我想大家聊两句就睡着了吧，那天的班机特别早，每个人上来都迷迷糊糊的，没想到一聊就精神了。发现我跟他有些观念很像，他也是思维古怪的人，很敏感，走极端。
行：我们开选题会的时候，陈坤作为出品人也会参加，他老说“你们的想法不够high”。他思路太疯了，让人目瞪口呆。
尚：跟他聊天有一种明显感觉：聊到一些我的奇怪想法，他会兴奋；然后聊到他那些古怪念头，我也会觉得“就应该是这样”！其实就说明两个人都挺疯。
行：怪咖们一旦撞上，必然互相吸引。你被人骂过“神经病”吗？
尚：我经常被人骂神经病，对，神经病挺好，至少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行：搞创作的人都有一点“非常规”。因为艺术是超越常理的，但这个世界的荒谬之处在于，容不下“越界”的言行。有一幕我印象深刻，你参加《我是歌手》时，登台前好像是装束没达到你的要求，当场对身边的助手发飙。你知道就这么一瞬间，立刻在观众中分化了两极，有人喜欢你的不掩饰，更多的人就开骂了。
尚：其实我私底下脾气挺爆的，一点火就着，我现在越来越选择不控制。包括有些媒体经常问我一些很“二”的问题，我基本就是给一个白眼。以前同事会提醒我，这样对你形象不好，但我觉得凭什么啊。后来我跟媒体说：“没有底线的忍耐并不是一种美德。”包括在微博里面，有些人给我一些很不客观的评价，我直接就在微博里回敬他。有些东西我觉得不需要去控制，人控制得太完美了就没有东西了，人控制得太完美了那还是人么？
行：所以你现在完全不纠结有多少人喜欢你？
尚：现在完全不会纠结这个。有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以前不信，现在相信了：当一个人找到自己以后，特别明确自己要什么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吸铁石一样，会吸引跟自己同质的东西，不同质的就会慢慢散开，到最后聚在一起的都是同类人。
行：第一个和你互相吸引的“小星球”是谁？
尚：我的合伙人聂心远。我第一次跟他说话是在卡拉OK，同事之间的一个聚会。他跑过来坐我边上，当时我都不知道他是干吗的，但没聊几句就发现我们是一类人。虽然我们的思维完全相反，喜欢的东西也不一样，但我们还是一类人，这个东西就很奇怪。
行：我给聂心远打电话，约你采访的事，说了总共没超过两分钟，就挂断了。我跟认识他的一个朋友说：“哎，聂心远好灵啊。”她白了我一眼：“两句话就能知道灵？”我说：“一句话就知道了。”

尚：气场合不合，讲一句话，看一眼就知道。我认识小聂时，刚签公司，对所有人都保持怀疑，但就是那种情况下我看到聂心远，第一眼我就觉得信任他，从此不管他做什么事，只要他眼睛看着我说一句话，我就觉得“你去做吧”这种感觉只有同类人才会有。
行：说到信任，我有一种极致的感觉。我觉得真信一个人，就不会失去。只要安静下来动一下心念，对方就是在的。即使他死了，也是在的；我死了，他也在。
尚：我现在生死不敢说，但在这个世界除了我爸妈，小聂是我最信的人，甚至有些时候我信他多于信我爸妈。
行：找到这种相信很幸运。你对人数介意吗？
尚：不介意，只要大于等于2就可以了。
行：事实上呢？
尚：事实是到现在这个数字比2大很多。开始是一个，像吸铁石一样吸在一起之后，就有很多人进来了，同时很多人也出去了。等到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力量就特别强大，那个时候就真能做成一件事。
行：所以能量相聚的总和应该不是1+1=2这么简单。
尚：是1+1=5，或者更多。当同质的人汇聚越来越多的时候，会变成特别巨大的能量，辐射范围也会超强。这就是宇宙中的真理，当你质量够大，同类的就会向你靠拢，可能最后做成一件事并不是你个人多厉害，是那么多的力量聚焦到一起的时候，帮助你去完成。

行：想聊点high的么？
尚：可以啊。
行：我很小的时候就自己造了一个世界，把人分为几种属性：妖、仙、神兽、小动物、鬼、精灵、凡人。妖很聪明，知道怎么去物质世界拿想要的东西；仙看起来笨笨的，实际超然；神兽力量很大，但眼睛却被蒙住看不见，常被撞得头破血流；小动物有灵气，但对世界无还手之力；鬼都是天才，无论获得什么都苦；精灵最有意思，整个世界是一场戏，精灵是观众。
尚：凡人怎么讲？
行：被物质世界“魇住”、毫无灵性追求的，都是凡人。
尚：是有点儿傻么？但是傻人有傻福，傻子高兴快乐。
行：是，傻人有傻福，但我觉得如果这个“福”只是在人世间吃吃喝喝，享享安乐，在我看来不叫福。有一条很长的路，关乎觉醒。
尚：有点意思，你觉得我是什么？
行：你知道我听你的歌什么感觉？你的心有很多层，每一层都是黑的，看不见，但又藏着无尽的力量。
尚：神兽。
行：嗯。神兽最真，冲撞也最强烈。他们“眼睛”被蒙住，内心力量巨大，又本能地去寻找一些东西，当然会碰得头破血流。用力越大越疼。在我看来，神兽一生要修行的方向就是把蒙住眼睛的东西一层层拿掉，等全部拿掉的时候，神兽是非常厉害的，可以推动很多东西。
尚：蒙住我眼睛的是什么？
行：指引你寻找自己的，过于强大的自我。它先指引了你，最终你要放下它。
尚：我听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很疯狂。
行：当然你也可以不信，我是那种你有兴趣，我就多讲几句的人。
尚：我没有信与不信，我是有兴趣听。
行：我们这次行走，去的是喜马拉雅山。进山第一天，本来天是晴的，一扎营乌云就来了，像只神兽，怒视着我们。我好奇它为何生气，就坐在草地上跟它交流。起初它不理我，我就坐着不走，后来它终于“说话”了。“发怒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情绪的无常。”我问它：“怎么做才会高兴？”它说：“什么都不用做。”那天傍晚，我饭也不吃，就坐在那陪着它。“神兽”的表情慢慢变得柔和，最终散了。其实这一切都是我和自己的对话，但在这个过程中，我知道了怎么跟很真的人相处：不必去安慰，更不要哄骗，默默陪伴就好。
尚：你知道我有时候为什么发火么？我就是特别讨厌哄骗。比如说我明知道一件事做得不够好，身边的人说“哎呀很好呀”，我就立马火特别大。
行：每个人性情不同，对有的人那样讲话，他会觉得是鼓励和安慰，但对你只能来真的，哪怕是真实的残酷。
尚：哪怕残酷，你也必须跟我来真的，我不接受善意的谎言。

行：我第一次被你震到是《最后的赞歌》那张专辑，十五首歌“啪”的一下给出去，那个劲儿，心里想倾诉的东西太足了。
尚：对，那个劲儿确实有，我里面可以挖的东西很多，我还有好多歌都在电脑里放着，还没让小聂发，因为劲儿太大了，把他吓着了。
行：哈哈，我想听。
尚：有些人是想听的，但有些人不敢听，他们觉得恐怖，听完了之后瘆得慌；我听完了觉得“多么的悦耳啊”。
行：我隐隐知道你是“黑暗”的，是从“我是歌手”开始的。
尚：我已经掩饰得很好了。
行：从你的眼神。黑暗的人看似无情，内心太有情。
尚：我不知道我有情，所有人都说我特别冷。
行：没有情怎么可能支撑你完成那些作品？包括你有那么多的力量想要通过歌表达出去，都是情，而且惊心动魄。他们不敢听，因为没有准备好。你可以再等等。但你现在得听小聂的，因为“市场”是光明的。
尚：有几年小聂一直想把我从黑暗世界里拉回到光明，没有成功就放弃了。
行：他不可能拉过去，因为艺术是黑暗的。
尚：艺术确实是黑暗的，艺术的出发点几乎都黑暗。

尚：你看过拉斯·冯·提尔的电影吗？
行：看过几部，《破浪》、《黑暗中的舞者》。
尚：我喜欢《抑郁症》和《反基督者》。《抑郁症》很难形容，里面的角色都很简单，很多内容都是在细节里面。这电影讲的是，有个女孩有抑郁症，跟她姐姐住到郊外，最后一家人等着地球被撞然后毁灭，所有人都痛苦，只有她一个人开心。其实这个电影讲的是一个死亡情结。
行：她的归属是什么？那个抑郁症女孩？
尚：我知道，但我讲不出来。最后一个镜头是一家人围坐着，等待着，看着一个大光圈，马上就要撞上地球。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镜头。
行：是希望吗，还是出口？
尚：它是出口。
行：我回去看一下。
尚：你可以找来看看，还有《反基督者》，情节很简单，就讲一对夫妇。他们的孩子从窗户掉下去摔死了，男的是精神科医生，试图帮妻子从悲伤中走出来。女人从头到尾就说害怕一样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男人像解题一样到最后一刻解出来，这女人害怕的是她自己。这电影前面很闷，到了五分之四的时候，突然觉得，太牛了。
行：我是比较胆大的，唯一怕过的电影是《闪灵》。它隐喻的是，召唤来魔鬼的是我们心里的东西，毁灭我们的也是心里的东西，当我想通这一层以后，真是怕得要死。《反基督者》我没有看，但我感觉它们指向的是一个东西。
尚：我不是怕，是震撼。拉斯·冯·提尔把一般人不敢“看”的东西展现出来，那些东西埋得很深，也很残酷，是人性最终的一个东西。
行：你怎么面对这些东西？
尚：理解，接受。

行：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怕我自己来找我，很奇怪，我对所有夸张的，什么变态杀人狂、血腥的都不恐惧，唯一怕的就是“她”来找我。开始的时候回避，以为不想就不存在，结果适得其反。后来我决定和我怕的东西谈一谈，就经常在夜里想象着“我”来找我的场景，最后反倒好了，还会好奇她会跟我聊些什么。其实解决一切事情的方法就是面对、包容。就像我理解的黑暗，不是残忍，而是包容一切存在。
尚：讲到黑暗，拉斯·冯·提尔是特别黑的一个人，他看到东西太多了，而且太天才了。像我就是心里有，但找不到方式把它表达出来，他能展现出来，就是个疯子。要是跨了一个时代，他就是要被关进去的人。
行：即使在这个时代，也还是惹祸，有些话对公众说了会惹麻烦。
尚：他真是给自己惹了麻烦，在戛纳说了那些法西斯的东西，作品直接就被封了。
行：疯子不在乎吧，“这个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他们把这个做了极致。
尚：昆汀也是个疯子。他也拍过很多黑暗的东西，表达的角度不一样，但都特别黑。
行：我喜欢他的《低俗小说》，近期的《被解救的姜戈》一般，感觉昆汀上了年纪以后手软了，那个片子只是外表黑；像他的《杀死比尔2》，刻画比尔那个人，就黑得很纯正。
尚：昆汀的电影，《罪恶之城》很震撼，看完就觉得他是个天才。
行：这世上还有很多无名的天才。我一直都认为，最牛的都是无名的，那些能被我们知道的，都不是绝顶的好，最好的散落在尘世里，你看不到他，他也不来召唤你，就是那种奇人。我甚至觉得，这个世上的很多疯子、精神病人、孤独症患者。。。。。。。
尚：都是天才。
行：对，无名的天才。我常常想，也许最好的故事是在乞丐的脑子里，最好的音乐可能在一个修自行车的人心里，对我来讲这是世界的出口，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个窗口可以通往天外的世界。这是一种恩赐。

尚：我觉得很神奇，以前公司的人跟我讨论《恩赐之地》（尚雯婕2013年发行的专辑），英文名Graceland是我想的，他们问我Grace到底是什么 ，跟我讲了一堆理解，我说，你想多了。对我来说，Grace是一种感知，这个东西来自于上面，也来自于你自己，你突然之间明朗了，有感知了，这个是恩赐。
行：所有的无所求时的获得，都是恩赐。譬如我从小就做好了独自一个的准备，没有抱希望会遇到同类，然后一个过来，又一个过来，这是恩赐；还有，当我们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把想唱的歌唱出来，这是恩赐；包括我们能这样讲话也是恩赐。它不复杂，很简单。
尚：Grace是最简单、最干净的东西，没那么的具像。不懂的人，就以为我很疯。
行：其实没有所谓的疯子。疯狂是外人眼里的疯狂。
尚：没错，他们看到的东西比别人多了一点，就说是“疯子”。在我眼里没有什么是疯狂的。我非常理性，没有任何决定是在失控的状态下做的，哪怕是仅有的失控，也是我选择在那一刻失控。所以，疯狂是一个礼物。
行：只有疯的人，才能去一个极端的地方，看到一个别人看不到的世界。
尚：对，看完了你还不能说，说出来别人就觉得“哎，这个傻子“。
行：有部电影叫《大逃杀》，将一班的学生扔在一个岛上，游戏规则就是互相残杀，最后只能剩一个人。我们可以玩一个游戏吗？如果你被扔进去，你会怎么做？
尚：先说说你的。
行：我会找一个制高点，观察所有的人如何残杀。来一个杀一个，直到我死，或者我把最后一个干掉。当然前提是，这里没有同类，没有我爱的。
尚：如果有，你怎么做？
行：我相信彼此会有默契，先不杀对方。但我们也不会并肩作战，就是各杀各的，如果有幸能活到最后，他杀我还是我杀他，都无所谓了。你呢？
尚：我基本上会联合所有人把制定游戏规则的人干掉，打不过我可能会死，但我死在自己的游戏规则里，怎么死我都认了；如果死在别人的游戏规则里，怎么样我都觉得冤，哪怕胜出了，也不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