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很多年后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他能劝阻少年留在镇上该有多好,如果他没有抓到那个敌军的哨兵该有多好,如果他当机立断先行撤退该有多好……如果他们赢下了那场战役,该会有多好。
但是那些记载在史学家浓墨重彩的渲染下的,盘旋在民间说书先生添油加醋的嘴边的,从来都没有“如果”这么美满的字眼。
初至峡关,敌我双方军情不明。
将军先遣一队精兵,突入前方,捕获敌方哨兵一名。
严刑拷问哨兵无果,将其关押问斩。
薄暮,哨兵失踪。
子夜,敌军突袭我军营帐。我军大败。
史书上最详尽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言,可酒坊客栈街坊邻里间又有更为丰富的版本,在说书先生舌灿莲花的好嘴边经酒水浸润,被绘声绘色的描述了无数遍。
“话说大役落败紧急撤退的第二天,军营里四起流言,称那天的哨兵是由将军身边一个清秀的少年给放走到敌营去通风报信,这才有了那场夜袭。”
酒肆里众人喧闹声起,闹腾着喊:“那个叛徒是谁?”
“此事就更有蹊跷了,”说书先生一袭灰衫,慢悠悠抿一口酒,吊足了场下的胃口,才缓缓道:“传说这少年眉目清秀,是将军一直带在身边的一小厮,但这小厮与将军关系可不一般呐!时刻相伴不离半寸,将军征战数载都一直在他身边,性子冷淡不喜交谈,文武皆无过人之处,只是吹得一手好箫。将军对其之珍重实乃有悖常理啊!若不是将军在帝京早已有各种姻缘传言,否则真叫人好奇此人该不是有断袖之癖?”
“少跟我们打马虎眼儿!断袖?哈哈,谁不知道将军当时差点成了皇婿啊!”有人在人群嘈杂中高声嚷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有人言,将军和那小厮在客栈里秉烛长谈一夜,无人得闻他们到底商讨了些什么,只据守夜士兵闻有杯盏摔破的声响。第二天,那小厮便不知去向了。将军勃然大怒,直直向外追去……”
“将军知道那个小厮在哪吗?”
“咳咳……”说书先生轻咳两声,一声响木:“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人群瞬间哗然,向说书先生埋怨着未完的结局。
他静默的走出酒肆,走过风中猎猎的杏花旗,只觉颈喉一口浓烈再难咽下。
此去经年,他独自周游历险,霜露染白了他的鬓角,模糊了他脑海里过去的影像。他也去赏过了当初许诺的繁华灯展……可那个想要看灯盏的人,却早已经不在。
在少年不知去向之后。
他当然知道少年在哪。因为这一路漂泊,少年从没有能称作家的地方。
除了那座暌违已久的锦城。
接下来的那段记忆在他的潜意识里仿佛过度曝光的相片,只有刀光剑影的零星碎片残存在脑海里,闭眼似乎就能嗅到弥漫风中的血腥与狠戾。
【于是好像世界上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鹤然独立于这浩然天地楚楚乾坤。
风声过耳,带着划破空气的颤栗。他兀然拔剑,在空中舞了个剑花,斜睨着眼前一脸温和笑意的少年。
在清澈瞳孔的倒映里,他看不见自己的神情。
那温润少年抬眸看他:“喏,我喜欢你啊。”
剑锋抵喉,上挑。
他在血色飞溅中淡淡答:“嗯,我也是。】
少年倒在他面前。晕眩间他却觉得他们横亘了那么远,远到有什么模糊了容颜。
那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心无波澜。
他只干了唯一的一件事。
他杀死了他曾那么认真喜欢和相信过的少年。
【——可是我真的杀死了你吗?】
【如果你死了,那么我脑海内时时浮现的是谁,我时时在不经意间望见的影子是谁,我耳畔绵延不绝的箫声是谁,我所思念痛彻骨髓的又是谁?】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肆>
【时间凝成琥珀,停伫在冰冻的记忆里的某一点。不论何时我想起四川,仿佛那里永远山花烂漫,而你永远尸骨未寒。
刚逢左迁将军时我笑问你,想不想再去一次我们最开始认识的地方。
而你却认真的看向我,一丝不苟淡然道:“不。”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我已离开锦城许久了。我也离开你许久了。
可这江山偌大,何以为家?】
当他第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已是白首暮年。他漫无目的的行走在茫茫山林间,见晓“悲鸟号古木”,得闻“子规啼月夜”,春来草自青,他再也寻不到当初相遇的山崖,也记不得少年是被自己葬在哪片山坡。
欲挂坟前剑,重听膝上琴。
突觉剑气。
他虽老迈,但行走江湖多年却仍不失灵活,一个转身堪堪躲过一击,想这荒郊野岭竟遇袭,多是凶多吉少,不禁心中一凉。
我会和你死在同一个地方么?
眼前身影浮动,一柄长剑从不远处悠悠荡过来,却全无杀气锐气,仿佛只是一招剑舞之式,恢弘大气之余亦沉醉亦悲凉。于是又有一白衣老者,步履稳健形似飘逸,仙风道骨脱尘超俗。
他怔在原地,愣愣的一言不发。
“将军,你可知道那少年是谁?”老者缓缓开口,嗓音苍老却不显喑哑。
他不知道。他也从没打算知道。人如芥子,渺存天地,有太多人的生死与这个世界的运转毫无干系。
何况他自己也是生而孤身,从最开始有好心人的养育到沦落街头乞讨度日,关于过去,他不想被别人触碰,自不会去触碰他人。
“命数里你将得到的奇宝,并不指你飞黄腾达时得到的那柄‘式微’。‘式微’是一个警示,警示你在泥沼里行了太远,你却不知归来。”
他恍然想起那年少年嗓音清冷——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你所得到的奇宝,从很久以前就伴你一同行游江湖。”
“你得到的,是一个能伴你左右的最原始的自己。”
……
他曾同你一样生而孤寂。
他曾同你一样期待着城外大千世界。
他曾同你一样毅然决然走向未知彼岸。
后来你逐渐时来运转,学会了觥筹间的交际与奉承。于是他越来越沉默。
后来你精通剑艺几无敌手,在江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于是他选择无为。
后来你风流倜傥名扬帝京,每日设宴高朋满座。于是他拒绝虚假无用的交际。
后来你杀死了他。
那个少年——行进红尘却不染尘埃的过去的你——他一直在很用力的喜欢着你。
你呢?
那个软弱的人葬送了你的前程,所以,你已经不喜欢他了吧?
若非选择了放弃,你没法杀死你自己。另一个自己。
你早已面目全非。
他颤抖着蹲下身抱住自己,心惶然无措的在胸腔里无力跳动。
仿佛兀然发现灵魂的空洞。
有什么在撕扯着大脑的神经,他在头痛欲裂中头晕目眩,日暮昏冥的日光里,他从万谷之巅直直向下坠落,身体单薄如纸。
浮生半酹酒,岁暮一醍醐。
“睡去吧……就好像,这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后记】
他在露水间悠悠转醒。
自己……是走神了么……
他恍惚着情思看向眼前悬崖峭壁。
“诶?~我在这上面等了你好久,原来你爬不上来啊?~”
“噗——何人妄言?!”他在惊诧间将一口清泉喷了那人一脸。猛然抬头,却正对着一张清秀而稚嫩的湿漉漉的小脸,笑意吟吟的望进他的眼睛里。
浮生尽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