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失联已久的家人打电话给金珉硕时,他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是接了起来。他自暴自弃的想,都到了最坏的结局了,还有什么事会更糟糕?他颓下肩膀。
「喂?」他尽量保持轻松快活的口吻,不泄漏一丝颤栗,像是从未离开过。
电线杆飞快的向后移动,从窗外望去的风光由高楼大厦到平房屋舍、再到一亩亩的农田,由北向南的行驶;他倚窗,任夕阳在他疲倦的脸庞溅上血红;这段车程他很熟悉,在七年之间,他常偷偷返乡,只是远远的看着家,从没有踏进去过一步。或许从七年前的那晚,倾盆大雨之下,他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现在要回去他以为回不了的家,理当高兴才对,但他却害怕了。
这就是近乡情怯吧!他苦笑,想着。
金珉硕下了车,出了站,熟门熟路的穿越大街小巷,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家门前,极缓慢的抬起手,用钥匙开起了门。那桂花香浓稠的蔓延着,像一瓶被摔破的香水,幻化成另一种形态包裹着他,让他窒息、让他噤声。
他默默穿越灰色的水泥地,当年他亲手栽种的山茶花长成了一株株的小树;雪云霓裳重重叠叠,仿佛冰雪凝结,风中摇曳时能听见冰瓣互撞的铿然;或粉绸舞衣,十二重的裙摆旋舞时之令人惊艳,金黄色的至蕊如金步摇缀满乌云似的妩媚,开得葳蕤。
他记得每次山茶的开落时期,总会赞叹她们的美与惋惜她们的谢。
他记得第一次山茶花开花时,他不顾冷的在外细细欣赏一夜,喜悦满怀。
他记得他总是去市集和老板讨价还价。
他总记得太多无关紧要的事,花的开开落落和他这人类有何相干?径自盛放径自凋零,无需为他人阿谀奉承的绽,也无需为他人萎身谢礼。
他总在紧要关头想起最不相干的事,往事就像流萤,或是各散或是麕集,光点忽强忽弱,记忆也随之忽明忽灭。
他终究是踏进了屋子,脱鞋,踩着一尘不染的木制地板,眼神有些恍惚,他像离开了很久,又像从未离开过。小妹斜坐在沙发看电视,和七年前别无二致的熟悉,但自己有了局外人的局促。
「回来了?过来坐啊。」小妹抬头时看见了他,拍了拍空余的座位,「七年没回来了,你怎么都没有变呀?」啧啧称奇的打量着他,他苦笑了一声。
「我先去找爸,等等再聊吧。」他轻轻的说,像是呓语。他转身,缓缓走向了阶梯,每走一阶,回忆桎梏就更加松弛,让过往的云烟逸散而出。
「爸!我知道我自己说了些什么!你不要再管我了!」「你这不孝子给我滚出去!」「我就是喜欢男的!」「我没你这种儿子,你给我滚出我家!」
他站在父亲的房门前,年轻气盛时的口不择言似乎还在,记忆鲜明;他在近年都没有想起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记忆从未消失,停止运作时,称为遗忘,常被拿来与失忆混为一谈,事实上两者是截然不同的。
扭转着门把,像是扭转着内心的纠结。他悄然无声推开门,那鬓角沾霜的父亲坐在一张椅上打盹。他记得那张椅子,那是在他高三毕业的那一年暑假做的,当年他甚至去请教了木工家具的师傅;竹笼似的外型,笼中有一道纱帘能遮住坐在椅子上的人;那是七年前,父亲节时,送给父亲的礼物。
他几乎忍不住心中的悸动,指尖因紧握而微微发白。 「爸,」挣扎许久,他终究成功的发出声音,带着抑制不了的颤抖声音让父亲缓缓醒来,「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回来这个我离开七年的家,回来看你,我这不孝子回来看你了。
「小硕啊……?」父亲惺忪着眼,「回来就好。」语气平静的像没发生什么。
回来就好。那个曾经要他滚出家门的父亲跟他说,回来就好。他怔怔的看着父亲慈祥、像什么都理解的微笑,一阵湿冷的痒感,他触摸脸颊,上面流淌着冰冷的透明液体,没什么表情的脸嵌着两行泪珠。
「鲛人落泪泪成珠,那么我的泪呢?有谁会珍视我的泪?」好多年前,他的好友鹿晗在失恋时跟他问过这句话,当时他对这句话无感,现在他懂了。
是呀,有谁会珍惜我流的泪呢?
他没有嚎啕,甚至没有咽呜,只是任由泪腺运作。默默退出房内,让泪流下。
流泪也跟哭泣不同,前者是任泪腺产生的液体径自滑落,后者则是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有些时候甚至用不上泪腺运作,而是昂首,倔强著不肯示弱。
他现在也是昂着头,泪却从眼角游出,游经太阳穴,最后隐没于发际中。
他认为他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愆,大逆不道,违反了孝道,也违反了自然生物的本能法则。自古以来,人们以阴阳、乾坤等来区分男女,自然法则中,男性与女性才能繁衍后代,才是正常。而他打破了创世者所建立的两极相斥原则,所以被流放人间,受社会框架的棰楚,被这方格世界的框架鞭笞得遍体鳞伤。
我是戴枷之囚,被流放人间、不配拥有幸福,唯一赎罪的方式就是将自己献祭给「寂寞」这头贪狼、这头饕餮、这头饿兽。这么一来,创世者说不定会仁慈的将我的枷锁除去,在下辈子投胎成异性恋。而且投胎之前,我绝对要将那碗孟婆汤一仰而尽,将今生今世的灼烫回忆浇熄成一地的灰烬,让彼岸的呼啸狂风带走,带到他下辈子一生也见不着的地方去。
他得到了父亲的原谅。他依旧流着泪,却在嘴角扬起一到弧线。
一个悲喜参半的残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