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炀帝阿摐为君一生，遭后世口诛笔伐，恶迹昭昭累累。然而今建徽七年举试开科，却是自隋末时起，历五朝千年，沿袭至今。）
（头载秋闱里先纳了乡试，果不然跟桂榜上博了个好彩，首开了举人功名，回来说与家里，也俱是开怀。开年过后逐是收纳了心性，将书箧一一启开，每日便在上屋书房里温习课业。直至月初朝廷张告了会试日期，才往上房堂屋去寻二叔公。现今府中二叔公掌事，对其余各房惯是妥贴仁义，往日时常唤我过去问及阿玛旧恙近来可见起色。今次见了面，先将伦礼规矩絮聒，又答了他关切的话，才将后场会试科考一事举来仔细说了。二叔公头先便已省得，现下问了今日温的什么书，又将几处要义摘来询上一嘴，一一回说答妥，见他神色，想来这番功课考较颇是满意，面下才略一松坦，而心头那杆秤也稍稍放平。）
（其后便是整日学做策论的学问，二叔公又特特关切过，学问重要，也不可落下那卷面工整，是以扳算着时日还有剩余，又加紧着练字。每日里空闲时候将帖子写上二十张大字，又去请家学的老先生指点，一一积累着，总算在开试之前揣了个七八分满意。）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

（这日里起五更天，阿玛便使唤了屋里的仆妇来张罗行李，二叔公今日并无朝会，亲自去将箱笼开启一一检视了考具，才催府里备齐车马送去考场。到了地界，前头已是洋洋溢溢立了好些人，这一往队伍后头挨了半晌，只觉得那蜿蜒长龙似是望不见头，进去的人挪得极为缓慢，好容易往前去了一步，又驻停个大半晌，眼见日头迤逦上顶，宝光粼粼照下来，已然往那贡院最前端檐瓦一排镀上些薄冽的片金色，而地面上自个的影子则是越发短拽在尺寸。正欲探出半身去瞅两眼，福子正跟旁边拾挎着考篮陪同，一瞧这光景，便说嘴回慰一句，大爷可是觉得难耐了，还得有好阵子哩，前头衙门老爷们可严着，您且耐些功夫。身遭皆是来前已是得了二叔公的吩咐，况且心里亮堂着，朝廷开科取士几曾是个容易活计，便冲他点点头示意省得。）
（再过了大半顿功夫，前头一位顺顺当当进去了，便终于也轮到我。临这当节，日头濯了一水光熠，举目而望，俱是将崇文馆三个烫金大字映折得辉亮。上台阶去在备案前行了个揖，才将籍贯姓名一一报上，这会子将目光往那门口大案后头坐着的官老爷探去，却见他面皮上笑得很是和善，探手指了人来上下搜罗一遭，却并不如福子所说那般严苛。考篮里头的东西也有侍官接去盘查，细罗布下罩着的不过是三日米粮，并一套换洗衣物，笔墨砚盘诸等考具，皆用油布裹严实了，拾掇在一边。那老大人向侍官说讲一声，这是赫公家的少爷，下手可轻慢些，莫要毛毛糙糙。搜查的人应上一声，便不如前头那位兄台那般翻了个底朝天，心里也晓得，这约莫是沾了二叔公的光。紧着闻他唱上一嗓子“过”，又留了半盏茶的功夫与我收拾着装行李，才催着人进去领号。福子在门槛处递了考篮，又作一个长揖，直说道上一嘴，进场便凭自个本事，大爷的学问，公爷讲了是信得过了，您只管安心去答，奴才便在外头候您。如是谢了他的预贺，便径直往里头走。）

（这一下进馆里来，一应周遭俱是陌生，所幸前头每临一段距离，便有一位教军指引着，那口气虽称不上好，总归是顺顺妥妥站到了最北头那一处领号放卷的地界。趁着前头还未有轮上，抬头朝不远搭台上头眺了两眼，那是考官公爷们歇荫处，窄案下头并摆两把太师椅，考官业未抵至，便还空着地方，边上是点漆绿皮书箧，用来盛放答毕呈交的考卷，又有一起子挎刀侍官，层层严密守卫住。不敢多看打量，仅是循着规矩埋下头来，不作声地排在队伍后头。这回要比外头快不少，临到那老翰林跟前，依是行了学生礼，便将考篮往边上一摞，奉双手去接卷。一沓上好的玉版纸，并上一支号牌，粗粗扫量了一眼，是乾字排头号间，旁边当即就有教军上来接挎了考篮，再领着人过去。）
（行得不远，从东边数正正地第一间棚，教军供着笑脸直说是好风水。到了那里一瞧，号房里头只得短窄的方寸空间，将将是能供自个容身，缘了漆层的黄花梨木板架子，一分上下两屉，底边临墙处端端摆着造饭的炭盆和夜壶等。教军将考篮交付了，又分发三支蜡烛同一对火石，以备夜间答题所用。听他清了清嗓子，又来讲规矩，哥儿年轻，怕你糊涂这些规矩，所以又叨扰一道贵耳，现下拆了板子哥儿且进去，外头号房却是要落锁，便要待足了三天再出来，若有别的交代，只管是尽快吩咐。这些早间里已是省得，听他如此言说，便回上一嘴无，当下教军抽开中间一层板架子，让人坐进去，片刻过后将帷帘围上，外头咔嚓一声，便已经落了锁。也不知过了许久功夫，见那青边纳脚的白帘子外头隐隐透进来光线，已不如早先那般亮堂，而外头攘攘走动的声响终于是落了歇，这会子打量着，怕是考贡生都已经入场，探着时辰并不早，便早早生火造起饭，并着些小菜用了，是见天头逐沉，才将两块板子拼在一处临时做了床，草草先一歇觉。）
（翌日起来，先是歇息片刻，又将那玉版纸铺在板案上，取来了笔墨，注一道水进去慢慢研磨。待外头是有了动静，教军挨着考棚来醒说，道是主考官康亲王与辅考傅御史临场了。果然不出一刻，外头敲了一记锣声，紧着便有浑沉声音拉长道了一句，奉旨承恩，建徽七年京试大考始。其后巡场发放考题，乃是上下两题，上题为先王之法，下题乃时政之要。在脑子里浑索着，这题倒像是做过，心里当即便有了底。）

（且不说自己这里思索着作答，往邻数去一遭，排乾字二号那间的一个读书人，过晌的时候却闹将起来，直言嚷说腹痛。那教军哪里肯依放他出来，又送了清水进去，教他在火盆上煨热了送服，也好暖一暖胃里病痛，再继续作答。那贡生干嚎了好些嗓子没见人理会，只好慢慢收了声，隔墙倒像是听见他骂咧了一句，却听不分明。只是觉得好笑，又不便出声，没曾想这一溜神，手里头笔杆子先歪了一歪，毫端一触饱含的墨汁洒将下来，将刚作答了几行的白卷上滴了老大一块墨渍。颇有些懊恼地撑了撑额头，这一张已然写废，便扯起来揉作一团，往那供暖的炭盆子里去送，火舌一卷上来，慢慢将那张纸烧得灰了。）
（当下不敢再走神，只将余下的白卷扯了一张来草草打了个稿，又在心中称量了半顿功夫，这才觉得满意了，便要重新提笔着墨起草。见那头几句，写的“子读诗经，闻玉玲过耳，嫩寒潜心，又见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天道苍茫不识。”正是上题先王之法的起笔句。这回集中心力，只管凝神在笔下答卷，头篇文章竟是一气呵成，又从头看了一遍，斟酌涂改了几处字句，虽不敢自专，到底心里觉得满意，便吹干了墨迹卷起来。那炭盆一直烤着，已是烘得人面红耳热，将头天的饭菜就着火重新热来吃了，才歇下火光。向那教军询了时辰，已是日入末时，外头天光早已经淡了，便在号房内点起烛，又思索下题。只待案头上那支烛燃了尽了，又更换上第二只，簌簌燃到半截，这后一篇文章也终于作成。却来不及细看，将卷子一卷，取了外边一件褂子来裹住，囫囵先歇下觉来。）
（到第三日里，天头更是作美，万里翻卷云霞迆浪，光华舒展如毫宝绽空，是个顶好的日子。一大早起来，先将早饭草草吃过，便取了头夜的两张卷稿来看，待终于是没差了，才重新逐字逐句往正卷上誊写。这一番功夫费不少神，所幸半个别字也没有错，临了在卷尾落成款，待墨迹干透，便里外两层卷了，往书袋里搪。夜里那教军照例来问候，哥儿可是成了？辰时便要交卷，若是还差些，可要加紧功夫。他好心相问，自然不能敷衍塞责，依着礼据照直答说了，末尾又向他谢礼。又歇了一夜，约莫是候着天将亮的功夫，把一身行头替换上干净整洁，才将东西都规整进考篮中。果不然，片刻之后便听一声锣响，本场会试已然落结。教军过来将号房门锁启开，又解下帷帘，同他作了一个短揖，便匆匆赶去台上交了答卷，才往场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