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满天 诗人周梦蝶的禅与悟 - - 李学
台湾众多的诗人中,周梦蝶应该是诗龄最高者之一。他自青年随军赴台,在长短调中浮沉,迄今恐怕已有一甲子。不过年高德劭并不代表诗作最丰:八十之年,周梦蝶仅得《孤独国》、《还魂草》、《十三朵白菊花》以及《约会》4卷。和同年比较起来,自是惜墨如金。4卷中的后两卷还是晚近集成,而且是同年同月出,可谓难得而巧极。尽管如此,若论诸诗系年,则两书远者可绍1965年,近者仿如就在昨日间。诗中岁月,悠悠又是40年。
人间至寂
挟智慧与美而来
周梦蝶诗作虽少,口沾笔研却篇篇都掷地有声,而且俱见来历。总其所以,我想某种类似宗教的情怀或可当之。所谓“宗教”,就新集二帙观之,“禅意”应该居首,佛家和基督教的慈悲心怀可以继之再推。论者每以“孤独国王”称呼周梦蝶,这点我向来不敢苟同,原因正在周氏和宗教结缘深,而“孤独”于禅家乃养心之本,是友非敌,根本称不上是孑然。新集之中,“寂静”是大主题。常人或许惊怖于这种萧然,我看周梦蝶则是优游在其间,所吟故而可以转为心灵的丰饶。《十三朵白菊花》有《闻雷》一首,轰顶巨响中周梦蝶闻悉者似乎就不是尘世的纷扰,而是某种超尘之感,是吵嚷中的“当头棒喝”。这种“奔腾澎湃”的“人间至寂”挟智慧与美而来,当然不会是俗人难耐的“孤独”感。盖顶之后,《闻雷》所以继而写道:“喔———花雨满天!”而在甘霖密布中,周梦蝶尚且看见:“谁家的禾穗生起五只蝴蝶?”
周公梦蝶,梦到的当然不止一只。繇此则论者所谓“孤独”,或许就应该解释为“宁静”了。从《十三朵白菊花》看来,佛家的轮回,周梦蝶绝对深有体会,至少是他诗中常见的意象。生命既然因此而形成,则前世与今生当非殊途的两橛,而是经常互补的的“契约”。所谓“因果”,故而是身前身后的“约会”。这种“约会”虽然未必是《约会》一书的主题,却是周梦蝶和周遭或生命本身的盟契。对他而言,就算我们的来时路难觅,我们由“果”也不难算出去路的“因”。两者乃迢递循环,而这怎又可谓“孤独”?
第九种风吹起
悲剧用幽默写
即使来路果然难寻,周梦蝶还告诉我们:稍经转折之后,或许我们就可因“悟”而“向不曾行过的行处歇去”。再有托名“第九种风”的慈悲吹起,那么世界益形婆娑,不但“孤独”不再,还会是来去两可的智慧之所在:“一切从此法界流,一切流入此法界。”《华严经》中这个“法”,周梦蝶暗示乃妙而难名,但是用“一个笑”就可以渡得。而“另一个笑”如是再次示现后,那“法”自然就充满了喜悦。这一切,说来都完成于声籁俱杳中,呈现的又非“孤独”,而是花雨满天的“寂静”。是以和周梦蝶有约的已非语百情,《约会》中约会的对象反是河床上的桥墩。周梦蝶静观自得,化物为己,早已和寂静的物象称兄道弟了。
周梦蝶当真和“桥墩”有约?是的,他在现实生活和笔底春秋中都是如此。这种“约”也可以视同他体之于禅的心境,乃寓生活于幽默的文字中。禅家幽默常见于机锋,甚至用插科打诨来表现,唯有周梦蝶用物我的关系来烘托。我最佩服的是他的幽默还会扩及于外典。《约会》中另有《约翰走路》二十四行,写来是笑中有泪又有血,因为出典所在是《圣经》,是希律王座下犹太先知约翰因义受谗,从而引出金盘盛头的惨剧。望题生义,我们还以为周梦蝶雅兴大发,效太白歌颂杜康,待原委得悉,我们看约翰“渐行渐远渐明灭如北斗”,才知道“孔雀蓝的花雨满天”中,约翰“手里挟著”的“自己的头颅”绝对重过一瓶黑牌的“约翰走路”。悲剧用幽默写,读来不得不弃圣绝智,因为从中会升起一股悲悯,把酒瓶转成观音的慈悲净瓶。
他我两忘
慈悲恒为慈悲拥抱
对周梦蝶来讲,慈悲大概是生命最高的境界。生老病死,一切赖以解脱。《约会》和《十三朵白菊花》中,有太多的诗都在传达这个宗教上的大概念,用隐喻一一予以抒发。写沈慧的一首尤其动人。她罹患癌症,男友又别有怀抱,19之年,终于孤郁以终。周梦蝶闻后不胜唏嘘,吟诗焚寄,哀叹:“袅袅此魂,九十日后/将归向谁家的陵寝?”不过诗中的叹息是表面,骨子里周梦蝶更希望“人人都是莲花化身”,可以跳出爱怨的轮回。莲花当然是沙门的比喻,但和幽默兴发一样,周梦蝶的慈悲也会走出自己后来之所宗。《约会》和《十三朵白菊花》里基督教的类似意象同样挥之不去。耶稣哀矜世人,荆棘花和十字架俱如莲花,乃他悲悯的隐喻。十字架因树而成,在周梦蝶笔下,普天之树都想振叶而飞,但群树在登天之前,当然得变身化为十字架才成。诗人但愿自己可以负之高飞,以基督的慈悲自任。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所背负的十字架,最后却“翻转来背负”他自己。此间透露的讯息有一:慈悲恒为慈悲所拥抱。
这种物我或人我不分的现象,构成《约会》和《十三朵白菊花》最独特的美学。两卷佳音,至善尽系于此。我们可以像诗家所论,说这种体会缘自周梦蝶他我两忘的庄子玄学或古典禅学。然而我以为这些种种也有其西方的对应体,而周梦蝶同样难逃其影响。姑且不论《圣经》,《十三朵白菊花》和《约会》里的欧风美雨令人印象尤深者,我看莫过于叶慈的身影。名诗《在学童当中》里,叶慈的叙述者看到舞者的肢体“旋向音乐”,于是在“闪光一瞥”间,他物我难分了:“我们怎样能自舞辨识舞者?”周梦蝶的慈悲禅学恰似这窥舞者,始终也“了不识身在天上,人间?”尚就诗学再论,周梦蝶更是分不清“是你在空中写字,抑/字在空中写你?”而岁月悠悠,40年来的孤独国王,我看确实也像公孙大娘舞剑,不仅诗越写越好,越写也越精致了,花雨满天,梵唱中我们其实不知道是周梦蝶在写诗,还是诗在写周梦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