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的一生，再未曾有过那样美丽和狼狈的遇见。
十六岁那一年，我正在后院荷花池上的扶风亭里学绣鸳鸯，针法总是出错，奶娘拿了被我弄成一团乱麻的五彩丝线笑话我：“凉丫头，再这样下去，不放一点心思在女红刺绣上，看长大了，哪个好人家少爷会娶你。”
我巴不得解脱，立马甩了手上针线，看看上好的月白缎被我糟蹋得不像样子，步出凉亭就趴在石栏上玩水。
远远有风铃般清朗的一声笑，还有父亲无可奈何的声音。“莲凉，你看看你，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转过身，那长廊水榭的尽头，在夹道的莲叶芙蓉里一身白衣款款而来的少年，笑容明亮，举止风流。
我“哗啦”一下起身，溅了一裙子的水，竖着眉毛几乎碰到他脸上。“你笑什么笑？”
行到身前的少年，剑眉一掀，苦苦忍着嘴角的笑意，用手指着我，回转身对着跟上来的父亲说：“梅大人，你家千金梅莲凉……”
啊，陡然醒转，我双手捂上自己的脸，刚刚在房里，要死的丫头小环趁我输了两盘棋，硬是拿墨在我脸上画了花脸。
来人掰开我的手指，我瞪圆了眼睛骨碌碌转着，看着这可恶的少年撩起袖子，毫不犹豫擦在我花猫一样的脸上。微微倾身低头的少年睫毛纤长，藏在纤长睫毛阴影底下的那一双眼睛，清透如秋水，仍是不能抑制地笑着。我腾地涨红了脸，像是照耀廊外千顷芙蓉的阳光一刹那都晒在了我身上。

“早就听闻梅大人家荷花开得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人盯着我手腕上一串玉珠看了看，就退后一步，负手立在水榭中央，看满天清风摇曳着池塘中千荷争艳，转过头眉眼皆笑，与父亲说话。
我恨恨瞪他一眼，又羞又恼，暗想我家荷花开得好，也不欢迎你来看。愤愤扭过头去，看到父亲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孩子，粉色的衣衫，娇娇怯怯，清丽眉眼温顺如一只纯良的小鹿。
“是玉凤姐姐吧？”我跑过去拉起她的手。
她笑着看我，点头，眼睛瞥到身旁少年，脸就变得绯红。

爹爹跟我说起过玉凤姐姐，爹爹的至交好友乔伯伯的女儿。乔伯伯因公殉职，爹爹说准备把她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莲凉，你看看人家玉凤，哪里像你没大没小，还不快过来谢谢三殿下。”
三殿下，欧阳慕青，惊才绝艳美名满帝都的晋王？我抬起头飞快扫他一眼。就这刚刚嘲笑我的可恶少年，心中犹自不信。
“谢就不用了。梅大人家千金果然是巾帼英雄，才——情——非——凡——”他一字一句拖长最后的尾音，引得爹爹狐疑地看着我，玉凤的手也在我掌中攥紧。
我脸涨得更红，来不及多说什么，就拉了玉凤说：“姐姐，我们走，我带你去看给你准备好的房间。”
长长的回廊上我几乎是用跑的，扯得身旁玉凤裙角飞扬。绕过一根红漆大柱，在花木的掩映下匆忙一回首，那立在扶风亭中的少年，看着池中千顷芙蓉，面上仍是有无尽笑意。
爹爹并不知道，我是认识这个晋王的。

去岁元宵佳节，与小环穿了家中小厮衣服偷跑出去赏花灯。长安街道十里，一路逛下来，就在璀璨如水晶的琉璃灯下看见那雅致精妙的灯谜。
小环推我，咬着耳根道：“好小姐，猜中者有赏呢，是晋王常戴的一串玉珠，彩头好重哦。”
一时兴起，便也不再顾及身份会被人识破。拿了旁边一支笔，蘸墨在那上好的宣纸上刷刷写下几个大字：莲叶何田田。完事了从王府目瞪口呆的伙计盘中取走了那玉珠，与小环疯笑而去。
不一时后头车马喧嚣，有人嚷嚷着说晋王殿下到了。彼时和小环一人一手一根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人流车阵中回过头去，只看到那灯火阑珊处月白锦袍的少年男子，眼光向这边投射过来。因为离得远，看不清皇家贵胄那张传说中人美如玉的脸。我举起手中玉珠，遥遥地扮一个鬼脸，甚至趁着夜风，隔着茫茫人海，欢送出一句“多谢”。
果然，这就是传说中的冤家路窄。

【小窗闲坐，绣鸳鸯】
玉凤是很文静的女孩子，闲时总是跟着府中嬷嬷们做女红，那鸳鸯戏水绣得尤其精致。我有时候特别怕她想家，想爹爹和娘亲，我是自小没有娘亲的孩子，这些年都是爹爹带着我，对于玉凤所受到的这些惨烈打击，我自问自己也不可能坦然去面对。
“姐姐，我听爹爹说，乔伯伯很英勇，那伙匪徒威逼乔伯伯，乔伯伯也没有屈服……乔伯伯真是大月国最清正廉明又威武不能屈的好官。”
玉凤正绣一朵莲花，手中银针一抖，沁出好大一枚血珠。“莲凉，你也这么想吗？”忍了半晌，她将血珠涂抹在那朵洁白的莲花上，“我娘亲却更傻，听到爹爹身死的消息，上半夜还和我同睡在一起安慰我，谁能够想到，下半夜，那苍白的月光照下来的，却是她悬梁自尽追随爹爹而去的身影……”
我从来没看见她哭过，此刻一滴泪无声地滚下来，融进了那染血的莲花里，血泪合着，一时妖艳得像要破空出来。

我揽着她的肩，她的身体一直在抖，低下去的眉眼里有隐忍的，疯狂的凌厉。我几乎以为是我的错觉，再凝神看去，她却又换了淡淡的笑意。“可是还有你和梅叔叔啊，有你们对我好，没有爹娘没有家也就不是那么绝望的事情。”
爹爹一直对我说，“莲凉，玉凤也只不过比你大一岁，她性子又文静，什么事都放在心里，怕给我们添麻烦，你一定要对她多担待多忍让，对她好一点。”
“其实府中众人喜欢玉凤姐姐还多一些，外人还只当爹爹有两个女儿呢，我是不得宠的那个。”我拉着爹爹的手，看玉凤在桌子前笑得眉眼温柔。

【莲叶何田田】
我有的东西，爹爹一定会让玉凤也有一份，玉凤也从来不提什么多的要求。那天，又与她来到扶风亭赏荷花，盛夏花事烂漫，池塘中千荷绽放，清风袭来，衣袖盈香。她看着我手腕上一串玉珠，低头问我：“莲凉，这串玉珠珠子颗颗莹润，光华流转，肯定不是俗物，你脱下来我看看好不好？”
她拿在手中细细赏玩，一副爱不释手模样。若是其他的东西，见她如此喜欢，我便早就摘下来送给她了。可是，这个，却是那个人的。

灯火阑珊中笔直端坐在马上月白锦袍的影子，那个长廊尽头，踏一路荷香映着万千芙蓉而来的从容风流身形，掰开我的手指，撩起衣袖毫不犹豫擦拭我脸上墨迹的少年。“梅大人，你家千金梅莲凉”。我脸上不觉浮起笑意。
“姐姐，这个是晋王殿下的，你要喜欢，我明天叫爹爹仿着这个给你买一个去。”
又一阵风来，满池荷花摇曳，玉凤好似站立不稳，一时踉跄用手扶住栏杆。手上那串玉珠，就直直地落下水去。
“莲凉，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不会怪我吧。”玉凤转过身来，一副又急又自责的样子。
我脱了鞋子，翻过栏杆，就要探入水下去捞。玉凤赶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尽量小心。
“姐姐，姐姐，总算是捞到了。”身畔田田荷叶随风扫过，扬起青丝迷了我的双眼，石栏上那只握紧我的手不知为何突然一松，我就“咕咚”一声栽下水去。
手中握着那串玉珠，喝了好几口水，被人拉上来时，玉凤在身旁急得直哭。“莲凉，莲凉，你有没有事？你要不要紧？都怪我……都怪我……”
“我没事啊……咳咳……”
衣衫尽湿地躺在别人怀里，只怕玉凤在我面前回忆起她的爹娘，她都没有如此伤心过。她那样单薄，根本就是拉不住我的吧。我怎么会忍心怪她。
“还没有事？要怎么样才算是有事啊？梅大小姐。”

“还没有事？要怎么样才算是有事啊？梅大小姐。”
只顾专注玉凤的我猛然醒悟过来，看一看身前，发冠上都淌着水的少年搂抱着我，纤长的睫毛压下来，一剪秋水里，是泛滥的担心和责备，还有一些什么，睫毛一闪，顷刻却又看不见了。
“就为了这个，为了这一串玉珠，脱了鞋子去捞，你——都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他拿过我手上玉珠，碧水洗过的珍珠颗颗鲜亮，流光璀璨，映着他剑眉星目的脸。我闭上眼睛，果然，传说中的美人如玉晋王爷欧阳慕青三殿下。
那日他执意抱着我回去，爹爹一谢再谢只差诚惶诚恐说微臣不敢。七月的扶风亭凉风惬意，拂上我衣衫尽湿的身体却不免让人生寒。他抱紧我，胸膛处传来一阵阵温暖。更有不知何人心跳声，一声一声如擂小鼓轰鸣。
那是十六岁的仲夏，我在房中沐浴完更衣，出得厅来，小环将手中物事捧给我。一层层打开，金线绣着的锦帕里包着那一串玉珠。那手帕上，曾题灯谜于琉璃盏下的清俊字迹：莲叶何田田。

【一入宫门深似海】
太子选妃的昭告传出来时，玉凤走进爹爹的书房里，她不多说话，只是跪下来叫梅叔叔。爹爹问她可是真的已经想好。“玉凤，一入宫门深似海，真的要去吗？”
那时我看见玉凤的表情，沉静而决绝，就像非如此不可的样子。
“姐姐，太子妃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若是做一个侧妃和侍妾，那还不如另外嫁一个良人的好，你真的决定了？”
“莲凉，你和梅叔叔不要担心我，以前爹爹和娘亲在时，还一心想着说要我嫁入皇室光耀乔家的门楣呢。”
爹爹终于无话可说。他扶起玉凤，摸摸她的头。“梅叔叔会想办法的。”
玉凤出嫁那天，爹爹办得极尽风光，对于至交好友的女儿，爹爹不想让无父无母的玉凤受一点委屈。尽管不能从长乐宫的大门八抬大轿地抬进去，好歹也是侧妃的礼仪。我在房中细心地给玉凤戴上花冠，珍珠帘的后面，盛装的玉凤有着凌人的美艳。她的细眉描得高高的扬起，飞到贴花的鬓角里。
我笑她说，“姐姐，还没有母仪天下呢，姐姐就有了一种皇室的威仪和风采。”
她笑着，回顾着住了半年之久的梅府，抬步坐上凤辇。小黄门高高地唱着“起——”，我看着花冠后的她，脸上的笑容瞬间隐入莫测的冰凉里。
爹爹散朝后常常会对我说，玉凤这孩子，真是不可小觑啊。我不知道爹爹说的不可小觑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有时候，爹爹坐在书房那宽大的太师椅里，身体深陷下去，好像有了一夕苍老这样的感觉。我看着，心里会很辛酸。

【眉间轻点朱砂】
翻年，帝都的春天好像来得过分的早，还是二月梢头，枝上的桃花便纷纷绽放了。爹爹摸着我的头说：“我的莲凉也要嫁人了。”我并不是喜欢落泪的女子，只是看着爹爹鬓边的苍然白发，就有眼泪涌上来，模糊了眼眶。
五花马，千金裘，那个胸佩红花，在我鸾轿边春风得意的男子，经此这一隆重的仪式，就要从当日的少年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吧。
临行前跪别爹爹，他握着我喜帕下的手，这样深情地唤我：“莲凉，莲凉，我这一生，定不负你。”
如梦如幻，花灯十里，锦夜良宵，竟就这样嫁给了晋王三殿下欧阳慕青。
第二日，小环替我重理云鬓，披一领月白披风只着中衣的他，抽出妆台前一管湖笔，在我眉间轻点上一记朱砂。“回晋王殿下，皇后娘娘厚爱，特赐四名新晋采女……”门外侍女话还未说完，湖笔就被他掷出门外老远。“退下吧，我知道了，遣回宫去。”
“莲凉，慕青今生有你一人足矣。”他在我额前印下一记轻吻，才看见水晶帘子晃动，人就穿好朝服出去。

我常常寄信给爹爹，说我在晋王府过得很好，慕青很疼我，这并不是宽慰爹爹担心的话，我从未想过，生活会向我展示出如此斑斓多姿的画卷。
七月避暑山庄，慕青带我去看天鹅湖千顷的芙蓉，还有岸边苇影摇曳的清凉风光。八月桂子，难得亲民的年轻王爷卷起袖子，一手是白面粉，一手是桂花香，做出的桂花糕常常太腻。九月有登高，十月有古城落如碎锦的枫叶。到得冬天，晋王府的听雪楼里，红泥小火炉，煮一壶清酒，常常一口，就让我在他怀中醉去半日的时光。
生活得太过于幸福，太过于甜蜜，总让人有身在梦中的错觉。

某一日，大雪纷飞落了一夜，清晨早起，穿一领狐皮小袄去涉雪寻梅，在王府后院的凉亭旁才折得几枝，养在清水的美人瓶里抱给他看。
他拂落粘在我眼睫上的细碎雪花，眉下一剪秋水温润，低头缠绵地附在我耳边说：“梅莲凉，你这名字，爹爹起得真好。”
一袭温暖的斗篷裹紧我，他抱我在马上，扬鞭策马，在长安城霜雪覆盖的街道上飞奔。
敲开门的时候，爹爹犹自不信，那日渐清瘦的老人紧紧地抱着我。想来嫁入皇室王族的女子，有多少的欢欣，就要舍弃多少的亲情快乐。
我很感激慕青这样待我，我不免想到玉凤，她嫁入宫中一载，在深远的宫廷里隔绝了诸多的想念，是不是如我这般，有时也会有繁华过尽后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