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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初春，或许是大宣的辛夷花开得最绚烂的一季，满城落花，无不惊艳。流云锦绣翠绿袄，下摆垂坠着如少女梦幻的璎珞。经过落花的风里，衣袖间，淡淡辛夷花香。她要从林间的小路走过，却突然顿住，有些手足无措。
她就站在那儿，半是犹豫，“素染哥哥，你过来一下，好吗？”
他便忙跑过去，“怎么了？”
“我……我的头发被花枝卡住了。”她忸怩着说出口，似是羞失了仪态般低下了头。
他轻笑出声，将朱砂被花枝卡住的鬓发小心地取出来。他看着她，两人外飞花散落。
“砂儿……”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抬起头，煞是好看。
“待我回宁国之日，你与我一同回宁国，怎么样?”
并非是她失了仪态，失了仪态的，是他。
“为何要去宁国？”她不解，皱起的眉间，让他些许害怕。
“待我为宁国君主，你嫁予我如何？”
她眼睫如蝶，忽而一颤，明眸里满是恐慌，“不行不行的,你是宁国皇子，我又如何能嫁你，况且…..”
“况且如何？”
她低眸一笑，脸颊上红晕淡淡，纵使辛夷花红得要将大宣的天空印得一片绚烂，也遮不住她的半面娇羞。“我喜欢齐渊哥哥，日后齐渊哥哥成了大宣君主，我便要成为齐渊哥哥的妃子。”
他愣住。
猛然记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彼时春光依旧，溢出了宁国王宫。
宫中春宴，母后特地让他坐在身旁，遥遥一指席间，问他可中意大宣右相的小女儿做他的皇后。
他举目望去，只见花意弥漫处，她着粉衣坐在古铜色的桌案前。香风袭来，花落成雨，有几片花瓣落在她薄如蝉翼的发鬓上，莫名让他心动。
许是察觉到什么，她也向这边遥遥回望，明眸善睐，笑容清澈。
春风与花，再美也不及相对的第一眼，她眉间有暗藏的绝世风华。
而如今，她告诉他，她不爱他。
“原来你们在这啊，在聊什么呢，快来快来，我给你们煮茶喝。”是齐渊，那个将来是大齐君主的皇子。
素染和朱砂一同望去，他着一袭素衣，素发明眸，肌似雪莲盛开，头顶的花树透过温和的日光筛到他的身上，落拓成一道倾城的光影，让人忍不住驻足。
“齐渊哥哥！”她满脸笑意。
齐渊的眼底露出温柔的笑意，似揉进了满城的辛夷花。
他向朱砂伸出手“走吧，砂儿。”
朱砂跑过去牵住齐渊的手，素染一脸惘然。
“齐渊，砂儿，我有些不舒服，你们二人去吧，我就先回去了。”素染开口，脸色稍露苍白。
朱砂蹙眉，那模样看得人心疼，“素染哥哥……是不是刚刚砂儿惹你生气了？”
“不是啊，真的只是有点不舒服，你们去吧，不要因为我扫了你们的兴呢。”
朱砂皱起的眉欣然舒展开，“那素染哥哥，你好好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一起玩。”
齐渊也笑道：“对啊，素染，你好好休息，我还等着你和我练剑呢。我们走了啊。”
素染点点头，朱砂便拉着齐渊离开了。
两人并肩走去，走向辛夷花的深处，是多么般配，如此，又怎能插进去？
素染看着他们远去，留给他独自一人的辛夷花，如珠盘掉落，一挥就是决绝。
砂儿，为你，我来到大宣，现在，我想，我是时候该离开了呢。
那样暖的红，那样红的花色，也捂不了他的心凉。
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齐渊，素染分别做了大宣，宁国的君主，世间呈大宣，宁，北朝三国鼎立的局势。齐渊上位不久，国心未定，北朝乘机攻打大宣，北朝连连攻破大宣数个城池，大宣国都岌岌可危。
大宣王城正殿里，牡丹纱罩的夜灯，饶是再明亮，灯下也映出了一团黑影，就好比这世间，总有人欣喜，有人悲凉。
齐渊坐在大殿上，三根手指搭在眉骨，神情疲惫。
朱砂跨入宫殿的大门，跪在五尺开外的地方，影子映在光洁的地上，犹如一抹淡漠的水彩。
齐渊将一封书信丢到朱砂跟前，“你看看吧。”
朱砂缓缓拾起，拆开，看了看，变了脸色。
大殿中华灯闪烁，流光映着齐渊冷凌的侧脸，他屈起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面前的玉案，“你也知道，如今大宣岌岌可危，若北朝还不肯停战，大宣命运难以言说。”
朱砂不语，端坐在地上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淡淡地微笑。
齐渊苦笑，“你也不过才双十，却也这般以容貌名扬天下。北朝要以你换停战，你去吗？”
“你想我去吗？”朱砂抬头看着他，目光静深，身姿窈窕，犹如地上生出的一朵莲。
齐渊漠然与朱砂对视，眼眸里微微荡过看不懂的浮光掠影。“砂儿，朕喜欢你，朕想与你青史留名，让你与朕并肩，百年之后，共葬黄土。”
朱砂愣住，半响后，却是苦笑开来，“有陛下这一句话，砂儿还怕什么？”
若这宫中真有真情，朱砂对齐渊的，便是了吧。
“砂儿，你放心，待我统一了三国，成为这天下的君主，我定会把你接回来。”
她微笑，“陛下，能否再为砂儿，煮一杯清茶？”
齐渊冷下脸来，带着君王的无情，“如今大宣危在旦夕，朕又如何有心情煮茶？”
朱砂低下头，跪拜，光亮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了她的表情，如瑟缩在黑暗里的枯藤，“臣知错。”
齐渊的脸色柔和下来，冷淡的神色兀然浮出一丝温柔，过渡如枯树渐生花，“砂儿，待日后朕坐拥天下，定会为你日日煮茶，可好？”
“臣万万不敢如此高估自己。”
他许诺她，她却对他恭恭敬敬。
齐渊叹了一口气，“退下吧。”
“是，陛下。”
她恭敬退出，一个转身，一滴泪。
许久不曾落泪的她，那日却哭得悄无声息。那一滴滴晶莹的泪，染湿了整个爱着他的韶华。
有华丽的宫殿，如昼的灯火，他立在最昏暗的角落里，如枯藤般寂静地站着。
砂儿，你可知朕有多爱你，为了你，朕，一定会坐拥天下。如果不站在最高点，又怎么能守住所有?
一个恭敬，一个决绝，原来天家的情义，已薄凉至此，注定让两人背离着，愈走愈远。
是夜，花鸟朦胧，素绮流光。窗外雨声淅沥，清寒水汽透过殿门缝隙向内里渗透。夜雨摇晃梧桐，沙沙声寂寥如歌。
齐渊坐在在一盏长颈看物灯下，手捧卷书，忽闻轻微的脚步声。
铜灯台只点了一盏烛火，映得室内一片昏黄，齐渊头也不抬，淡淡开口，“门外何人，进来吧。”
素染推门而入，站立，久久不言。昏黄的烛光映一袭月白深衣，鬓发散乱潮湿，缚在颊边额头，脸上的神情如四月凉雨。
齐渊饶有兴致地抬头，“说吧，宁国君主夜闯大宣皇宫，所为何事?”
素染冷眼看着齐渊，“为何要以砂儿换停战？帝王之间的纠纷又何必让她卷入？”
齐渊轻蔑一笑，“你心疼她?”
素染眸子一滞，“且不说心不心疼，砂儿也才双十，何必让她陷入这场场阴谋？她正值青春年华，你又怎忍心让她如此牺牲?”
“牺牲？”齐渊站起身，绕过青玉书案，一如当初的素衣，唇边的笑意像当初少年般没有改变，却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又何以让她牺牲？她为大宣子民，又怎能置身事外？既然你知道此为阴谋，就应该明白，砂儿定不会出事。”
素染身子一僵，将随身的佩剑牢牢地架在了齐渊的脖子上。风吹得窗棂重重一响，长剑在昏暗中，渗着冷光，一如残月。
素染眼眸里闪着隐隐压制的愤怒，“难道你保护砂儿只在砂儿不出事的范围之内？被掳至他国，你知道砂儿会有多难受，处境多不堪吗?你居然如此不顾及砂儿的感受！”
“难道你杀了我就顾及砂儿的感受了吗?”
“哼，杀了你就不会有人再伤砂儿的心了。’
素染的剑颤了颤，贴着齐渊的颈项划出了一道细微的血口，齐渊却混不在意， “我认为，你得想想，杀了我，你还救得出砂儿吗？”
素染愣住，痛苦闭眸，缓缓放下持剑的手，“这也在你的计划之内？”
齐渊微笑，冷清的双眼浮出揶揄之色，“是，我赌你会去救砂儿。”
素染看着他，良久，整个人都像是颓败下来，半响，苦涩道，“是，你赌赢了，就算倾尽天下，为她，又何妨？”
“你走吧，看在儿时的情义上。”齐渊不动声色开口。
“情义？”素染蔑视看齐渊一眼，“你知道何为情义吗？”他转身，背对齐渊，大步离开，月白深衣洒落点点星光，如一树银白的藤蔓，每行一步，都在身周烛光里荡起一圈细密涟漪。“我愿用江山换她，我愿此生就罢。”
宫灯朦胧，齐渊的声音在雨声中清晰响起，“你终会败了天下，败了她。”
素染跨出殿门的脚步顿了顿。落雨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夜雨就落在浓荫之后，梧桐花在雨中瑟瑟发抖。
砂儿，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不是朝堂风云，战场杀伐，而是儿女情长。
自此，便是一生的劫数。
半月之后，素染以宁国一半的城池将朱砂换到宁国。
他终于再见到了她。
半城的辛夷花隐在霏霏烟雨之后。
那春风花雨里，惊鸿一瞥的绝世风华，隔了些许沧桑的流年，终于又出现在他的的面前。
素染在宁国国都城外亲自迎接朱砂，撑了一把油纸伞，融进了辛夷花色。
朱砂撩起马车的门帘，素染上前，将朱砂扶下马车，与她共撑一把伞。那么多年，好久没有离她那么近了。
她抬头，叫了他一声“素染哥哥”。
似乎回到了十年前，她施施然地走在花树下，头上的发簪碰到了沉甸甸的垂花，无数的花瓣就那样纷纭而落。
“为了我，送掉半壁江山，值得吗？”她问。
素染右手执伞，左手抬起捋了捋她额前的鬓发，微笑道：“为了你，有何不值得？“
“你不需要对我那么好。”
她明显感觉到了他在她额前的手僵了僵。
他依旧微笑，“砂儿，做我的皇后好不好，我这一生，只会娶你一个人，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素染哥哥……”她诧异地对上他的眼眸，却给不了他眸中所期待的东西。“对不起……”
他早就料到了，不是吗？可当听到时，还是比预想的更痛。
“为什么？”
她低头，紧紧咬住下唇。
他看着她苦笑，“因为你爱他，所以你为他受什么苦都愿意？”
朱砂抬头淡淡看素染一眼，“嗯。”
那一眼，又何止是肯定，是坚决。
素染无言。
花颜落了又败，来年的春暖花开，谁还等着谁？
砂儿，你几时才能怜悯我，允我和你沐春风花雨，共享一世长安？
齐渊立后那一晚，朱砂大醉。
万丈红毯，十里红妆，却与她无关。
星空下蓦然幽昙花开，衬着冷月湖光，绽出幽幽白蕊，似雪做的秋花染了月色。
她看着大宣方向的天空，透着亮光，一定是庆祝的烟火，传到了宁国来。
她喝着，就莫名地笑了，笑着笑着，流出泪来。
素染抱住朱砂，让朱砂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
“他立后了，他立后了，他娶妻了，他居然娶妻了，你说好不好笑？”她像个孩子一样拽住素染的袖口，脸上因醉酒腾起红色的霞晕，衬着雪白的容颜，丽得惊人。
他没有回答，默默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像是在无理取闹的孩子。
“他忘了，他终究是忘了，而我还这般傻傻地等着……”朱砂抓住素染胸口的衣服，泪如雨下，“他说过，若他为大宣君主，我便是皇后，他说过的，他说过的。呵呵呵呵......一心一意为他着想，山盟海誓也是过眼云烟。”
她的泪滴在他胸口的衣襟上，于他而言，那不是泪，是火，灼烧着他的心。他躲不开，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注定了，她是他躲不过的劫。他也愿为她，多大的劫都去赴。
“砂儿……”他轻唤，小心翼翼，不可带一丝一毫的重色，“让我娶你好不好？”
“你可知，娶了我会是什么结果？”
他淡淡一笑，“再坏不过，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仅此而已。”这一句话的腥风血雨，竟被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朱砂狠狠推开素染，满是悲伤，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神色，看得他的心，狠狠地疼。
“你知不知道，这本来就是一个圈套，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计谋，齐渊和北朝联合起来就是为了打垮你。”
“我知道，可这天下，又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若是你喜欢，这天下送他们又何妨？”
淡然一句，道尽种种深情。
这世间有万千薄情，却总有人愿赌上深情。
窗外冷雨潇潇，落在九月翠竹上，一点一滴敲进心里。
朱砂最终做了宁国皇后。
随后的三年里，大宣攻败了北朝。
那日，齐渊率军攻破宁国。素染战死在国都城外，齐渊最终坐拥天下。
齐渊急着进入宁国王宫，去找朱砂。
朱砂的婢女告诉他，她就在他破宁国国都时烧了自己的寝宫，自己也葬身火海，在临死前吩咐奴婢在这儿等他，交给他一封书信。
齐渊哥哥:
儿时言，若你为大宣君王，砂儿便是你的皇后，可记否？砂儿一直都记着。可如今，砂儿却成了宁国的皇后，毁了宁国，你也得到了想要的天下。记得当初，砂儿，你，素染哥哥三人关系甚好，如今素染哥哥为了砂儿倾尽了他的江山，只要是砂儿想要的，素染哥哥都会倾其所有，砂儿欠素染哥哥的实在太多了。
齐渊哥哥，砂儿爱你，儿时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可如今，你得到了这江山，砂儿也累了。或许你也爱着砂儿，但砂儿知道，你更爱这浩大的江山，又怎能让砂儿的儿女私情绊住你呢？砂儿已被称为红颜祸水，已然配不上你。砂儿走了，要去还素染哥哥的债了。既是债，总要还。请原谅砂儿。
齐渊哥哥，砂儿这一生，求不得天下太平，求不得盛世长安，若问砂儿唯一想求什么，却只有你的一杯清茶。
齐渊直直地跪了下去，一世君主，坐拥天下的君主，最后也敌不过“失去”二字。
原来，早在向她提出要以她换停战时，她就料到了这结果，就存了必死的决心。
“她怎知，朕如此手段，夺这天下，都是因为，她曾说，她喜欢朕！”
朕又怎会忘记，她说过要做朕的皇后！朕可以废掉任何一个妃子甚至皇后，一直在朕身边的，只能是她。她又怎知，朕只是想与她名垂青史，并肩看着天地浩大！
犹记得她抱着他的手，说“齐渊哥哥，日后你成了大宣的君主，砂儿就要是你的皇后。”
他不由失笑，“你知道什么是皇后？“
“砂儿知道，皇后就是要与齐渊哥哥一生一世共同面对风雨的人。”
那么多年，他一直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以为她一直懂他，却不知何时，她已不跟在他的身后了。
当年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在辛夷花下撑腮坐在案旁笑吟吟看着他煮茶的女子，他却终是失了她。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大雪飘飞，擦过枯木古藤，发出簌簌清响，林中白梅盛开，一团一团挤在枝头。明月如故，照亮天涯。
齐渊踱步于雪地之上，不知不觉走到了儿时给朱砂煮茶的亭子处。
“砂儿，你知道吗，这亭内日日为你放着茶具，十年了，从未变过。可惜你那么傻，最后还是留我一个人煮茶。”
覆了天下也罢，始终不过一场繁华。三人情路，必有一输，赢了天下，却输了她。
他终还是，输了。
抬眼处，楼上月下，她似就在那，春山眉依旧葱茏，秋水目依旧潋滟。
再一看，便知只是幻觉。他摇头苦笑，步入亭中，坐下，取茶，煮水......
林中静寂空旷，只能听到雪敲打亭子细碎的声响，像谁光着脚踩在秋日的枯叶上。
砂儿，我答应过你，待日后我统一三国，定为你日日煮茶。
今日，煮一杯清茶，慰你平生，笑看，华世浮沉。
朱砂从远处的假山探出身子，凝视着齐渊的背影，喃喃道：“齐渊哥哥，你一定不知道，我还没死。既是情，总是念念不能忘，还是放不下......放不下.......”
齐渊哥哥，当初你选择了天下，就注定了无法重写的结局。拥入怀是天下，就让砂儿身藏月影之下，陪你看，天地浩大。
从此辛夷花开十里，一世不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