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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芸芸凡间事,
悲苦贪嗔痴。
都道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自董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天下士子无论寒门高户,皆如过江之鲫般熙熙攘攘,只为那金榜题名,走马观花,然,天下举子何止万千之数,只奈何世人眼中皆只看得到那花团锦簇,金碧辉煌,又有几人看得破那十年寒窗,穷经皓首?故而,古稀与弱冠同考,都为一个状元,祖辈与孙儿偕行,只求一个功名,一路康庄而百路荒废,穷困潦倒终身不第仍不晓迷途知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亦自觉清流高洁,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叹。
陕西布政司西安府渭南县首余村有一秀才,唤作王京,家中贫困潦倒,一年到头连油都吃不得几回,仅靠老母与妻子侍弄着两亩薄田过活,幸得王京尚且有个秀才的功名傍身,朝廷又宽仁,免了他的徭役赋税,才不至于让他一家成了路边的饿殍,无奈他时运不济,学识有亏,连考了二十年还未能考得个举人的功名。
成化二十年,王京会试再次不第,出城后不久,只见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不消片刻便有大雨倾盆而下,王京急忙取伞挡雨,却不料伞面老旧,已当不得雨,眨眼间便被大雨浇得只剩下伞骨,将一身衣服并包裹浇得透湿。
眼见大雨一时半刻不得就停,周围又不得避雨之处,急忙奔走时,却不防被大雨迷了眼,失了东南西北,恍惚间也不知到了何处,王京不由得苦笑道:“连老天也耍弄于我,要将我绝于此处么?”正茫然四顾之间,却见远处似有一处房舍,大雨之中,王京也顾不得其他,胡乱地跑将过去,待到近前,才知是一破庙,但见此庙外墙倾颓,正门处两扇寺门早已不见,唯斜挂着一面牌匾,隐约书着“几业寺”三字,两侧厢庙皆无门无顶,唯有正庙尚算齐整,王京喊了两声,不见人回,便兀自走了进去。见此处供着如来佛祖,虽香寂火冷,也无甚供奉,佛像却还算洁净,心下暗道:“看此处山庙虽破,却不料也是个供着大佛的所在,想来当初也是个香火鼎盛之处,却不知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此情此景,倒与我有几分相似了,也不知如来真身若是见到此景,会做何想?也罢,既然入了此门,即是有了缘分,虽说王某乃是修习孔孟之道的,不应言怪力乱神,然而到了此处,便在此拜上一拜又能怎的?”
心念到此,王京也不顾衣衫尚湿,当真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这才准备起身,忽听得有一童声笑道:“师父,你看,倒是个虔诚的呢。”闻听此言,王京骇得扭头一看,这才发觉避风处尚坐着一老一少两位僧人,正燃着一堆火取暖,见王京看向他们,那老僧颔首笑道:“小徒顽劣,倒叫施主见笑了,此处只有贫僧了业并顽徒一月打理,若不嫌弃,便一同坐下烤火罢。”王京赶忙唱了个喏,谢过了了业,又告了个罪,脱下外衫,随便寻了个靠着火的地方挂了起来,这才坐下。那了业见王京坐下,便捧出了一碗青菜与一碗糙饭,又道:“如此大雨,想必施主也是一身的湿寒,如今热水已经用完,就请施主勉强用些斋饭,也好让腹内暖热一些。”
王京见此处除了神像皆破败不堪,又只有这一老一少两人打理,便知其平日也不易,本不愿用,奈何此时王京只觉得身处冰窖一般全身透着清冷,见那饭菜尚冒着热气,终究忍着饥寒,勉强谢过了老僧人,这才用了那斋饭。吃罢斋饭,又与那了业并小一月聊了许久,方才觉得有些困倦,斜靠在墙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又有一落拓文人冒雨走进秒内,与了业匆匆告了个罪,与王京一道坐在了火堆旁,不多时,一名铁甲长身军士亦随着那文士进了正庙,却未如那文士一般坐在火前,只抱着剑随意寻了个墙角坐下,听了了业招呼,也不应声。 此时忽听得梁上有一女娇声笑道:“长老莫要和他客气,你看那厮如泥雕木塑一般,自然是不需烤火了。”王京仰头看去,见一红衣女子正仰卧于梁上,几缕红纱垂下,飘飘荡荡竟如窗幔一般,正待王京想要端详仔细时,耳边忽地传来一声闷响,原来是那军士将手中剑连鞘靠在了墙边,只是剑身沉重,又靠得狠了,这才生出了响声。王京暗想道:“那姑娘看起来倒是个窈窕的闺秀,可惜叫这行事做派生生地埋没了,那军士倒是个忍得住事情的,那姑娘如此说话,也未见他露出半点神色。”正待想时,又听得佛像后面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扭头看去,却又看不甚分明,待那声响小了,便听得那佛像后有一男声懵懂问道:“敢问长老,可是雨小些了?”未等了业说话,便听一月抢着答道:“雨还未歇哩,歇着便是了。”那人听了,便再不出声,许是又睡下了,再看了业,依旧笑得慈悲,也不管一月,只由着他耍子胡闹。正待王京再要睡下时,忽听得那长身军士一声断喝:“窗边那厮,要进便进,要出便出,鬼鬼祟祟的,做甚么!”了业也道:“施主既来避雨,便是与敝寺有缘,外面风大,且进来歇一歇罢。”听得了业说话,外面那人方才挪了进来,朝着四面八方团了一礼,这才道:“小可本是官宦人家出身,无奈眉心有一朱砂痣,父亲寻那游方的道人算了,说我此生于庙堂无缘,若强求得官,三年内必有血光之灾,正好小可也无心功名,便拜了陶朱,做了个行脚的商人,今番与众位于此处得见,正好带了些竹叶青,便与大家分吃了,也不枉大家一场缘分。”只见他解下身后的背篓,先取了些素酒给了业,又取了些果子干给一月,这才又取出十小坛竹叶青来,去了外面的稻草,与了业并一月告了罪,掀了封盖的红布油泥,与众人一一分了。这一见了酒气,众人之间便熟路了许多,便是那军士也时不时与众人搭上一句,话虽不多,却惹得那红衣女子一阵阵娇笑,一时间,倒也是喧闹非常。王京本是心中愁苦,但见大家如此喧闹,一时间愁苦去了几分,便多吃了些酒,不料那竹叶青后劲十足,加上他又不胜酒力,不多时,竟睡着了。
待他再次醒来时,已是过了午时,了业并一月已经熄了火堆,正在打扫那佛像,窗外雨势似是小了些,却依旧未停,昨日那些避雨之人与酒坛皆已不见,环顾四周,一切与昨日初入之时并无分别。王京茫然而立,心下忽地一片凄凉,竟是分不清是梦是醒,良久之后,王京方才茫然道:“敢问长老,小生此时是梦?是醒?”了业含笑看着他,并不说话,倒是一月笑道:“眼都睁了,怎地还说梦话?”王京赧然,眼却不由得看着外面,心下暗暗思忖着这雨何时能停,而那些人又是如何离去的。了业见他不言语,只是看着外面,心下已是了然了七八分,颂了声佛号道:“茶热酒香,哪堪门庭冷落,羹残炙冷,怎敌车水马龙?”见王京低头沉思,了业又笑道:“这雨,是梦时醒,也是醒时梦,他们的雨停了,自然便走了。”王京闻听此言,竟是纳头便拜,待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之后,王京背起包袱,转身便出了佛堂,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竟已然到了村口,环顾四周,哪里还有那寺庙与大山?再看天上,更是一片晴天白日,半丝儿白云都难寻到。待回到家中,村邻们正抬着一口薄棺从他家出来,一见他回来,俱以为见了鬼魂,细细分说之后王京方才得知,原来此时距发榜那日已整过了一月,听村邻所说,那一日大雨突至,把山都浇塌了几座,那泥浆混着石头不晓得冲断了多少桥梁官道,待雨停了之后,里正寻了几个人帮着找了几日,俱是无功而返,又等了几天,见王京确实没回来,便由村中族老做主,凑了一副薄棺,准备给王京立个衣冠冢。此时瞧见王京回来,又听王京说了,都说此番王京是得了奇遇,这才能够化险为夷,安然而归。而后回到家中,老母妻子见到王京回来,一家三口抱头痛哭,自是不提。
至此,王京便弃了求功名的心思,与妻子一心侍弄家中的田地,闲时便教授村中小童识字念书得些束修贴补,几年下来,教出来了不少有功名在身的,因此便渐渐有了名声,周边各村有富裕些的便也将家中准备读书的小童送到他这来开蒙授书,几番传扬下来,王京教授有方的事并他当年的奇遇都传到了京城,竟得了皇帝召见,几番考量之后,龙心大悦,便要点他做个翰林行走,王京坚辞不授,皇帝见其坚持,便由首辅代皇帝写了一个“殊途同归”的匾额,又令当地为其立了个功德牌坊,另又加了许多金银绸缎赏赐,这才作罢。回乡之后,王京依旧以教授开蒙为生,只因有了皇帝赏赐的财物,因此便不再收束修,凡是年岁到了的孩童,无分贫富皆可入读,一直活到七十五岁,方才无疾而终。
这正是:
功名只向直中取,
利禄从来曲里求。
陶朱尚能舍名位,
世人何难弃空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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