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迷惑地看了我一眼，但我看着罗妮娅开始入神。她依旧是美丽的，各种各样的衣服在她的身上都是如此合身别致。然后她为一件棕色的风衣付了钱，走出门去。我刚要追上去，却被天鹅绒拉住了。

“你要干什么？”

它没有理我，继续拉，直到把我拉进了时装店为止。我突然明白了它的意思——在我的身上还是几十年前的衣服，显得陈旧不堪。虽然死神的身体已经失去活性，就像冰存的尸体一样不需要清洁，但衣服却因为路途的风雨而渐渐变得残破起来。

我尴尬地看着营业员，她也神色古怪地望着我。

“我能不能……试一下这件衣服？”我指着一条蓝色长裤，对她说。

“没问题，”营业员回答。“只要你付得起。还有，不介意的话……那叫做牛仔裤。”

4.

20分钟后，我穿着牛仔裤和一件休闲男装冲出了时装店，随便丢了一些货币在收银台上。

天鹅绒和我一同狂奔，我们在繁华的城市中寻找着。那些城市与几百年前已经有了太大的不同，更加奢华也更加糜烂，小巷街道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然而我知道罗妮娅是永远不会走失的，路西菲尔曾经微笑着对我说，我将把她送还你的身边……

然后天鹅绒猛地停下，我拌在它的身上，很狼狈地摔了一交。

罗妮娅在不远处，正在和另外一个女孩说话。我生平第一次希望她没有注意到我，但她很明显地看到我了，向我走过来。

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不……不能……

“你终于来了。”

我激动地流下眼泪。刚要说话，却发现有人替我回答了。

“是啊……让你们等了这么久，真是对不起……”

我回头看了看。回答的人是一个很英俊的男孩子，衣服和随身物品都似乎都普通无奇，但若仔细去看，你可以发现那都是极名贵的品牌。

天鹅绒横了我一眼。我立刻会意，抬起肩膀让它逃离重压站起来。

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谈笑着，渐渐去得远了。

我站起来，跟着他们走出去，一边恼火着自己的运气。

男孩请罗妮娅喝葡萄酒。男孩约罗妮娅看电影。男孩和罗妮娅开玩笑说美国总统愚蠢得就像芋头。我疲惫地跟着他们，拐进一个黑暗的小道，然后猛地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很久以前，当我走过狼藉的战场，也闻到过这种气味。很少有人类对死亡有所感知，然而我却对死亡如此熟悉。但那味道与大多数战场上的味道却又是不同的，战场上只有彻底的空洞的杀戮，但这种死亡却又带着彻骨的仇恨，还有腐烂的花的芳香。

我寻找着，然后我看出男孩的手里竟有一把小小的刀，在柔和的灯光下兀自一闪。那刀上涂了层浅浅的液体，是从箭毒马钱子上提炼的花汁，划破皮肤的一角，那花中的毒素便能迅速扩散到身体的每个角落，但伤口却能够很快地愈合，不会在皮肤上留下一点破损……

男孩的手因为紧张而颤抖，然而死亡的气味却渐渐浓烈。

那柄小刀开始靠近罗妮娅，而她却毫无察觉。

5.

这个时候，一个砖头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砸在男孩头上。我叹了口气，向高空中的天鹅绒的明亮眼睛感激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我向那个男孩走过去，准备带走他的灵魂。我不认为他还有生还的可能——在天鹅绒的攻击下，很少有人能活下来，就算天鹅绒的武器只是一块砖头。

我把他的灵魂粗暴地拉起来，很快地奔向目的地，极远之地大理石的灵魂殿堂。

走到路口的时候，我见到了天鹅绒。

“你帮我照看一下她好吗？我马上回来……”

天鹅绒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黑暗的小巷中。

我召唤着路西菲尔。他依旧很快地出现了，和几年前一样温和而公平。

“谢谢你。”我说，对他很感激地微笑了一下。

“为什么？”他看起来有些错愕。

“我找到罗妮娅了……而且，我拯救了她。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简单地死去。我觉得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神不会亏待每一个付出过的人，不是吗？”

我一楞，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当然不会。”路西菲尔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暴怒。他疲倦地说，“但是，下士，请你下次记得……我，不是神。”


是一只猫。

“对不起，但是，这是我的婚礼。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天鹅绒……”

它并没有理睬我，趁卫兵放松警惕越过了门口，向路西菲尔走去。

“不……天鹅绒，你不能……”

我语无伦次地要求，阻拦，但它并没有听我说话。它向路西菲尔走去，坚定不移，似乎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它的方向。

路西菲尔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复杂。

“如果你愿意的话，下士……”他轻轻说，“现在你可以吻新娘了。”

我决定不理睬天鹅绒，向我的妻子走过去。她曾经是我的妻子，将来也是；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我所有的欢乐与梦想。我牵住了她的手，那优雅修长的手指竟是如此冰冷。

但我猛地听到了一声凄凉的呼声。

我认识这种声音！它只会属于罗妮娅。纵然经过了几百年的时光，我却不能忘记这种声音。有的时候我会梦见我的爱人，她被掩埋在废墟与瓦砾下，那个地方曾是我们的家乡。在梦中她尖利地哭喊，那时她发出的也是这种声音，惊恐而惶惑。我转过身去，想找寻这声音的来源。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罗妮娅。天鹅绒的身体开始燃烧，黑色的魔鬼之火包围着它的躯体。然后一个女子的身形显现了，她的眉目也渐渐变得清晰。她挣扎着站起来，艰难地走向我的身边，眼神凄凉，却如同几百年前那样纯洁美丽。

一模一样。

毫不夸张地说，她的神态与每一个动作都与我身后的女孩没有差别。唯一的不同是，她的身上沾满血迹，星星点点，是一种刺目的鲜红。

我转过身，看见我的新娘微笑着看着我，但那微笑是茫然的，眼睛中没有光泽。我再次回过头来，看到那个全身沾满鲜血的罗妮娅；她并没有消失，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悲切的眼睛让我颤抖。

“你可以吻新娘了，下士。”路西菲尔说。他的声音依旧是轻轻的，没有多少感情变化。罗妮娅的亲人和朋友都惊恐地向后退，他们尖叫着远离我们的视线。最后，黑暗的教堂里只剩下我们了。随后的几秒钟，没有人说话。

“路西菲尔……”我呼喊他的名字，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心情。“这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回答我。

但我突然明白了一切。我走到真正的罗妮娅身边，蹲下来。冰冷的泪水充满了我几百年来不曾哭泣过的干涩眼眶。

最后我终于想起了什么，对路西菲尔说：“我要你的解释。”声音冰冷，但只有我自己理解藏在冷漠后的无助与绝望。

“我已经按照承诺，将她送还你的身边。你一直以来所看到的遭遇不幸的罗妮娅，都只是她的灵魂碎片，是她生命的极小一部分；那是轰炸时她的灵魂被扭曲的空间所撕裂造成的。很久以前，我去了极远之地大理石的灵魂殿堂。在那里我与罗妮娅做了一笔交易：我设法使她回到这个世界，但我只能够让她的灵魂封存在一只猫的体内。如果她强行唤回自己的原有形体，就会因为打破了肉体与灵魂之间的平衡而遭到彻底的毁灭。”

路西菲尔说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内回响。我紧紧抓住罗妮娅的手，明白不久之后她就会再次离开这里。

“我怀疑灵魂碎片离开了它的主人，就会失去活性。事实也是这样的。每一片灵魂碎片都无法支持太久，承载了它们的身体总会遭到这样或那样的意外而死。因此，你之前所见到的每一个‘罗妮娅’都死在最年轻的时候……”

“等等。”我打断了他，质问。“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能。每个人的命运都必须自己去探寻。没有人能够通过直接交换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有的时候，幻想只会让人回到原点。而我只是这样一个命运规律的执行者，我在宇宙中存在，只因为我有自己的使命和信仰。”

我把脸深深埋进罗妮娅的手中，不想面对路西菲尔，也不敢面对他。我为自己而哭泣，纵然我知道我并没有哭泣的理由。罗妮娅的手轻轻拍打着我，就像安慰一个孩子。最后，我终于抬起头，看见祭坛上路西菲尔已经不在了，只有最后一屡清晨的阳光默默地见证着一切。

“我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们一起去海边游泳。”我回忆，抑制不了自己的哭泣。“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堆沙堡……太阳很温暖。我拉着你的手，我们一起笑……”

我的爱人微笑着看着我，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

“不要走。”我茫然地站起来，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很多片段在我心里开始涌动：那一年温暖的夏天，轰炸留下的废墟，路西菲尔，一次次地试图挽留住罗妮娅灵魂碎片的生命，压住心脏的无助……有天鹅绒陪伴的那些茫然的时光，一瞬间的耀眼无比的欢乐……还有冰冷。彻骨的冰冷和绝望。

罗妮娅想抓住我的手，但她的手穿过了我的。我知道我们告别的时候已经到了。

“我爱你。”

我听见自己轻声说。阳光从窗帘后透进来，包裹着罗妮娅的身体，很快她消失在光芒中。

我呆呆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心中空白一片。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极远之地的大理石殿堂中，等待最后的审判。冰冷的泪水扭曲了我的视线。

我依旧是个死神。

我唯一的工作，只是等待。

8.

狭小的公寓中似乎并没有住人。这里肮脏，混乱，墙角中落满灰尘。

路西菲尔轻轻低吟了声什么，门开了。他推门走进来，用目光搜索着物品。他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最后他终于看见了他想找的人。

那个年轻人平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胸前，神色安详，如同熟睡过去了一般。

“下士。”他轻轻呼唤道。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意识到年轻人永远不会再回答。透过智慧的眼睛，他看到年轻人的灵魂已经碎成了粉末，随着大理石殿堂的风而渐渐飘散。很快，那里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

“愿你安息，下士。”

他吻了年轻人的前额。然后他转身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明白宇宙的法则，我执行它。执行的时间愈久，我就愈能够理解它的伟大；它的伟大在于，它不仅仅能够碾碎人的意志和灵魂，它还能够碾碎一个人的心。与世界相比，我们的意志是渺小的；但与宇宙法则相比，整个世界却更加细微。然而，也只有我们这些平凡的人——我们的情感，我们无意之间所做的事，最终将汇集在一起，组成贯穿时间的辉煌奇景。”

突然觉得写小说的真的是很残忍的一群人...
突然又觉得写作实在是很作践人的一项职业...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先生你还是活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