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身靠上客房方门，右手手指迅速拨动棱体门锁，听见哐当两声才停下来。焦灼地一面轻压着门把手，一面透过脆弱木门上的猫眼打探着如同林荫小径般幽深的走廊。冷色灯光从拐角的挂壁灯下一直流淌进我的视线，照亮了我眼前这片所谓的暂时安全区域：门外暂时没有人。庆幸他还未追来的同时，我观察到覆盖整个二楼的巨大拼接地毯阻隔了本应明显的脚步声，这对我来说极其不利。】
【几乎每家宾馆都会这样，自以为是地进行于我无益的装潢。既奢侈又可怕。我对着空旷的房间叹了口气，轻车熟路地从贴左墙而立的电视柜里搜罗出来了一本被翻烂的圣经，右下角普遍卷起的书页像是十一月时的银杏，金黄色的小扇摇摇欲坠地在枝头歇脚。把它塞回柜子里，紧接着我发现了一支不怎么尖锐的短铅笔、一小打记录纸、两个玻璃杯、毛巾一条（从一进门右手边的卫生间里拿出来的），我把它们都搁在床头柜上。而在我的床上，被我遗弃的东西都摆在那里。一次性牙刷牙膏、旅行版洗浴液、房间打扫卡。】
【用玻璃杯从水龙头里接了水，一杯是我的，一杯是为他准备的。重新摆在床头柜上。然后打湿了毛巾，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上次被刀具所划的伤口。】
【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逃犯的模样了呢？曾经我不过是镜岛南部普通人家的女儿，在风华学院挥霍我一树芳华。十八岁我遇见了以为是对的人，他给我送过一捧一捧的红玫瑰，带我看过一簇一簇的杜鹃花，陪我吃过街边烟熏缭绕的麻辣烫，请我品过西餐厅内珍藏的白葡萄酒。那双握着刀叉切过牛排的手曾经握着我的手，那么温柔。】
【我想他连戒指大概都准备好了，把他的衣服拿去洗的时候我瞧见了他口袋里的戒指盒，珍珠白的天鹅绒看起来就温和，像我印象中他的性子。我装作不知道，叫他自己来清理衣服口袋的时候怎么也忍不住唇角的笑容。那是我人生中度过的最甜蜜的日子，是春，是花香，是海面偶尔激起的美丽浪花。然而一切的一切，本应按照时间轴发展的美好的一切，却顺着恶魔的旨意逆流而回。我所迎接的，不是灿烂的夏，而是苦大仇深的冬。】
【窗帘未拉，灯亦未开，镜岛深秋独有的夜色从窗口涌进来，压得我几近窒息。】

——提问：红色的是什么呢？
——是圣诞夜告白的玫瑰，是做菜时被抱住而切到的手指，还是这颗只为你跳动的心脏？
猩红的玫瑰花瓣在身后铺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我穿过狭长幽暗的走廊，停在尽头的那扇门前。
叙述者的更替，可以将同一件事变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而我从来没打算让她知道，由我的视角所描绘的世界。
“咔嗒。”
是利刃撬锁的声音。
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抱着的花束背后总有一把匕首，就像她永远不会知道，当初在学院我从不离身的那本书里，被掏空的部分嵌着一把满弹的柯尔特。
随时随地做好杀人的准备，以及杀人的觉悟。黎明的痕迹成为生命里不可磨灭的烙印，即便行走在阳光之下，也只能存在于夹缝中的阴影。
“啪。”
是金属掉落在地毯上的闷响。
我曾经试图将她从那片黑暗隔离开来，守护着仅存的鲜活明亮，以为这就是一辈子。
闹着要看小丑的脸的人，在面具掀开一角的时候，却都一个个移开视线。
那样执着地要踏入我的世界，却才跨出一步，就失去了接受真相的勇气。轻而易举地逃走，轻而易举地否定了、拒绝了那个世界。
否定了全部的我。
“吱呀——”
是缓缓开启的，无法回头的门扉。
“提问。”
“红色的是什么呢？”
包容而淡薄的笑拉长了嘴角弧线，我捧着玫瑰一步一步走向她。
花束遮掩不到的衬衣下摆，露出了星星点点的，干涸的红。
是被夜风割裂的玫瑰，是有人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被切掉的手指，还是被轻轻捧起又狠狠摔碎的心脏？

【手指像归巢的幼雏，开始不可抑止地向掌心蜷缩。】
【软塌塌的，包裹着水汽的毛巾被我残忍的挤压，揉碎，流血。滴答声淌在手臂的皮肤上，那道还未痊愈的深痕，似乎是刻意埋藏的沟壑，一不小心，就失足而亡。我阖了阖眼，为生物钟催生的疲倦感受由厌恶所取代，心底一贯的冷，耳旁是他的声音，病毒似的感染了周身每一寸空气，令喉头一阵作呕。】
“总算是——来了。”
【双腿由弯曲变为竖直的时候，膝盖发出冻骨般的脆响。毫无顾虑地用压抑的声线剪碎他的问语，我迟缓地转过身去，眉间蕴藏着仅剩的憎恨，回眸的一刻，被虚伪酿出的温柔挫成虚无，一败涂地。视线交织，时间的韧带近乎冥顽不灵地经受着考验，拉长、拉长，最终崩为断弦。我似乎有些沉浸于这种病态的甜蜜气氛中，在抽离其中时，竟然心怀不舍。只是回忆太过于情长，生将梦魇拼凑生出美妙，然而破损的镜子，倒映出的面庞已然支离破碎。】
【冷漠也好、决绝也好，甚至，称我为无情，也绝对不为过。我不会反驳。】
【毕竟选择逃离的人是我，毅然放弃的人是我，恶狠狠折下玫瑰骨朵，又不顾往昔肇事潜逃的罪犯，是我。毕竟，当我无意瞥见锋利却残破的真相之时，脑海里撕裂一切，骤然发芽的字眼——逃。】
“红色的，是爱吧。”
【我给出了肤浅的答案，就仿佛变回了多年前涉世未深的女学生，满心罗曼蒂克空想，幼稚而自以为是。】
【恰好是，他喜欢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