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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蝴蝶梦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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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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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恍惚中,我站在那扇通往车道的大铁门前,好一会儿被挡在门外进不去。铁门上挂着把大锁,还系了根铁链。我在梦里大声叫唤看门人,却没人答应。于是我就凑近身子,隔着门上生锈的铁条朝里张望,这才明白曼陀丽已是座阒寂无人的空宅。 
  烟囱不再飘起袅袅青烟。一扇扇小花格窗凄凉地洞开着。这时,我突然像所有的梦中人一样,不知从哪儿获得了超自然的神力,幽灵般飘过面前的障碍物。车道在我眼前伸展开去,婉蜒曲折,依稀如旧。但是待我向前走去,就觉察到车道已起了变化:它显得又狭窄又荒僻,不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模样。我一时感到迷惑不解,但当我低下头去避开一根低垂摇曳的树枝时,才发现了变化的来由。原来自然界已恢复了本来的面目,渐渐把她细长的手指顽强而偷偷摸摸地伸到车道上来了。即使在过去,树林对车道来说,也始终是个威胁,如今则终于赢得胜利,黑压压势不可挡地向着车道两侧边沿逼近。榉树伸开赤裸的白色肢体,互相紧紧偎依,枝条交叉错杂,形成奇特的拥抱,在我头顶构成一个形似教堂拱道的穹隆。这里还长有许多别的树木,有些我叫不出名字,还有些低矮的橡树和翘曲的榆树,都同榉树盘根错节地纠结在一起。橡树、榆树,还有巨怪似的灌木丛以及其他一些草木,就这么纷列在这块静谧的土地上,全然不是我记忆中的景象。 
  车道已变成一条细带,与过去比,简直成了一根线!路面的沙砾层已不知去向,只见密密的一片杂草和青苔。树枝倒垂下来,阻挡着我的去路,节瘤毕露的根部活像骷髅的魔爪。在这片荒凉芜秽的林莽中间,时而也还能认出一些灌木丛,那是当年我们居住时的标志,是人工栽培和雅趣的产物。如紫阳,它的花穗曾经颇负盛名,但如今因为无人修剪照拂,也成了野生植物,枝干高得出奇,却开不出一朵花来,又黑又丑,与左近那些无名的草木没有什么两样。 
  忽而东,忽而西,这条可怜的细线歪歪扭扭地向前伸展。(而它一度就是我们的车道啊!)有时我以为它到头了,不料它又从一棵倒在地上的死树底下钻出,或是在一道由冬日绵雨积成的泥泞小沟的那头挣扎着露出头来。我从未觉得道儿竟这么长,那距离想必是不断成倍延伸,就像树木成倍往高处长去一样。车道似乎根本不通向宅子,而是引入一片迷津,通向一片混饨杂乱的荒野。突然间,我一眼看到了那宅子,宅前的通道被一大簇乱生乱长的异样灌木覆盖了。我仁立着,心儿在胸中怦怦剧跳;眼眶里泪花滚动,带来一阵异样的痛楚。 
  这就是曼陀丽!我们的曼陀而故居!还是和过去一样的隐僻、静谧。灰色的砖石在梦境的月光里显得白惨惨的,嵌有竖框的窗子映着绿草坪和屋前平台。时光的流逝,丝毫无损于围墙的完美对称,也无损于宅基本身,整个宅子宛如手掌心里的一颗明珠。 
  平台斜连草地,草地一直伸向大海。一转身,我看见那一泓银色的海水,犹如风平浪静时明镜般的湖面,静静地任月光爱抚。没有波浪会使这梦之水粼粼荡漾,也不见云块被西风吹来,遮掩这清朗惨白的夜空。 
  我又转身面向屋子。尽管它屹然挺立,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态,仿佛我们昨天刚刚离开,谁也没敢来碰它一下,但我发现庭园也和林子一样,服从了丛林法则。石南竟高达一百五十码,它们与羊齿绞曲缠绕在一起,还和一大簇无名的灌木胡乱交配。这些杂种灌木,紧紧地依傍着石甫的根部,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出身的卑贱。一棵紫丁香与铜榉长到一块儿去了,而那永远与优雅为敌的常青藤,还恶毒地伸出弯曲的蔓须,把这对伙伴更紧地卷绕起来,使它们沦为俘虏。在这无人照管的弃园里,常青藤占着最突出的地位,一股股、一绞纹的长藤爬过草地,眼看就要侵入屋子。此外还有一种原来生长在林中的杂交植物,它的种子很久前散落在树底下,接着也就被人遗忘了,如今它却和常青藤齐头并进,像大黄草似的,把自己丑陋的身子挺向曾经盛开过水仙花的柔软的草地。 



  • 妍之心
  • 核心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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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处可以看到荨麻,它们可以算是入侵大军的先头部队。它们盖满平台,乱七八槽地拥塞着走道,还把它粗俗细长的身子斜靠在屋子的窗棂上。它们是些很差劲的步哨,因为在好些地方,它们的队伍被大黄草突破,就耷拉脑袋,没精打采地伸着躯于,成了野兔出没的处所。我离开车道,走向平台。荨麻拦不住我,任何东西都拦不住我,因为梦中人走路是有法术的。 
  月光能给人造成奇异的幻觉,即使对梦中人也不例外。我肃然站在宅子前,竟断定它不是一个空洞的躯壳,而像过去那样是有生命的、在呼吸着的活物。 
  窗户里透出灯光,窗帷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藏书室里,门半开着,那是我们出去时忘了随手带上。我的手绢还留在桌子上,在一瓶秋玫瑰的旁边。 
  藏书室里处处留着我们尚未离去的印记:一小堆标有“待归还”记号的图书馆藏书;随手丢在一边的《泰晤士报》;烟灰缸里的一段烟蒂;歪歪斜斜倒在椅子上的枕垫,上边还印着我俩并头倚靠的痕迹;壁炉里炭火的余烬还在晨曦中吐着缕缕青烟;而杰斯珀,爱犬杰斯珀,就躺在地板上,眼睛充满着灵性,肥大的颈部下垂着,尾巴拍搭拍搭摇个不停,那是因为它听见了主人的脚步声。 
  我一直没注意到,一朵乌云已经遮没了月亮。乌云有好一阵子徘徊不去,就像一只黑手遮住了脸庞。顿时,幻觉消失了,窗户的灯光也一齐熄灭。我面前的屋子终于又成了荒凉的空壳,没有灵魂,也无人进出。在那虎视眈眈的大墙边,再也听不到往事的细声碎语。 
  曼陀丽是座坟墓,我们的恐惧和苦难都深埋在它的废墟之中。这一切再也不能死而复苏。我醒着的时候想到曼陀丽庄园,从不觉得难过。要是我曾在那儿无忧无虑地生活,说不定我还会就事论事地回想起那儿美好的一切:夏日的玫瑰园,拂晓时分的鸟语,栗子树下的午茶,还有草地那边传来的阵阵涛声。 
  我还会想到盛开的紫丁香,惦念起“幸福谷”。这一切都是永恒的,不可能像烟云般消散。这些回忆按理是不会惹人伤感的。月亮仍被乌云遮盖着。我虽在梦境之中,却清醒地想到了上面这一切,因为像所有梦中人一样,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事实上,我是躺在数百英里外的异国土地上,过不了几秒钟就要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旅馆空荡荡的小房间里,没有任何特别的气氛,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令人感到舒坦释然。我会叹一口气,伸个懒腰,转过身子,睁开眼睛,迷惘地看看那耀眼的阳光和冷漠洁净的天空,这与梦中幽柔的月光是多么不同!白昼横在我俩前头,无疑既漫长又单调,同时却充满某种珍贵的平静感。这是我俩以前不曾体会过的。不,我们不会谈起曼陀丽,我可不愿讲述我的梦境,因为曼陀丽不再为我们所有,曼陀丽不复存在了! 



2025-06-10 14:2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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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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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范·霍珀夫人不是个势利鬼,我真不知道今天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想想也真有趣,我一生走什么道路竟完全有赖于这位太太的势利。她那种病态的好奇差不多成了怪癖。起初,我十分震惊,并常常为此窘得手足无措。人们在她背后窃笑,见她走进屋子就忙不迭溜走,甚至匆匆躲进楼上走廊里的侍者专用门,避之唯恐不及。每逢这种时候,我就好比一个代人受过的小厮,非得承担主人的全部痛苦不可。多年以来,她一直是“蔚蓝海岸”旅馆的常客,除了爱玩桥牌,还有一种目前在蒙特卡洛已臭名远扬的打发时光的消遣,那就是把有地位的旅客强攀为自己的朋友,尽管这些人她只在邮局里远远见过一面。她总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作一番自我介绍,而在猎物还没有觉察到危险之前,她这儿已经提出正式邀请,要对方到她房间来作客了。进攻的时候,她采用的方法倒也别致:直截了当,而且乘人不备;所以,对方很少有机会逃脱。在旅馆休息室里,在接待室和通向餐厅走道的中途,她老是占着一张非她莫属的沙发。午饭和晚饭后。她总在那儿喝咖啡,这样,所有进出的客人都得经过她面前。有时她还把我用作勾引猎物的诱饵,派我捎个口信到休息室那头去,要不就打发我去借书报,或是打听某家铺子或其他什么别的地址;这样,突然间就会发现一个双方都认识的朋友。我是极厌恶这类差使的。有名望的人似乎都得供她饱餐一顿,就像卧床的病人要别人一匙一匙地喂果子冻一样。她最喜欢找有头衔的名人,不过其他人,只要相片见过报,她也爱结交。还有那些名字曾在报纸闲话栏里出现过的人物,作家、艺术家、演员之类的三教九流,甚至他们之中十分不堪的角色,只要她曾在书报上读到过他们的事,她都想招讪。 
  时至今日,我仍可以忆起她在那个难忘的下午——且别管是多少年之前——的样子,仿佛这只是昨天的事。她坐在休息室那张特别中意的沙发上,盘算着进攻的手法;从她仓促张皇的神态,甚至还用夹鼻眼镜轻叩牙齿,我看得出来她正在煞费苦心。她匆匆吃完餐后水果,没来得及用那道甜食,从这一点,我就知道她想在这位客人之前吃完午饭,以便安坐在他必经之路上守候。突然间,她转身向我,小眼睛闪着光,说道: 
  “快上楼去把我外甥那封信找出来。记住,就是他度蜜月时写的那封,内附照片的。马上拿来给我!” 
  我知道她的计划已拟订就绪,准备用外甥来作媒介了。我讨厌自己非得在她的诡计中扮演这样的角色。这也不是第一回了。我就像一个耍戏法的副手,专在一旁把小道具递上去,此后就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等待主人给我暗示。这位新来的客人不喜欢别人打扰,这点我敢肯定。十个月以前,她从几份日报上搜罗了有关此人的零星的流言蜚语,一直把它贮藏在记忆中,以为将来之用。吃午饭时她曾对我说了一鳞半爪。尽管我还年轻,不识世故,但从这些片言只语中我想象得出,他一定讨厌别人突如其来地闯来打扰。他为什么选中蒙特卡洛的“蔚蓝海岸”,到这儿来,这与我们毫不相干。他有自己的心事,这些心事别人不可能理解;当然,只有范·霍珀夫人是例外。这位夫人从来不懂得怎样处世才得体,也不讲究谨慎行事,飞短流长倒是她生活里须臾不可缺的。因此,这位陌生人必须经她细加剖析。我在她书桌的鸽笼式文件分类架上找着了那封信,在下楼回到休息室前犹豫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这样仿佛就给了他更多一点幽然独处的时间。 
  我多希望自己有勇气从侍者专用楼梯下去,绕个圈子,跑到餐厅去告诉他有人埋伏着等候他。但是,社会礼俗对我束缚至深;再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才好。所以我只有坐到范·霍珀夫人旁边那只通常由我占坐的座位上去,任她像一只得意的大蜘蛛似地编织那令人讨厌的大网,去纠缠那陌生人。 
  我走开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些。等我口到休息室,他已离开餐厅,而她则担心对象溜走,来不及等我取了信来,已经厚着脸皮另外设法作了自我介绍,此刻他竟已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了。我穿过大厅向他们走去,一言不发地把信递给她。他立刻站起身来。范·霍珀夫人因为自己计谋得逞兴奋得满面红光,她朝我这个方向胡乱地挥挥手,含糊不清地介绍了我的名字。


  • 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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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己的这几句话一定震动了某种回忆,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并微微皱起眉头。她却依然无动于衷地絮叨不休。“自然你会怀恋曼陀丽的浓雾,这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西部农村在春天一定是令人心旷神信的。”他把手伸向烟灰碟,捻熄了香烟。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有一种无法确切描写的东西在那儿游移了片刻;我似乎看到了他的某种隐私,可这又与我何千?” 
  “是的,我离开时正是曼陀丽最美的时候,”他简短地说。 
  接着大家都沉默了,继沉默之后是难堪。我偷偷看他一眼,不禁更清晰地联想到我那位无名绅士:披着大氅,行踪诡秘,黑夜中在回廊里踯躅。是范·霍珀夫人的声音,电铃似地撕裂了我的幻想。 
  “我想你在这儿一定认识不少人,不过今年冬天蒙特卡洛比较乏味,碰不到几位名人。米德尔塞克斯公爵在这儿,住在自己的游艇上。我还没来得及上游艇去看望他呢!(据我所知,她从来没有上过那游艇。)你自然认识芮尔·米德尔塞克斯罗。真是个迷人的尤物!人家总说第二个孩子不是公爵生的,我可不相信。一个女人长得好,别人就爱说些闲话,对吗?而她恰恰是如此付人喜欢。卡克斯顿与希斯洛普婚后关系不好,是真的吗?”她不住地唠叨,都是些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些名字对他是完全陌生、毫无意义的。她也没注意到,自己越是不顾对方的反应,一味信口雌黄,对方就越是冷淡,话也说得更少了。但他从不打断她,也不看手表,似乎从他当着我的面出了她的洋相,犯了个最初的错误后,他已经为自己规定了一种行为的准则,要不折不扣地按准则行事,而不愿再冒犯别人了。最后,一个传呼旅客的侍者跑来说有一名裁缝在房间里等候范·霍珀夫人,才算替他解了围。 
  他立即站起身来,挪开椅子,说道:“别让我耽搁您。现在衣服的流行式样变得太快了,等不得您上楼,衣服式样可能又变啦。” 
  他的嘲弄并没有刺痛她,她反而把这句话当作了恭维。“能够这样遇上你真太高兴了,德温传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同我向着电梯走去。“既然我已唐突地开了个头,希望能不时见到你。你一定得到我房间里来坐坐,喝上一杯。明天晚上可能一两位客人来看我,你也来吧。”我赶快转过脸去,生怕看到他设法推辞的窘态。 
  “抱歉得很,”他说。“明天我可能驾车到索期派尔去,什么时候回来也还不知道呢。” 
  她只好无可奈何地作罢,但我们还在电梯门旁徘徊着。 
  “我想他们一定给你弄了个好房间。旅馆里一半都空着,所以要是你觉得不舒适,务必跟他们闹一场去。你的行李,仆人总给料理好了吧?”这种熟稔态度实在太过分了,即使在她身上也罕见。我瞥见了他的脸色。 
  “我没有仆人,”他不动声色地回答说。“也许您愿意为我去打开行李吧!” 
  这回一箭射中了靶子,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只好尴尬地笑笑。 
  “啊,我可不是说……”接着,真是叫人无法相信。她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假如需要,也许你能帮帮德温特先生的忙,你在许多方面都是个能干的孩子。”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我大惊失色,呆呆地站着,等他回话。他俯视着我们,带着挖苦的表情,略带傲慢,唇边挂着隐约的浅笑。 
  “妙极了,”他说。“但是我信奉我家的老话:单身旅客行路最快。也许您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吧!” 
  接着,没等到范·霍珀夫人回答,他转过身,走开了。 
  “多滑稽啊!”我们乘电梯上楼时范·霍珀夫人说。“你觉得他唐突地离开是不是一种幽默?男人是经常做出这种怪事的。我记得曾经有一位出名的作家,每见我走来就从侍者专用楼梯飞奔而下,我看他大概对我着了迷,可又缺乏自信。不过那时我还年轻。” 
  电梯摇晃一下,停了。我们到了自己住的那一层楼,开电梯的侍者拉开了门。“顺便说一下,亲爱的,”在走廊上她对我说,“别怪我又数落你。不过今天下午你有点放肆,你竟想独揽大家的谈话,这使我很难堪。而且,我敢说他也有同感,男人是不喜欢这种样子的。” 



  • 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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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吭声,看来说什么对她也都白搭。“啊,好了,别不高兴,”她笑着耸耸肩。“毕竟我要对你在这儿的行为负责。你自然不妨听我的忠告,论年纪我可以做你妈妈了。Eh bien,Blaize,BlaiZe,ie viens①……”哼着小调,她走进卧室。裁缝正等着她。 
  -------- 
  ①法语:“好喔,布莱兹,我来了。” 
  我跪在临窗的椅子上,观看午后的街景。阳光灿烂,一阵大风欢快地吹着。半小时之内,我们又要坐下打桥牌了。窗户紧闭,热水河开得足足的。我想到了总要我去收拾烟灰碟,乱七八糟地堆满染着唇膏的捻扁的烟蒂和丢弃的奶油巧克力糖。我的智力是在学习快照摄影,学习如何组织美满家庭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这样的头脑很难适应桥牌这玩意儿;再说,她的朋友们也不耐烦同我一道打牌。 
  我觉得有我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在场,他们就不能随心所欲地谈话,正像在饭后水果端来以前,当着客厅女仆的面不能畅所欲言一样。因为有我在场,他们很难一下子打开话匣子,说些既有诽谤中伤又有影射暗示的闲话。于是,男客就会装出一种很不自然的热忱,问我一些滑稽可笑的有关历史或绘画的问题。他们以为我离开学校不久,与我攀谈,只好说说这些。 
  我叹了口气,从窗口回转身来。阳光充满着希望;大海在劲吹的风中掀起白浪。我想起一两天前曾路经的摩纳哥,那儿的某个街角有一座歪斜的房屋,弯身倾向鹅卵石铺成的广场。在高高的倾圮的屋顶处,有一个狭缝似的窗口,这窗子背后也许曾住过中世纪的古人吧。从书桌上拿起铅笔和纸,我心不在焉地画了起来,全凭想象画出一幅苍白的、带鹰钩鼻的侧面头像,阴郁的眼睛,一道高鼻梁,挂着嘲笑的上唇。接着我又给画中人加了一撮尖尖的胡须,领口处镶上花边,就像那位大师在许久以前一个逝去了年代中所画的一样。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开电梯的侍者,手里拿着一封便柬。“夫人在卧室里,”我告诉他。可是他却摇摇头说这封信是给我的。我拆开信封,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笔记簿纸,一个阳生的笔迹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原谅我,今天下午我太无礼了。” 
  就是这么几个字,既无签名,也没有抬头。但信封上明明写着我的名字,而且居然拼对了,这是很难得的。 
  “有回信吗?”侍者问我。 
  我从那几个草字上抬起头来,答道:“不,不。没有回信。”侍者走后,我把便束塞进衣袋,又去看我那张铅笔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不再喜欢它了。那面容死板而没有生气,镶花边的领口和胡须竟成了煞费猜想的字谜中的点缀了。


  • 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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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变,”他说。“没有,没变样。” 
  我猜不透是什么力量驱使他重游故地,回想往事,还带着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来目睹他的喜怒哀乐。他上一次游山至今已有多少个漫长的年头逝去?在此期间,他的内心和他的作为都有哪些不同?气质秉性又有什么变化?我不想了解此中底蕴;我后悔上这儿来。 
  我们沿着公路迂回下山,一路无话,也没有遇阻停车。一大堆峥嵘的乌云笼罩着落日,空气变得无比清冷。突然他提起了曼陀丽。他不说自己在庄园的生活;关于他本人,他一字不提。他只向我描绘曼陀丽春天黄昏的落日。夕阳在海岬留下火红的余辉,大海顿时变成一片墨绿,因为漫长的冬季刚过,海水仍然冰凉刺骨。置身于屋前的平台,你可以听到小海湾涨潮的涛声。这正是水仙怒放的季节,纤细的花茎托着金色的穗头,在晚风中微微摇曳。比肩密集的水仙犹如一支大军,不论你采摘多少,一点不会显出稀疏的缺口。草坪尽头的海岸上,种植着一大片藏红花,色彩有桔黄、淡红和紫红之别。不过,这时已不是藏红花的全盛季节,所以一朵朵都耷拉着脑袋,色衰花谢,犹如惨白的雪片。报春花比较粗俗低贱一些,就像野草一样,哪儿有缝隙就往哪儿生长,纵然姿色平平,倒也令人赏心悦目。风信子还没到开花时辰,花穗还掩面躲在去年的残叶丛中。但是一等到风信子怒放,不那么娇贵的紫罗兰顿时就相形见细,树林里的羊齿则被吞没得干干净净。风信子的娇艳完全可以同天空媲美。 
  他说,他从来不许在室内陈设风信于。一插进花瓶,风信子就显得阴湿潦倒。要观赏妩媚绝伦的风信子,你得在正午十二点钟左右太阳当头时到林子里去信步漫游。这种花的香气刺鼻,并带点儿烟味,仿佛花荭里畅流着某种辛辣而饱满的野生液汁。那些在林子里采摘风信子的人简直就是破坏文物的野蛮人,为此,他曾在曼陀丽下过禁令。有时候,他开车穿过田野,看见一些家伙骑自行车经过,车把上捆着大束大束的风信子,因为穗头凋败,花朵已经褪色,被折的荭秆散乱地耷拉着赤裸的身子,成了一团糟。 
  对于本身的待遇,羊齿可并不十分在乎。这是一种野生植物,可偏偏喜欢与人类文明的雅趣沾点边。它们从农舍窗户后面的果酱罐里探出身来,搔头弄姿,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只要罐子里有水,足足可能活一个星期。在曼陀丽,野花不得进屋。他在由围墙圈起的花园里栽培几种仅供室内摆设用的鲜花。他告诉我,难得有几种花摘下之后反而更好看,玫瑰顿就是其中之一。客厅里放一盆玫瑰,色彩鲜艳,浓香扑鼻,而自然界的玫瑰就没有这两大优点。怒放的玫瑰给人某种蓬头垢面的感觉,就像披头散发的女人,显得轻浮而粗俗。可一旦放进屋子,玫瑰时变得神秘深沉。一年之中有八个月,他让人在曼陀丽室内陈设玫瑰。我喜欢丁香吗?他问。草坪的尽头有一棵丁香树,站在他卧室的窗口就可闻到丁香的芬芳。他的姐姐是个冷漠而讲求实际的人,因此常常抱怨曼陀丽到处一片花香,使她沉醉。也许她是对的。那他也不管。唯有花香合他的胃口,使他陶醉。回忆早年,他总想起插在白色花瓶里的大束紫丁香以及弥漫在屋子四处发人遐思的扑鼻异香。 
  从山谷通向海湾的那条幽径,也是花团锦族,小径的左边种着大丛大丛的各色杜鹃。五月哪一天的黄昏,你如果沿着小径散步,就会发现灌木丛仿佛在风中淌汗。你弯身拾起一片落地的花瓣,用手指把它捻碎,顿时,从你的手掌心散发出干种奇香,沁人心脾。而这一切只不过是由一片被揉捏破碎的花瓣发出的。你悠然神往地走出山谷,来到海滩,脚下是坚硬的白色圆卵石和平静的海水。多么奇妙的对照!也许过于突兀…… 
  他说话的当儿,我们的汽车已回到闹市的交通中心。不知不觉之间,暮色已经降临,我们正置身于蒙特卡洛一片华灯和喧闹之中。大街上的喧嚣声刺激我的神经;黄灿灿的灯光亮得耀眼。时间飞快地溜走,愉快的出游就这样乏味地收场,我真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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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马上就要回到旅馆。我在车厢的抽屉里摸索着找我的手套。找到手套的同时,我的手指碰上一本书,精致纤巧的封面说明这是一部诗集。车子在旅馆门前放慢速度的当儿,我正眯缝着眼睛想看清书名。“要是你愿意,拿去读吧,”他说。驾车出游已告结束,我们回到了旅馆,曼陀丽已被抛在几百英里之外,他的语调于是又变得随随便便,漫不经心。 
  我暗自庆幸,抓着手套的手同时紧紧地抓住这本书。一天就要这样过完,我正想得到一件属他所有的东西。 
  “下车吧,”他说。“我得把车开过去放好。今晚我上外面吃饭,不会在餐厅里再见到你了。不过我要谢谢你今天陪我。” 
  我独自走上旅馆的台阶,可怜巴巴的样子活像一个玩乐收场而兴犹未尽的小孩。下午的出游对我是一种娇纵,使我不知如何打发这天余下的几个小时才好。我想到在就寝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时光,而独个儿去吃晚饭又何其无聊。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无法正面回答楼上那护士狡黠的查询,更无法面对范·霍珀夫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可能对我进行的盘问。所以我干脆在休息室一隅坐下,躲在一根柱子背后,要侍者送茶点来。 
  侍者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看到我独个儿用茶,他自然不必使出浑身解数来。再说,这时刚过五点半,是一天中最无精打采的时刻。一般人都已用过茶点,点菜饮酒却还早着呢。 
  我的感觉已不仅仅是若有所失,我只觉得凄凉孤独。我仰身靠在椅背上,拿起那部诗集。这本书已久经手指抚弄,显得相当陈旧,所以一下子就自动翻开在某一页上,这一页一定是有人经常翻阅的。 
  “日日夜夜,我奔逃; 
  年复一年,我奔逃; 
  奔逃,奔逃, 
  穿越内心迷津,透过泪眼腺肥, 
  我躲开天狗奔逃。 
  飞也似地奔逃,奔逃; 
  背后传来连串狂笑, 
  眼前是斜坡山地。 
  我纵身投进张着大嘴的深渊, 
  任恐惧把我心啃咬。 
  奔逃,奔逃, 
  别让身后雄健的脚步把我踩倒。”① 
  -------- 
  ①英国诗人弗朗西斯·汤普逊(1859—1907)所作《天狗》中一段。 
  我当时的感觉就好似有人从上锁的门外,透过钥匙孔往里窥视,于是我把书偷偷丢在一旁。今天下午是哪条“天狗”把他赶上高山去的?我想到他的汽车,就停靠在离二千英尺深渊仅半个车身的地方;我还想到他脸上那种茫然的表情。在他内心深处回响着什么样的脚步声?什么样的轻声细语?哪些往事唤起了他的回忆?还有,所有的诗集中,他为什么唯独把这一部带在车上?我但愿他不是那么孤高;至于我自己,最好也别是一个衣裙寒怆,戴一顶阔边女学生帽的小妞儿。 
  侍者铁板着脸端来茶点。我嚼着那像锯屑般干巴巴的黄油面包,一边又想到下午他向我描述过的那条穿山谷而过的幽径,还有杜鹃的花香和海湾处白色的圆卵石,要是他深深爱着这一切,干吗到蒙特卡洛来寻求这华而不实的一时快乐?他曾对范·霍珀夫人说,他并没有事先拟订计划,离家时相当匆忙。我眼前出现了他在山谷幽径狂奔的景象,折磨他的“天狗”在后边紧追不舍。 
  我又拿起诗集。这一回,书掀在扉页上,我看到上面写着留念题字:“给迈克斯——吕蓓卡赠,五月十七日”。字是用一手相当不凡的斜体写成的。有一小滴墨水沾在对面的空白页上,似乎写字的人因为性急,曾见了甩笔,想使墨水流得更顺畅一些。而当墨水冒着小泡从笔尖淌出时,稍稍有些过量,所以吕蓓卡那浓墨的名字显得很突出,笔力遭劲;那个往一边倾斜的字母R特别高大,对照之下,其他字母显得矮小。 
  我啪的一声合上诗集,把书塞到手套底下,伸手从近处的一张椅子里拿起一本过期的《插图》杂志,信手翻着。杂志里有几幅挺不错的洛埃河上古城堡的照片,并附有说明文字。我专心阅读这篇文章,不时参看照片。但是待我把这篇文章读完,却意识到自己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从印刷物中赫然盯着我的不是布卢瓦地方细长的城堡角楼和锥形尖塔,而是前一天范·霍珀夫人在餐厅里的那副尊容:猪一样的小眼睛向着邻桌扫去,五香碎肉卷串满了餐叉,停在半空不往哈里送。 
  “骇人的大悲剧,”她说。“当然,报纸上全是关于这出悲剧的报道。大家都说他从不谈论这件事,从不提她的名字。你知道,她是在曼陀丽附近的一个海湾里淹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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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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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初恋的狂热不会发生第二次。那确实是种狂热;另外,不管诗人怎么描写,初恋同时又是一种负担。人们在二十一岁上缺乏勇气,因为琐碎小事而怕这怕那,无端担心。在那种年纪,一个人的自尊心很容易受到伤害,动辄生气,听谁说一句略微带刺的话就受不了。今天,我行将跨入中年。中年使人处于满足自得境界的保护之中。中年人也碰到日常的微不足道的烦恼,但他们几乎不感到什么刺痛,而且很快就会把烦恼置之脑后。但那时候情形就大不一样:别人无意之中说的一句话会久久忘不了,成为灼人的耻辱;一个眼色,回眸的一瞥,都可能打上永恒的标记;讨个没趣,那就意味着三夜失眠到鸡啼;言不由衷则像犹大的一吻①。成年人说说可以做到脸不改色心不慌,而在那种年纪,即使在区区小事上说句假话,舌头也会痛上老半天,使你受着炮烙般的苦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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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犹大:耶稣门徒,出卖耶稣者。据此,犹大的一吻常被后人用来比喻口出利剑。 
  “今儿上午你干什么来着?”我还能记起范·霍珀夫人当时的声音。她背靠枕头坐在床上,因为实在没有病,在床上又躺得太久,非常容易为点芝麻绿豆小事发脾气。我伸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纸牌,由于心里有鬼,觉得脖子都涨红了。 
  “我在跟职业教练学打网球,”我一边说,一边因为自己信口胡诌而慌了神。要是那职业教练下午突然亲自跑来告状,说我好几天没去上课,那怎么办? 
  “事情糟就糟在我这么一躺倒,你没事干了,”她说着把香烟捻熄在一只盛洗涤香膏的瓶子里,然后,就以牌迷那种叫人看着讨厌的熟练手法,把牌分成三叠抽上抽下,啪啪出声地弹着纸牌的背面。 
  “谁知道你成天在干些什么!”她接着说。“你连一张素描也没有交来让我过目。要是真打发你上街,你难会忘了买我的塔克索尔牌香烟日来。我只希望你网球球艺进步,这对你今后有用。球艺糟糕的家伙最叫人受不了。你现在还发下手球吗?”她一抬手把黑桃皇后轻轻掷下,皇后奸恶地瞪眼望着我,那神气活像耶洗别①。 
  -------- 
  ①古以色列王亚哈之妻,揽权无餍,把持恶政。后人常以其比喻阴毒奸恶之悍妇。 
  “是的,”我答道。她的问题刺痛了我。我想她用的词既公道又贴切,活龙活现地勾划出我的形象。是的,我做事确实偷偷摸摸①:我压根儿没去跟职业教练学打网球,从她卧床时起一次也没打过。到现在已两个多星期了。我真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直把真相隐瞒着,干吗不告诉她每天早上我和德温特一起驾车出游,而且每天在餐厅里同桌吃午饭。 
  -------- 
  ①范·霍珀夫人的问句是“Do you still serve underhand?”,underhan d一词在英语中有两个意思,第一义是“低手”,即范·霍珀夫人发问时使用的意义;第二义是“偷偷摸摸”。 
  “你必须朝近同处跑动,不然就甭想打好球,”她接着说。我接受她的意见,一面提心吊胆地说假话,一面把尖下巴的红桃“J”盖在她的皇后纸牌上面。 
  关于蒙特卡洛的好多事情我都忘了。我俩如何每天早上驾车去兜风,玩了哪些地方,甚至我俩谈论过什么,全都忘了。但是我没忘记自己如何以颤抖的手指胡乱把帽子往脑门上一覆,又如何在走廊里急跑,并且因为没有耐心等候慢腾腾的电梯而飞奔下楼,不待门役搀扶,擦着转门往外冲去。 
  他总是坐在驾驶座上,一边等我,一边看报。见到我来,他莞尔一笑,把报纸撂到后座,替我打开车门,问道:“嗨”,‘心腹朋友’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爱上哪儿玩去?”可是对我说来,即便他开着车老在一个地方来回绕圈子也没关系,因为这时我正处于出游开始时最得意的心情中。登上汽车,坐在他身边的位置上,抱着双膝,曲身向着前面的挡风玻璃——这一切简直都是难以消受的幸福。我就像一个对六年级的级长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小不点儿,而他呢,他比这样一个级长固然要和善一些,但却难以接近得多。 
  “今早上风大天冷,你最好穿我的上衣。” 
  这句话我还记得,因为那时我实在幼稚,穿着他的衣服竟觉得那么甜蜜,仿佛又成了那种替级长抱运动衣的小学生,能够把自己偶像的衣服围在脖子上,得意得要命。借他的上衣,把它技在我的肩头,那怕只有短短几分钟,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使我的早晨变得光明灿烂! 
  我在书上读到过,人们在谈情说爱时如何装出懒洋洋的娇态,弄得对方无从捉摸,我可不是这种人。什么欲擒故纵,唇枪舌剑,飞眼媚笑,这一套挑逗人的本事我全不会。我就坐在车里,膝上捧着他的地图,任由风吹乱我那一头平直难看的长发。我既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乐趣,又渴望听他说话。但是他说话与否对我情绪其实无关紧要;我唯一的敌人是仪表板上的时钟,它的针臂将无情地指向中午一点。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我们在无数小村中穿行。这些村子就像附在岩石上的贝壳,遍缀地中海沿岸。今天我已记不起它们中间的任何一个。 
  我还能记起的仅仅是坐在汽车皮椅上的感觉,膝上地图纵横交错的图案,它的皱边和松散的装订线。我也记得,有一次我曾望着时钟思忖:“此时此刻,十一点二十分,一定要使它成为永久的记忆。”接着我就闭上眼睛,以使当时一刹那的经历更深地印进脑子。等我睁开眼,汽车正在公路上拐弯。一个披黑色围巾的农家姑娘向我们招手。现在我还记得她的模样:蒙着尘土的裙子,脸上带着开朗而友好的微笑。一秒钟之间,我们拐过弯去,再也看不见她了。农家姑娘已成过去,只留下一个记忆。


2025-06-10 14: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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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按规定凑花色的纸牌游戏,两人或四人玩,玩时用六十四张纸牌。 
  这一切都在旅馆房间里等待着我,而他呢?在把我扔在旅馆之后就可以独自出游。也许到海边去,让微风吹拂脸颊,追赶着太阳。也许他又会陷入那些我既无所知也无法共享的回忆之中,在逝去的岁月里漫步游荡。 
  我们之间的鸿沟张着大嘴,从来没像此刻这么不可逾越。他仿佛背向我站在辽远的彼岸。我深感自己幼稚而渺小,子然一身,于是再也顾不上面子,拿起他的手帕就擤鼻子。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的样子再难看也无所谓了。 
  “见鬼去吧!”他突然说,好像是发火,又好像终于不耐烦了。他把我拉到身边,用手臂搂着我的肩头,一面仍然笔直地望着前方,用右手操纵方向盘。我还记得当时他甚至把车开得更快。“你还年轻,差不多可以做我的女儿,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对付你才好,”他说。这时,路面变狭,前面出现一个弯角。他不得不绕个圈避开一条狗。我以为他要放开我了,但他仍然把我搂在身边,转弯以后,公路又笔直地向前伸展,他还是没放开我。 
  “把今天早上我说的一切全忘了吧,”他说。“这些全是过去的事,统统都已了却。今后咱们再不许想这些往事。家里人都叫我迈克西姆,我要你也这样称呼我。你对我一本正经得够了。”他摸索着我的帽沿,接着把帽子抓在手里,摞到后座,他弯身吻我的前额。“答应我,你一辈子不穿黑缎子衣服,”他说。我破涕为笑。他也笑了,龃龉顿时冰释,早晨又变得光明灿烂!范·霍珀夫人和下午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下午会很快过去,接着是夜晚,夜晚之后就是明天!我洋洋自得,欣喜若狂,在那一刻简直有勇气要求别人平等待我。我仿佛看到自己误了玩贝酉克的时间,很晚才懒洋洋走进范·霍珀夫人的卧室,一面漫不经心地打着阿欠回答她的问话:“我玩过头了,刚和迈克西姆一道吃了中饭。” 
  我实在还是个孩子,竟把一个教名看作非常值得炫耀的东西。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一直用教名称呼我。尽管出现过阴霾,这天的早晨把我推到友谊的一个新高度。原来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他还吻了我,自然而又安静的一吻,使人很舒服,压根儿没有书本里描写的那种戏剧性,也不使人发窘。这一吻似乎使得我俩的关系变得自然而无拘无束,一切都简单多了。两人当中横着的沟壑终于填平;今后我要叫他迈克西姆了。那天下午陪范·霍珀夫人玩贝西克似乎也不像平时那么单调无味。不过我的勇气还不足,没敢跟她谈起早上的事情。牌局终了,她收起纸牌,伸手去取牌盒,这时她无心地问起他:“迈克斯·德温特还没离开吧?”我像潜水员离岸时那样稍稍迟疑一下,终于失却了勇气和苦练多时的自制力,回答道:“嗯,我想是吧。他——我看见他到餐厅吃饭来着。” 
  一定有谁看到我俩在一起,去对她说了。也许网球职业教练来告过状;也许旅馆经理写过条子给她。我等着她发起进攻。可她仍自顾自把纸牌收进盒子,打着呵欠,由我在一旁收拾皱乱的床铺。我把香粉罐、胭脂盒和口红一样一样递过去。她收好纸牌,从身边桌上拿起一面小镜子,又说起他:“挺诱人的家伙。我看就是脾气有点儿古怪,难以理解。那天在休息室里,我原以为他会作一点表示,邀请别人到曼陀丽去,没想到他的嘴咬得这么紧。” 
  我没答话,看着她拿着口红,在自己硬撅撅的嘴上勾出血红的弓形线条。她把镜子拿得远些,看着化妆效果如何,一面接着说:“我从来没见过她,但我相信她一定长得非常可爱、穿着考究,举止出众。在曼陀丽过去常常举行盛大的宴会。她的死实在是意外的悲剧。看来他一定深深爱她。我得敷上颜色深一点的脂粉才能与这儿的鲜红相配。亲爱的,给我拿点深色的粉来好吗?把这盒放回抽屉里去。” 
  接着,我就帮她涂脂抹粉,洒香水,搽口红,忙得不可开交,直到铃响客来。我迟钝地端上饮料,说不出几句应酬话;我在唱机上换唱片;我去拾掇烟蒂。 
  “小姑娘,最近画过什么素描吗?”一个老银行家装着热情的样子问我,单片眼镜悬在线上摆荡着。我言不由衷地装出一个明快的笑容回答他:“没有,最近没有。再来支烟吧?” 
  说这话的不是我,我的心根本不在那儿。我的思想在追逐一个幻影,她那影影绰绰的轮廊终于逐渐显露。不过,她的面貌依然隐晦,肤色尚不清晰;她那眼睛的长相和头发的色泽都还不甚分明,有待于显现。 
  她的秀美是永恒的;她那甜密的笑使人终生不忘。她的声音还在某处余音缭绕;她说过的话还留在人们记忆中。她曾涉足的地方景色依旧;到处都还有她亲手抚摸过的东西。也许柜子里还收藏着她穿过的衣服,上边仍然遗留着香水的气味。在我的卧室里,压在枕头底下的那本书,她就曾经捧在手里。我仿佛看见她打开空白的第一页,脸上挂着微笑,一挥弯曲的笔尖,在纸上写下:“给迈克斯——吕蓓卡赠”。那天一定是他生日,她把这本诗集连同其他礼物一起放在早餐桌上。当他撕开包装纸,解开丝线的时候,他们俩一起开怀大笑;当他翻阅诗集的时候,也许她曾伏在他的肩头。迈克斯!她叫他迈克斯!这称呼多亲昵,多帅,叫起来自在极了。家里人可以叫他迈克西姆,也就是说祖母、外婆、姨妈、婶婶都这么叫他,再有就是像我这样沉默寡言、平庸无趣、毫不相干的年轻人。而迈克斯是她选定的称呼,这个名字只属于她一人。诗集的扉页上,她就是带着这种自负写上这个名字的。那种粗大的斜体字,在白纸上飞扬跋扈,这本身就象征着她:如此旁若无人!如此自信! 
  多少次她就这样挥笔给他写信,报告自己的喜怒哀乐。其中有信手写在半张纸上的便条,也有当他出门时寄去的整页整页别人不能看的家信,上面写着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事情。她的嗓音在屋子里回响,传到花园,无忧无虑,亲切流畅,就像她在书上留下的字迹一样。 
  可是,我只能叫他迈克西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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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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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点行装!起程真烦死人:忙着寻找失落的钥匙,领取空白的行李标签,包装薄纸狼藉一地,我讨厌这一切。即使在今天,我已习惯于动身出门,或者像俗话说的那样以旅馆为家,打点行装依然叫我心烦。今天,砰砰关上抽屉,打开旅馆或临时租赁别墅内那些毫无个性的衣橱和衣架,整理行装,已经成为生活里有条不紊的常规,但我仍感到悲凉,若有所失。这里毕竟是我俩住过的地方,在这里我们一起度过愉快的时光。不管逗留的时间何其短暂,即使只有区区两个夜晚,这地方曾经属于我们,这里留下了我们的痕迹。这并不是指留在梳妆台上的一枚发针,阿斯匹林药片的空瓶或枕头底下的手绢。不,不是指这些物质的有形痕迹;我们留下的是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是思想和心境,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这所房子曾接纳我们,我们在这儿互诉衷情,相亲相爱。但那已是昨天的事。今天,我们继续赶路,从此再也看不见这所房子。我俩身上都发生了些微的变化,再也不与昨天的自己完全一样了。有时我们在路边小客店歇响吃饭,我走进一间黑糊糊的陌生屋子去解手。我是第一次捏到这个门把,第一次看到这剥落成条的糊壁纸和洗手盆上方那面映像滑稽的小破镜。此刻,这一切都属于我,我和这些物件彼此相识。这一切都属于此时此刻,不是以往,也不是未来。此时此刻我在这儿洗手,破镜子映出我的脸,超越了时间的流逝。镜子里出现的是我,这一刻仿佛凝滞了。 
  接着,我打开门,走进饭厅。他正坐在桌旁等我。我顿时意识到倏忽之间自己又年长了一些,在人生的道路上向着未知的命运又跨出一步。 
  我俩相视而笑,一起点菜用饭,一面天南地北地闲聊。可是我暗暗对自己说,同五分钟前离开他时的自我相比,我已稍有改变;那个女人犹在往昔流连,我已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更年长,更成熟的人…… 
  前几天,我在报上看到蒙特卡洛的“蔚蓝海岸”旅馆换了经理,改了名,房间都重新布置,里面整个儿变样了。二层楼上当年范·霍珀夫人租用的那一套房间可能已经不复存在;我的那间小卧室大概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天,我跪在地上,笨手笨脚地替她的皮箱上锁,当时就有一去不返的预感。 
  皮箱啪地一声上了锁,我也就结束这一段遐想。望望窗外,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影集里翻开了另外一页。远近的屋顶和大海不再归我所有,而是属于昨日,属于往昔。随身衣物收拾停当之后,房间显得空荡荡,似乎巴不得我们快走,准备明天接待新客。大件行李已捆扎就绪,上了锁就放在外面的走廊里;小件衣物还得收拾。废纸篓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快撑不住了。这里有她的药瓶(里面还装着半瓶药)、丢弃的雪花膏罐、撕碎的账单和信件。抽屉洞开着,镶镜衣柜已空空如也。 
  前一天晨餐时,我正替她斟咖啡,她丢过来一封信,并告诉我:“海伦星期六坐船去纽约。小南希可能生了阑尾炎,所以他们打电报催海伦快口去。这一来我的主意打定了,我们也马上动身。欧洲委实无聊得要命,不妨等到初秋再来,怎么样,带你观光纽约这个主意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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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主意比坐牢更可怕。我一定愁形于色,所以她始而惊讶地望着我,接着就生气了: 
  “你这孩子简直荒唐,不识好歹!我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道,只有在美国,像你这种没钱没势的年轻姑娘才能过得舒心。男朋友成群,那才有劲呢!都是些和你门当户对的小伙子。你可以自己找几个朋友,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成天听我使唤。我原以为你并不怎么喜欢蒙特卡洛。” 
  “我只不过是在这儿住惯了,”我可怜巴巴地想出这个站不住脚的借口,心里可直嘀咕。 
  “那么,你就必须使自己也习惯于纽约的生活。行啦,就这么定了。我们得赶上海伦的那班船,所以立刻就得联系车票。你马上到楼下接待室跑一趟,让那小伙子办事麻利些。这一整天可够你忙的。哼,这样也好,省得你有时间为离开蒙特卡洛发愁。”她阴险地一笑,把香烟捻熄在黄油里,接着就去打电话通知朋友们。 
  我没有勇气马上到接待室去办这件事,于是,就走进浴室,锁上门,双手抱头坐在软木垫毯上、事情终于发生,得准备动身了。一切都完啦!明天晚上我将坐上火车,像个女佣人一样,抱着她的首饰盒子和她在车上用的护膝毛毯。卧车车厢里,她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头戴其大无比的崭新女帽,上插一支孤零零的鸟羽,身子缩在毛皮上衣里。我们将在那阿塞的小房间里漱洗。因为车行震动,房门呕嘟呕嘟作声,脸盆里溅出水来。毛巾湿漉漉的;肥皂上沾着一根头发;餐桌上的饮料瓶装着半瓶水;壁上则是千篇一律的通告:“Sons le lavabo setrouve une vase①”。列车吼叫着前进,每一次哐啷,每一下震动和摇晃都在宣告,我正离他越来越远。而他呢?他也许正坐在餐厅里我熟悉的那张桌旁看书,既不想念,也不留恋。 
  -------- 
  ①法语:盥洗盆下有便壶。 
  动身前,也许会在休息室里跟他道声再会,但因为夫人在场,仅仅只能偷偷做个仓促的表示。道别之后,也许会有短暂的沉默,接着相互一笑,说几句客套话,诸如:“当然啦,一定得来信啊!”“喔,你真客气,我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务必把照片寄来啊!”“请问你的地址?”“我一定奉告,”等等,等等。接着,他若无其事地掏出烟来,招呼从身边走过的侍者送个火,而我却在一旁黯然神伤:“再过四分半钟,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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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我即将离开,因为我俩之间的友谊就此告终,一下子倒反而不知说什么好。我们就像素昧平生的路人,在此邂逅,既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但是我的心在剧痛中嚎叫:“我多么爱你,又多么不幸!这一切对我说来是生平头一遭,今后也决不会有了。”可是脸上还要装出平常的一本正经的假笑,嘴上还得哺哺胡说些什么:“看,那老头儿多滑稽!他是谁,大概是旅馆的新客。”就这样,我们在一起嘲笑一个陌生人,浪费了这最后的时刻。我们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此时我们自己也已经成了陌生人。 
  “但愿那些照片印出来还不错,”绝望之中,我只好老调重弹。他回答说:“是啊。广场上照的那张大概相当不错,那天光线恰到好处。”两人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胡扯,大家都心照不宣,按着一样的口径说话。其实,照片印出来是不是模糊,或者是否印得出,我根本不在乎,因为这已是最后话别的时刻。 
  我脸上挂着凄戚的苦笑,再一次向他道谢:“嗯,真得再好好谢谢你,玩得实在很‘来劲’①……”说话时用上几个平素不用的字眼。“来劲”,这个词儿什么意思?天知道。我可不管,用了再说。那原是女学生观看曲棍球时使用的词,拿来形容过去几周悲喜交集的感受极不恰当。 
  -------- 
  ①原文为“rip Ping”。 
  接着,电梯门大开,范·霍珀夫人出现在眼前,我穿过休息室向她走去,;他则信步走回自己的一隅,随手捡起一张报纸。 
  坐在浴室的地上,我就这样做着一连串可笑的想象,还想到了旅途和到达纽约时的情景。我想到海伦尖利的嗓音,那女人简直是她母亲惟妙惟肖的翻版;还有南希,海伦的女儿,一个成天哭闹的小淘气。我想到范·霍珀夫人将介绍我认识的那些大学男生以及和我地位相当的银行小职员,都是些长着塌鼻子的油滑少年,轻佻地对我说:“星期三晚上出去逛逛好吗?”“喜欢爵士音乐吗?”而我还不得不装作礼数周到的样子。到那时,我一定也会像此刻一样,只想关在浴室里独自出神遐思 
  她来了,砰砰地撞门:“你在干什么?” 
  “啊,好了,好了。对不起,我这就来。”我故意打开水龙头,在里边忙乎一阵,把一块毛巾搭上横木。 
  我打开门,她疑惑地打量着我说:“你怎么在里头呆了老半天?今儿早上可没时间让你胡思乱想,要干的事情多着呢?” 
  几周之内他自然要回曼陀丽去,这点我敢肯定。大厅里,一大堆来信等着他,我在船上匆匆写出一封信也混在其中。这是一封言不由衷的信,闲话同船旅伴,仅仅想博他一笑。读完以后,他把信往吸墨纸台里随手一插,直到几个星期以后,某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午饭之前,他在付账时偶然发现了,这才匆匆目覆。以后,音讯告绝,一直到圣诞节才寄张贺年卡,让受件人再次痛感你只不过是无足轻重之辈。圣诞贺年片,上印的可能就是满地白霜的曼陀丽庄园。贺辞是烫金的印刷文字:“祝圣诞愉快,新年如意。迈克西米利安·德温特。”不过,为了表示友好,他可能破例用笔把贺年片上印着的名字划去,在底下亲笔写上:“迈克西姆赠”,而倘若贺年片上还有空余的地方,至多再加上一句:“希望你在纽约过的愉快。”接着,用舌尖舔湿信封的胶水,贴上邮票,把它往一大堆待发的信件中一扔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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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我们今天就走。本来决定晚一班车走,可是现在她又想赶乘早班车。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感到走以前必须再见你一面,说声谢谢。” 
  在我的想象中,这是两个毫无意义的字,但它们还是笨拙地滚了出来。我浑身僵直麻木,觉得说不出的别扭。一刹那之间,我甚至想用“来劲”这个词儿形容他的为人。 
  “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她昨天才匆匆决定。她女儿星期六坐船去纽约,我们要同她一路走,所以要到巴黎去会合,然后再到瑟堡会。” 
  “她要把你带到纽约去吗?” 
  “是的。可我不想去。我恨纽约之行。我会很苦恼的。” 
  “那干吗还要跟她去?” 
  “我不得不跟她去,这你是知道的。我在挣钱,和她分手,对我说来损失太大。” 
  他又捡起剃刀,把脸上的肥皂弄掉。“坐下,”他对我说。“只要一会儿,我到浴室里去穿衣服,五分钟就好。” 
  他从椅子里拿起衣服,扔在浴室地上,接着走进浴室,砰地把门关上。我在床边坐下,开始咬指甲。整个儿事情像在做梦;我觉得自己像个木偶。不知道他这会儿作何感想,准备怎么办。我环顾四周,这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男子的卧室,凌乱而缺乏个性。鞋子很多,多得根本穿不了;还有成串的领带;镜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大瓶洗发液和一对象牙梳子。没有照片,没有小影,这类东西一点也没有。我凭着直觉寻找这类东西,以为房间里至少会有一帧照片,也许放在床头,也许在壁炉架搁板的当中,一帧镶着皮边镜框的大照片,但是没有。我只看到一些书,还有一箱香烟。 
  果然,五分钟之内他穿好了衣服。“走,下楼到平台去,陪我吃早饭。” 
  我看看表说:“没时间了。我这会儿本来早该在服务台换车票了。” 
  “别管这些,我一定得跟你谈一谈,”他说。 
  我们沿走廊走去,他按铃招呼电梯。我暗暗想,他自然不知道再过一个半小时左右,早班车就要开车。一会儿,范·霍珀夫人一定会打电话到服务台去问,我是不是在那儿。 
  我们乘电梯下楼,一路没说话,又沉默着走上平台,早餐桌子都已布置停当。 
  “你吃点什么?” 
  “我吃过早饭了,”我告诉他。“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只能再果四分钟。” 
  “咖啡、煮鸡蛋、吐司、果酱。再来一客蜜桔。”他吩咐侍者拿早饭来,接着就从衣袋里取出一块刚石片,开始修挫指甲。 
  “这么说来,范·霍珀夫人对蒙特卡洛厌倦了,她想回家。我跟她一样,也想回家。她回纽约,我回曼陀丽,你爱上哪儿?自己选择吧。” 
  “别开玩笑,这时候还说笑话真不该,”我说,“看来,我得去弄票了,就在这儿告别吧。” 
  “如果你以为我是那种在吃早饭时故作滑稽的人,你就错了,”他说。“清早总是我脾气最坏的时候。我再说一遍:要末跟范·霍珀夫人去美国,要末跟我回曼陀丽老家,两条路由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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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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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于五月初回到曼陀丽,按迈克西姆的说法,是与第一批燕子和风信子花一起到达。这是盛夏之前最美妙的时节:山谷里杜鹃花浓香泌人心脾,血红的石南花也正怒放。我记得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早晨,我们离开伦敦,驱车回家,下午五时左右,已快到达曼陀丽,正可以赶上喝午茶。直到此刻,我还记得当时自己那模样,尽管结婚才七个星期,穿着却同往常一样,不像个新娘:灰黄色的紧宽衫,石貂鼠皮的小圈脖,还披着一件不成样子的胶布雨衣,雨衣大得很不合身,一直拖到脚踝。我当时想,穿上这样的雨衣才能表示出伦敦天气不佳;而且因为雨衣很长,可以使自己的身材显得高大一些。我手里捏着一副齐臂长手套,另外还有一只大皮包。 
  “这是伦敦的雨,”动身时迈克西姆说。“你等着瞧,待会儿等我们驶近曼陀丽,一定是阳光满地的好天气。”他说得不错,到了埃克塞特,乌云被抛到后面,越飘越远,头顶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前面是白色的大道。 
  看到太阳我真高兴。因为迷信,我总把雨看作凶兆,伦敦铅灰色的天曾使我郁郁寡欢。 
  “觉得好过些吗?”迈克西姆问我。我朝他笑笑,执住他的手,心想对他说来,回自己的家该是何其轻松自如:信步走进大厅,随手捡起积压的信件,按铃吩咐送上茶点。可是对于我的局促不安,他能猜出几分?他刚才问我,感到好过些吗?这是不是说他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没关系,很快就到了。我看你需要用些茶点。”他放开我的手,因为前面是一个弯道,得放慢车速。 
  我这才知道,他是以为我觉得疲乏,所以不说话,根本没想到此刻我害怕到达曼陀丽的程度决不亚于我在理论上对她的向往。一旦这个时刻临近,我倒又希望它往后挪。最好我们在路边随便找家客店,一起呆在咖啡室里,傍着不带个性特点的炉火。我宁愿自己是个过往旅店,一个热爱丈夫的新娘,而不是初来曼陀丽的迈克西姆·德温特的妻子。我们驶过许多景色明快的村落,农舍的窗户都显出厚道好客的样子。一个农妇,怀抱婴孩,站在门口向我微笑;一个男子,手提吊桶,当啷当啷穿过小路,朝井边走去。 
  我多么希望我俩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或者做他们的邻人也行。晚上,迈克西姆斜靠在农舍门上,抽着烟斗,为自己亲手种植的葵薯长得茁壮高大而自豪。我呢?我在打扫得于干净净的厨房里忙乎,铺好桌子,准备吃晚饭。梳妆柜上,一架闹钟滴答滴答走得安详。还有一排擦得亮堂堂的菜盘。饭后,迈克西姆读他的报纸,靴子搁在火炉的挡架上。我则从柜子抽屉里取出一大堆缝补活计。无可怀疑,那样的生活是安详而有规律的,还轻松自如,不必按刻板的准则行事。 
  “只有两英里了,”迈克西姆告诉我。“你看见那边一长排大树吗?从那儿的山顶倾斜着伸向山谷,过去一点就是大海。那就是曼陀丽,那些树木就是曼陀丽的林子。” 
  我强作笑容,没有答话。我只感到一阵惊惶,一种无由控制的眩晕。那种狂喜的激动和幸福的自豪感都一股脑儿作了烟云散。我像一个被人牵着第一天上学去的幼童,也像一个初次离家外出求职的稚嫩的年轻使女。结婚以来短短七个星期中好不容易学到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制力,这会儿简直成了在风中发抖的一块碎布片。我连最起码的行为准则似乎也忘了个精光,待会儿可能左右手不分,应该站着还是坐下,吃饭时应该使用何种汤匙和餐叉,都会乱了套。 
  “依我说,把胶布雨衣脱了吧,”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我说。“这儿根本没下雨。还有,把你这条可笑的皮围脖拉拉正。可怜的小乖乖,我就这样急急忙忙拖着你回家来了。看来,你本应该在伦敦添置些衣服才是。” 
  “只要你不介意,我可不在乎,”我说。 
  “大多数女人成天只考虑穿着,”他心不在焉地说。转弯以后,我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这儿是一堵高墙的起点。


2025-06-10 14: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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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迄今未有的激动,我则用双手紧抓着汽车的皮椅。 
  汽车转入弯道,左前方出现两扇大铁门,旁边是看门人的屋子。铁门大开着,进了门便是长长的车道。车进门时,我看到门房黑洞洞的窗子后面有几张窥探的脸。一个小孩从屋后绕出来,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慌忙往椅子里一缩,心怦怦直跳。我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探头探脑,小孩子为什么瞪眼张望。他们是想看看我的模样,这会儿也许已起劲地在小厨房里哄笑着议论开啦:“只看到她那帽顶,”他们会说。“她不肯把脸露出来。不打紧,赶明儿就可以知道这人的长相,宅子里准会有消息传出来。” 
  也许,对我的怯生的窘态,他终于有几分觉察,所以就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一边笑着说:“这儿的人有些好奇,你可别介意。大家都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也许几个星期以来,他们非此莫谈。你只要态度真诚自然,他们肯定都会喜欢你,至于家务,你一点不用过问,一切全由丹弗斯太太料理,就让她去操持好了。我看,一开始她会对你摆出生硬的态度。这人的性格很怪。可你不必在乎,她的作风就是这样。看到那些灌木吗?紫阳花开的时候,这一带的灌木丛就像一堵深蓝色的围墙。” 
  我没有吭声。我又想到多年前在那家乡村小铺里买彩图明信片的情景:手指搓着明信片,我走出铺子,来到明亮的阳光下,心里暗暗得意:把这画片收进影集倒挺合适,“曼陀丽”,多美的名字啊!可现在曼陀丽竟成了我的家!我将给朋友们写信:“整个夏天我们将呆在曼陀丽,请你们一定来玩。”这车道现在对我说来既新奇又陌生,但以后我会非常熟悉它,在这儿散步时知道什么地方有一个转弯,什么地方有一个拐角;园丁在哪儿修剪过灌木,在哪儿截去一枝,我能马上看得出来。我顺着车道走进铁门旁的门房,嘘寒问暖:“今天腿觉得怎么样?”那时,那位老太太将不再对我表示好奇,她会欢迎我去厨房作客。我真羡慕迈克西姆,无忧无虑,泰然自若,嘴角挂着微笑,这表明回家来他很高兴。 
  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他那样泰然自若,嘴角也能挂上这样的微笑?看来这是太遥远了。我多么希望马上就能达到这一步。可当时我觉得自己慌得傻了眼。只要能摆脱这样的窘态,我甚至宁愿变成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久居曼陀丽的老妇人。 
  铁门砰地一声在我们后面关上,再也看不见尘土飞扬的公路。我发现车道与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很不相同。我原以为曼陀丽的车道一定是条宽阔的大路,上面铺着沙砾,两边是齐整的草坪;路面经常用耙子和扫帚整理,弄得很平滑。可它不是这样,倒是像条蛇似地扭曲向前,在有些地方并不比一条小径宽阔多少。道旁两排大树,枝条摇曳,交错纠缠,形成教堂穹隆般的浓荫,我们就好比在拱道上穿行。绿叶混成一片,浓密异常,即使正午的太阳也无法透过,只能间或在车道上投下一些斑斑驳驳、时隐时现的温暖金光。四周非常静,鸦雀无声。在公路上曾吹着一阵西风,它欢快地拂着我的脸,使路边的青草一齐弯腰低舞,可是在车道上却一丝儿风也没有。甚至汽车的发动机也变了调子,它低声哼哧,不再像刚才那样放肆轰鸣。 
  车道倾斜着伸向山谷,大群树木迎面压来,其中有魁梧巨大的榉树,白色的躯干光滑可爱,擎托着一根又一根数不清的枝权。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它们迎面压来,我只要一伸手就可触到它们。 
  我们继续前行,驶过一座小桥,桥下是一条狭溪。这条根本不像汽车道的小路还在向前蜿蜒伸展,就像被使了什么魔法的一根缎带,穿过黑压压的沉寂的树丛,无疑正深入林子的中心。左右看不到豁然开朗的空地,看不到房屋。 
  车道漫漫,老是不见尽头,我的神经开始受不住了。我想,转过这个弯,或者再往前一点,绕个圈,一定就能看到尽头。但是每当我从椅上挺起身子,总是又一次失望:看不见房屋和田野,看不见令人宽慰的开阔的花园,周围仍是一片死寂的密林。两扇大铁门已经成为逝去的记忆,门外的公路则更遥远,似乎已属另一个世界。 
  突然,我看见在幽暗的车道前面有一小片开朗的天空,顿时,黑糊糊的林子开始变得稀疏,那种无名的灌木丛也不见了。道旁是远远高出人头的一堵血红色的墙,原来我们已来到石南花丛中。石南出现得那么突然,不但把人弄得不知置身何处,甚至叫你大吃一惊。刚才汽车行在进林子里,我一点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奇景。石南花红得像鲜血,着实吓了我一跳。成团成簇的石南,茂盛得难以置信,看不见叶子,也看不见枝干,只有一片象征着杀戮的血红色,因为过分的浓艳,显得非常怪异,完全不像我以前见过的石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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