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L.茶水楼

洗漱后出门，顺着小区周围绕着的小径往早市的方向走。因为并不算晚，所以权当散步，步子挪腾的慢了些，一路上鸟鸣啾啾，空气干净清爽，倒也很美。
绕过最后一个路口，已经远远看到了早市场的大门。门口处遍布着小摊贩。拢了拢花白的头发，走进仔细捕捉着新鲜果菜，虽是有点混浊的眼睛，但也轻易瞧见了一车堆得满满的桃子。一个个饱满鲜亮，可爱的诱人。
朝摊主要了个塑料袋，她便翻翻拣拣起来。顾忌着新摘桃子的果毛可能会沾满肌肉松弛的两手，于是动作一如年少作为少女那般轻盈却利索。她捡了半袋，这一半已经被她翻遍，于是准备换个地方挑些更优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幸好旁人看见她的年纪而主动避让，于是步伐挪动的也不甚阻塞。眼看着目的地已到，正想把袋子提起来，面前便晃出个身影，细看却是十二分的熟悉。
她不免停滞在原地，嘴里却不由自主的发了句单音节。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大地，透过窗帘间的缝隙投射到她已是沧桑的脸庞上。时光如白驹过隙，曾经的花季少女已悄然到人生迟暮之年。兴许是年迈后习惯了早睡早起的缘故，她在片刻后睁开了眼睛，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眶摸索着下床走进浴室梳洗。
完毕后她慢腾腾换上已经有些老旧的衣衫，抓了钥匙和钱包出门去集市。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生怕吵醒了尚在睡梦之中的家人。有安静的微笑在脸上绽放开来。
轻车熟路地顺着栽满了茵茵绿树的道路向着集市走去，这段已经走了千百遍的道路早已深入了她的脑海之中。因为身体不如以前灵便她的速度近乎是在挪动。但她却并不着急脸上是老年人特有的平静。人生的积淀让她越发波澜不惊。
走过大声吆喝的小贩，集市一如既往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各种东西混合起来的奇异味道有些刺鼻。她的目光一遍遍掠过那些蔬果，偶尔停下身子用手挑拣一番，却又重新缩回手摇摇头。
走到一家水果摊前她终是驻足。这家店的水果看着都还算是新鲜。找摊主要了一个塑料袋，一手将其放在水果上一手翻腾着水果堆。用力眨巴了下眼睛似乎这样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布满凸起的青筋的手上满是皱纹。她依旧极快速地挑选着将其放入手里的塑料袋中。片刻后看了看手中的袋子满意的点点头递向摊主让其称量，同时掏出了钱包准备付钱。
耳边忽然传来一低低的声音似是蕴满了惊讶，她循着源头望去竟是昔日老友。
现在也早已不计较了，她冲她扬起了微笑付了钱后走去，
“好久不见啦。”语调平稳而温和。
P这两段已小窗戏过会贴的略快。

瞧见她一如既往温柔笑靥，顿觉光阴戏弄凡人。像是坠入一片莫名虚空中，身旁拥簇着暖色调的云烟，触摸不到的飘渺里藏满不知所谓的浮生往事。
手指揪了揪，塑料袋的提手发出被蹂躏的簌簌响声，揉成细细一条，勒进松软的皮肤里。她拿捏不清是否该和悦地返还一个笑容，但从前的事……有点叫她迟疑。
纵使曾经是那么嬉笑怒骂毫不拘束亲密无间的友人，可毕竟，彼此之间那道双方亲手斩开的沟壑，承载了四十年辱骂和漠然的光阴。
——宛如一道天埑。
她可以看到对方中分刘海里露出的条条皱纹，她的发型这么多年来还是没变。
她伸出右手，也没故意去挤出一个四不像的笑容：“是啊，二十年了。”
已经二十年了啊。

许是想不到自己能如此淡然放下往事与其打招呼的缘故吧，对方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半晌也没有丝毫动静。她保持着脸上平和的微笑，极力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往事如烟，昔日如此亲密的好友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最后竟是爆炸开了一切深埋心底的怨恨，两人都歇斯底里。最后这场闹剧终结于两个响亮的耳光，从此则是再未曾说过一句话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好在竟能够再次相遇，她其实早已后悔还有几分歉疚。如今说不定可以重拾几十年前的友谊吧？她在心里期盼着。
虽然已经有些老眼昏花，但因为距离的拉近她眯起眼睛还是勉强可以看到对方手上的小动作。塑料袋的提手因为摩擦的缘故发出轻响，她猜想也许是对方心里对于和好还有几分茫然吧？
抬起一只手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她还在等待着对方态度的软化。片刻后对方终是伸出手发出一声感慨，她一震，也有几分感慨。将手重叠于那只手上方，
“是啊，都已经二十年了……”
没想到时间会过得那么快。看向自己已满是丘壑的双手她也有几分对时光飞逝的怅然。

心中不由自主的震了下，那颗跳动在胸膛里的血肉突然像是被挟住，连带着整个人都呼吸缓滞起来，像是背上陡然负了千钧重。一时像是连张嘴都极为困难，更别说去做点什么动作了。
她看着面前那张韶华不再的脸，上面那双丹凤眼眼角浅挑，却没入一片重叠起来的皱纹里。想起来以前一个宿舍的时候，熬夜过后她总是对着镜子，哀嚎着黑眼圈还是眼袋之类的话。
你不太注意脸了啊？
她想这么说。但转眼间又想起来，自个的眼角也像撕开了的千层饼。
突然不知怎的，心就静下来。
她心平气和的说：“你也来买菜？家里几口人了？”
那语气活生生像是对老邻居说的话似的。
可当年的事…她放不下。丈夫总嘲笑她心眼太小，爱记仇，记性却出奇的好。但她永远也忘不了，当年那一巴掌恼怒挥起的影像，和重重打在自己脸颊上的的清脆响声。
天埑还是一样宽，决绝与友谊一样多。折合起来，感情不会比一个漠不相识的陌生人好多少。
还真是……蹩脚的寒暄。

时间是衡量事物的最好方法。随着它的流逝人们会渐渐意识到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与此同时它教会人何为后悔，譬如现在的她。但她也没有把握对方是否同自己一样。她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去挽留。
对方再一次呆愣在了那里似是灵魂已经被抽走，仅仅留下躯壳停留在这个世界上。而此刻她终是有了机会细细打量昔日亲密无间的好友。对方眉目依稀间还存着当年的娇俏，仅仅是多了些许褶皱使人看起来有几分老态。
她自己亦是如此。曾经总是关心着自己的面庞生怕有了些许瑕疵，使得自己产生已到了青春终结之日的错觉。而现在才明白，以前的那些努力都是徒劳的，每一个人都会老去。现在早就已经不太关心了。
正出神间，对方蓦地开了口，语气里透着一股子的平淡就像是熟识的人之间的寒暄。她却不认为这口气上的软化意味着心里的软化。面上不变心下却暗自在轻声叹息，
“嗯是啊。快抱孙子了。”
提起家人她笑容又扩大了几分，是得到想要之物后的心满意足。然后又补充道，
“你呢？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片刻后复又变得忐忑。当年与她关系亲密时便知她记仇。她哪里都好就只有心眼小这个缺点一直改不过来。当年那一耳光肉体上的疼痛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但给人内心带来的伤痛何时才能够愈合呢？特别是，对于她这般的人。
抬头看了看四周的人来人往，“这儿人多容易挤着，要是你不着急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聊吧？”几分期许。
@朱楼宴 掩面]弧长是病

“我？挺好。不过我家那是个闺女，满月酒的时候——”
话说到半截猛然被掐断，她眯起来的眼睛眨眼间又放松开来，露出里面那对稍显浑浊的乌黑瞳子。看上去倒也多了些专注。
她有多少年没想起这事了？不，她是有多少年不愿想起这事了？年少的时候以为固若金汤的的友谊，到底还是被往常视若蝼蚁的东西一点点穿透侵蚀，最后大厦将倾，俩人却没一个记起来，这时候应该去扶住修补，而不是以两个耳光和刻薄的争吵，作为炸弹扔进窗子里，然后嘭的一声，所有东西都灰飞烟灭。
连个骨架都没留。
不过最开始她倒确实是痛苦得死去活来的，笑话。
她索性放下了手里的塑料袋，把桃子从里面拣出来，随后拍了拍手。桃子沾了泥土的绒毛细细碎碎的磨着手心和指缝，身边雨后的春风夹杂着温煦和清爽这两种风马牛不相集的触感，从背后吹来，掠起质地薄而轻盈的丝质袖子。
她重新把短的突兀的话头捡起：“满月酒的时候，你不是还来了吗？小姑娘还尿了你一身。然后咱俩就扯着你那件湿了的衬衫吵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她竭力使手指保持干净——她有点洁癖，这一点常招丈夫说这说那的——然后抬起右手，把耳边垂下的一缕发捏好捋到耳后，触手干枯。
她笑：”走吧——我记得你喜欢奶茶，现在还喝吗？小姑娘的东西，当年在台湾旅游，一天至少一百多台币花在那上面…现在大陆也好多了啊。“
说着自顾自走起来：”你看，我现在还记得——那件衬衫——的确良牌子的？“

听她竟是提起了满月酒时候的事情，不由心下一惊，也不知她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的。毕竟那是造成如今这般光景的源头。骤然施力下手中的塑料袋被手指甲一同嵌入了手心之中微有些刺痛感在蔓延。
对方也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止住了话茬，停顿。那对已经稍显浑浊的眸子因为眨眼再一次完全露出，直视自己的模样隐约多了几许专注，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错觉。
这件事是看不见的炸药的导火索，双方在不经意间点燃了它，从而爆炸开来最终演变成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从那之后她每当想起这件事便心如绞痛，往日再坚固的友谊被细小的东西侵蚀后仅仅剩下了看似坚硬的外壳。而那一次争吵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最后完全丧失了理智，仅存的是如同倒豆子一般数落着对方的缺点与不适。
真真是一场闹剧。剧情也如此可笑。
兀得不知应当如何开口，一时僵在了那里半天都无一人出声。对方放下塑料袋自顾自地将桃子拣出来，她有些不明所以便只是看着对方动作。迎面有清风拂吹来，温柔地轻抚过她面庞的每一寸肌肤。而对面掠起的袖子飘忽不定像是她抓不到的友情。
一派沉默终是被打破，那个被她们同时视为禁忌而从不提起的话题再一次展现在了眼前。当时确实是莫名其妙。人老了有时候也有些迷信了，或许这也是早已安排好的吧？包括这场意外的重逢。她也接过话，
“是啊……也不知道当时哪儿来的火气，结果就……”
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似是在惋惜什么。不过有些晚了，但，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有机会去补救。这个念头再度浮现在心头。对方又展露了笑颜，自己的一些小习惯她现在都还记着。也许只是将其深藏心底了吧？
“早就不喝啦，几年前心血来潮又去喝过一次，先不说那年轻店主的惊讶神色吧，接过来喝一口就觉得甜得发腻，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天天喝还喝不腻的。”她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也不知道现在会不会觉得了，走吧，我们再去尝尝？”
跟上对方的步伐，顺口接道，
“记性真好，我都快记不得了。人还是不得不服老啊。”
@朱楼宴

她加快了脚步与她并肩，就好似年少时那般。听见她的声音点点头，随口接道，“是啊，越来越多的东西都是加了各种添加剂的，新闻上到处都在披露这个披露那个的。哪像以前啊，纯天然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
正说话的功夫便已经是快要到了，街角的招牌看得出是精心设计过的，倒是很夺人眼球。走过去就能看清是用闪光的心形图案与霓虹灯交相辉映，一看便知道是年轻女生开的。只有那个时候才会觉得花里胡哨的东西特别好看，而老了之后就觉得还是简洁点儿好啊……从何时开始自己便老是喜欢拿以前同现在做比较，果然是人生进入暮年了吗？几分怅然。
出门买菜回到家的时候自己的女儿已经起来了，许是年轻的缘故吧，她不管是睡十几个小时还是熬夜不睡觉都特别精神，经常就听见她拿着手机和朋友滔滔不绝，聊的无非是某些八卦啊，新的潮流商品啊等等。正值韶华的自己也曾是如此。甚至偶尔会为了体验什么是长大的滋味和别人一同抽烟喝酒。好在都是少数。心下对于烟草或者是酒精都是极其反感的，让人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为了让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一定的满足，然后就会产生一种优越感。
对方以前就曾经在叛逆心理的驱使下干掉一瓶啤酒；也曾学着问题儿童挑事儿干架像是一个大姐头。自己永远都是陪伴的那一个却始终不敢真正逾越一步，或许这也是一种胆怯吧？作为从小就是听老师话的乖孩子。
身畔的人在奶茶店门前几米的地方猛的转了语调，虽是还有几分温润的女声却不难听出其中深藏的凌厉与努力克制的意味。怒火像是火山一般喷薄而出带着滚烫的岩浆将她淋了个透彻，余温散尽之后，剩下的就是刻骨的冷意。她转了身子正对着她，愣愣的看着这个突然爆发的人不知所措也有些不明所以。
“可……可是我们以前不也还是那么要好吗？”
甚至是说话都断断续续，语声中带着明显的不可置信。心下却在惊叹她是何时变成了这样的人？偏执还带着疯狂。声声如刀刺入她的心脏。
片刻后她又低下声音，还未等她点头话锋一转，一辈子也忘不了吗……还真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一瞬间她觉得对面的这个人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至今不懂何为成长。连她这个比她小几个月都明白的事情，她却还未领悟。
终是叹息，带着哀婉，她的声音近乎低不可闻，
“我认为，你早就已经可以放下了。”

“怎么你总是这个语调、这副表情呢？”
多年的怒火和埋怨累积成炸弹，此刻在内心里张牙舞爪的肆意爆裂。她本想说更多伤人的恶意的针锋相对的话语，可舌头就那样僵在口腔里，像是看牙医时给嘴部注射了麻药，总觉得自己是大舌头。
她想起少女时代，对方永远是这个柔柔弱弱知书达理的温婉模样，永远不会穿达到膝盖以上的裙子，永远不踩跟如锥子般尖利的颜色浮华的高跟鞋，永远不会混迹于酒吧KTV游戏厅，永远是成绩单最耀眼的那个，男生们议论的最多的那个。
——那般文静的乖女孩的模样，眼眸里蓄积着谦逊的光，谈吐间流露出的在外人看来是成熟懂事，在她看来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虚伪可怕。
她最学不来的，就是她那方“大度”，“谦雅”。所以她才最擅长恶毒的反击和长时间的将无用之事铭记心头。一如现在。
身边擦过一对女伴，一个耳朵上吊着大直径的镶钻耳环，嘴唇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身香水味和酒味；另一个老老实实的背着背包，一身运动休闲的衣服，脚下踩着运动鞋；俩人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议论什么，但明显后者在劝解和训斥前者。还真是相像。
她突然厌倦了这大人哄不听话的小孩子似的场景，这场景她年少时已经历了太多次，以至于重演的时候觉得这么不耐烦。显得她太无理取闹而没有原则，显得大人太谙熟世事不屑于小孩子计较，说得她又有多清高。
耐下心来想，这愤怒横贯她二十年人生，就算是道痛彻骨髓的伤疤，她也背负了那痛苦太多年，以至于那感受早已成为了她习惯中人生的一部分，剥夺了反而觉得那里空荡荡，像是一瞬间失去了人生的使命而空茫无求。
她不敢想象那样的她是个什么样子。不敢想像真的重新坦诚以对的两人会是什么样子。
都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
就像无法想象，奶茶店服务生看到一个年龄足够做自己的老奶奶，捧着口味甜蜜瘆牙的潮流奶茶，颇为享受喜爱的品尝着一样。
不伦不类，颠覆了世界观。
她看了看天，这么一番交往之下，时间不经意间流走大半。天空逐渐从雨后的甘碧转向晴空的灿烂。
她说：“那我先走了噢。耽搁了这么久，我家那口子应该也起了，我得回去做饭了。”
然后她转身，丢下昔日好友准备离开。身后她复杂的目光投射在后背上。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笑声从唇齿间不安分的躁动。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有孙子了记得来找我外孙女玩哦。”
晨光正好。
两个头发白花花，牙齿几乎掉光的老奶奶，在奶茶店前分头道别。

结？

——结——

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