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曲终人未散,执手彼岸望桃花》
我写下那一笔情重,以为尽情将江南夜色里最美的画卷赋予这字里行间,便给了这画中人最刻骨的幸福,却不知,那一笔落下,却是为痛入骨髓的离别埋入伏笔。
我写下那一笔决绝,以为将纸上那风沙磨砺了棱角的男子眉峰里偷藏的几丝不忍掩饰而去,却不知,那一笔落下,我早已泪打湿了身前的那一方白宣。
我写下那一笔盟约,以为风沙过目,飞雪皑皑,他一曲终息,那年一身白衣映衬的笑颜还在,却不知,那一笔落下,枯了一树繁花,只留下一句深深地悲叹。
我是个撰客,一只笔,一端墨砚,一张白宣,我撰写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这是其中一个......
一个我写了,笑了,细心雕琢每一笔提悬染墨后勾勒的故事。
一个我写了,哭了,揉碎了一张张底稿反复去修改的故事。
一个我写了,却更想写给更多如我一般的“戏外人”去看的故事。
(一)
那是一年夏夜,我初至绍兴,听着身侧划过的一只只乌篷船上飘飘渺渺的棹歌,渡头一个老翁叫卖着黄酒,醇香的气息萦绕不散。我打了二两,想尝尝这江南的醇酒又跟我那北方烈酒有何不同,昂首刚欲饮下,便是望见那水上戏台上的戏子粉黛初装,锣鼓轻起。举起酒壶的手便是一顿,绵绵绕绕的唱词,暗挑的眉梢,婉转的戏腔,我不住的便寻了过去。寻至这戏台下,却是嗅了一池荷花香,原来是一盏盏花茶香味飘逸。我跟卖茶的小二商量着用这一壶绍兴黄酒换杯花茶,可烟雨弄人,打散了这尚还安逸的鸳鸯,我看着茶馆外的人大步奔走,也没了饮茶赏戏的性质,便倚着窗,望着这一夜烟雨江南。渐渐的雨停了,可我还留在那窗边......
不经意的瞥望却被那刚刚划入我视野里的那艘乌篷占据了心神,只因,那船上女子笑颜如花,一袭白衣如雪,发间风鼓落的梨花瓣似将青丝染霜,依偎在青衣少年身边,我拿起随身的笔撰下,只求此刻永驻,片刻白首,永世难离。她笑容里是溢满的幸福,是天真烂漫,更是对字字盟誓的坚信不疑。我不吝笔墨,只求将这夜最美的画面赋予他们,此刻,我是她发间的一瓣花叶,见证了他们最坚定的爱恋。她因戏里山盟未及哭红了双眼,他讲她轻拥许了一世相思。而我,就在那静静聆听。
等我惊觉,这船已远去,云霞满天。我收拾好笔墨。将这一纸江南夜收入怀中,叫了小二打了一壶花雕,便离去了。
我踏尽了山川河流,访遍长街巷弄,几年光景悄逝,我与万里黄沙中又逢了那夜的少年......
(二)
塞外风沙呼啸,长风作刀。当年青涩的少年早已磨砺了棱角。沙场马革裹尸,兵戎峥嵘,我看过他披甲执长枪,血染红缨,我看过他策马扬尘,驰骋疆场,我也看过夜深人静时,他伏在桌案上提笔写下一份份书信又揉碎,又眉间紧蹙。早已泛红的双眼强撑着,不让打转的眼泪滑落下来。最终又提一轮笔墨重重写下那一封离文。终笔落下,那笔杆已被他握断。字字笔锋决绝,可不知,这里又有几字是真呢?他为大国负红颜,生当守国疆,死亦魂不离。他一朝为臣一朝誓死卫国。这是他的义,他的命。鸿雁归乡却迟迟不愿离去,是不是也嫌这一封书信太过决绝,不似真言?我站在远山,眼中是他面向夕阳的背影。他手中紧紧握着她复他的信文,四字“生死不分”字字如箴。我写到这,笔尖已是轻抖,泪水晕开了不少字迹。
风沙依旧,他由青涩到坚毅。那一纸回文他仍收在贴身处,仿佛只要它在,他便能感觉到那年共他许了山盟的女子。只是那一仗中,他已力不敌众,血色模糊了双眼,倒下的一刹那,那年白衣的女子策马而来。。。
“我等你,共我转身守这山河一程”她来了......
我早已将手中的笔收起。我恨自己只是一介撰客,无法共他杀敌浴血。我恨自己只是一介撰客,无法将身负重伤的她救下。我恨自己只是一介撰客,只能在他一声声的呼唤里,为逝去的她写下悼文。
那一封悼文写下,我便折了手中的笔,不再写别人的故事,背负行囊,远走山河。
(三)
他踏过荒漠,来到塞北,白雪皑皑。这掌下的琴是为谁而奏?这笔下的画是不是也是为她点那一点朱砂?我愣了一刻,直到旁边煮的茶香晕开,看到窗外同到塞北的他,我心底一丝痛意又起,我听他一遍遍的弹着同一首曲子,画着同一副画,画里的人依然是那日策马的白衣女子,不过是那夜江南我见到的摸样。我站在树下望向他仍未停笔的身影。天地一片素白,这一路只留我一行足印,皓月盈缺,这是第几个年头了?他还是日复一日的重复这样的生活,我也日日来看他一眼,只是他鬓间不似当年乌黑,眉峰也少了几分刚毅,多了一抹沧桑。岁月在他的身上流了痕迹。
我紧了紧衣衫,为他点起门前的灯笼,沏一壶茶,关上门,离开了,月色如旧,只是,每个人都不一样了。
不久他便毁了他的琴,不再弹了,也不曾再动笔画过什么。
一天他呢喃着,前夜做梦,梦里有她,她在忘川彼岸等着他,是一片桃花林,她还是一身白衣,为他沏一壶他最爱的清茶,共他执手望一世繁花。
我关上门,任门外风雪依旧,点了蜡烛,望向书案,那画上的笔文跟我札记上的却是一模一样。
“临湘,你等我”我呢喃着,轻抚画间人的脸庞。
门外孤零零的一行足印渐渐被风雪掩去......
2014.07.28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