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破晓]
其实银尘已经记不清当初是以怎样的心情回来的。
天边昏暗不明，风的气息时强时弱，脚边湿润的沙点点粘在已经不太干净的鞋上。银尘面朝大海，深深呼吸，海水反射着本就微弱的天光，衬得银尘苍白的面近乎不真实。
轻轻地，被人拥住，风忽然变得猛烈，黑发被吹到后面那人的脸上，那人见状，低下头，低低的笑了，呼吸着属于银尘的气息。将瘦削的身子紧紧的锁在怀中，似乎只是执着于心爱的玩物，力度大到让怀中的人喘不过气。
银尘紧抿着唇，唇色惨淡，目光淡然的投向远处看不清的海天相接之际，仿佛身体上的疼痛并不属于他。
“嗯？没有知觉么？”身后的人声音低沉，隐隐夹杂着让人沉溺的魅惑，唇瓣一张一合，末了，轻轻吻上银尘的颈侧，似是沉醉的闭上了眼，舔舐着，稍显尖锐的牙齿划过同样苍白的肌肤，不出所料，银尘的身子轻微的颤抖。“这么不愿意看见我？”用力扳正银尘的身子，使得他面朝自己，银尘眼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似放弃，似痛苦，随即将目光投向那个男人。男人嘴角微勾，笑的很是愉悦。
银尘皱眉，海风咸涩，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最终沉默的低下头，他从来都不明白这个男人想要什么，一身黑衣孑然，笑的落拓又张扬，像他的名字一样暗沉不祥。
幽冥。
是的，不祥。
他看见过那双白皙完美的手从鲜血中挣扎出来，身上不计其数的伤痕映照着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还有那句噩梦般的话语：“我活着，你很失望？”那时脚下是残缺不全的尸体，黑衣褴褛，鲜血模糊的脸上除了那个笑容看不出来其他情况，下一秒，他就直直的倒下去，不忘喘着气笑道：“喂，我为了你累的半死，你不救救我？”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做的？银尘费力的回想，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他的记性一直很好，自小的事都记得分毫不差。自四年前……不，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起，记忆变得混乱，许多的人和事只剩一个暧昧不清的印象，唯独眼前这个男人，幽魂一般在身边驱散不开，细细想来，银尘苦笑，关于他的记忆竟然是最多的，这算不算一个笑话？明明恨不得拿刀捅进对方身体，到头来，却成了最熟悉的人。
幽冥偏头看见银尘嘴角的苦笑，心中微动，是想起来了么？神情一凛，变得严肃：“银尘，你在想什么？”
银尘抬起头，刘海显得过长，斜斜的撇到一边，他皱眉：“没有。”
幽冥似乎并不信，他伸出手挑起银尘的下巴，细细摩挲，像是赞叹：“多么完美的一张脸，令人见之不忘啊，你说，爱上你的人是不是很绝望？”
银尘没有试图挣扎，眼眸里一片干净透彻，像是冰雪中走出的孩子，干净的让人心疼，他开口：“幽冥，你想做什么？”
这里是某个不知名的小镇，不，也许是他想不起来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像是已经待了很久，他有些感慨，有些东西终究是刻入了灵魂，就像这个小镇，他其实没有理由忘记的，但他还是忘了，可这里的事物超越了记忆这个载体，他甚至可以闭着眼走完这个小镇。小镇临海，具体叫什么，他不记得，看见蔚蓝的那一刹那，他确信自己是忘了很多的，那样熟悉的海风和味道，记忆里却没有。
不想忘记的事情，却忘得一干二净。
想忘却的人，比如幽冥，却像扎根在脑中，抹杀不了，也忽视不了。
幽冥饶有兴趣的端详银尘眼中深埋的情绪，轻轻一笑：“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毕竟，无论是谁，终将被你遗忘啊。”
“那么你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忘记你？”银尘嘲讽，语气挑衅而恼怒，这不像他，银尘否定，转念一想，谁知道他应该是怎样的？
谁知道呢？

[三/焚祭]
清晨的薄雾柔柔的环绕着小镇，氤氲的，似幻一般。
银尘跟在幽冥身后，黑衣在白雾中格外显眼，反倒是银尘，若不是黑发，几乎就要淹没在白雾中，幽冥的脚步很有节奏，不紧不慢，偶尔很有兴致的回头问银尘这景致如何。银尘淡然不语，若不是小镇现代化的家居，他几乎以为误入了某个桃源。
走了很久，大概是两个小时。
银尘只觉太阳逐渐升起，微风和煦，从心底觉得舒服。雾气散去，视野一片开阔，入目处是一块墓碑，银尘不动声色的打量，看样子是合葬，大约是夫妻吧。幽冥上前一步，手抚上墓碑，笑着问：“知道这是谁吗？”
银尘不语。
幽冥的手指白皙甚至可以说苍白，暗灰色的墓碑上的字苍劲有力，银尘站的地方只看得见最底下的几个字“仕之墓”，心里忽然不安起来，想起昨夜的梦，那个叫“格兰仕”，状似与自己极熟的少年。幽冥瞥见银尘面上不加掩饰的担忧，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讥讽，轻勾唇角：“里面是两个人呢，这两个人，可是到死都分不开啊。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银尘有些烦躁的走上前，细细一看墓碑上的字，竟定住了脚步，再也没有了上前半步的力气。
------银尘格兰仕之墓
幽冥饶有兴趣的看那人本就苍白的脸瞬间惨白，被否定的滋味不好受吧，明明真实的存在于这个世上，却亲眼看见了死亡的证据，这感觉啊，幽冥耸耸肩，反正他没有体会过。银尘蓦然回头，眼神锐利：“怎么回事！”
难得不再是淡然若水的调子，幽冥打量银尘终年不变的白色衬衣上点点雾气渗透未干的湿痕：“是啊，怎么回事呢？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在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的时候？”银尘一怔，紧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转过身，一声不吭的开始挖土。他不信自己的存在已经被抹杀，尽管他已经忘却了过去，可，他只相信眼见为实。
幽冥调笑：“哟，随意挖人坟墓可不道德啊。”
银尘头也不回，淡淡道：“我挖自己的墓何来不道德？”幽冥一晒，不在意的上前帮忙，银尘抬头瞥了他一眼，算是默许了他的动作。
温度上升的很快，尽管只是晚春，银尘的额上有一层薄汗，毕竟这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幽冥抬手擦了擦，银尘瞪了他一眼，貌似有些嫌弃的瞥了眼幽冥手上的泥土，幽冥无奈，这孩子是谁家的？这么多臭毛病。
银尘的心情由一开始的激烈慢慢恢复平静，不禁有些自嘲，先前那般失态实在是不应该，不管这里躺的人是谁，自己还站在这里不就说明了自身的存在么？
“银尘，”幽冥的表情突然有些僵硬，“要是里面是骨灰盒怎么办？”不出所料看见银尘先是僵硬后是懊恼的表情，不由心情大好，之前的疲倦也不知所踪，他笑出声：“你也有考虑不周的一天？先挖开再说吧。”银尘懊恼之余也没停了手头的动作，隐约听见幽冥后来又低声嘟囔什么鬼知道……伽……怎么想的…..偏僻……方，也没在意，只是听到那个伽字，心里微微一动，似乎曾有个人与这字有关。想不起来了。
两人似是不知疲倦，手上的动作一下没停，倒是没有用手，只是随手捡来的石块，真是一点都不专业啊，银尘默默想。
从清晨到正午，终于看见了里面的棺材，是的，不是骨灰盒。幽冥长叹一口气，似乎很是惋惜的样子：“真可惜啊，不是骨灰盒。”银尘闻言凉凉的瞥了他一眼，后者只觉那目光冷似冰雪，笑笑也不再说下去。心里却默默吐槽他幽冥好歹混的有模有样，平素对人不说太凶但哪个不是胆战心惊的，怎么到银尘这儿就不管用了呢？
银尘听不见幽冥的心声，而是有些为难的打量这颇大的棺材，看来是两人合葬无疑了，可，这都多久了？怎么查？幽冥用手指敲了敲棺盖：“哟，用料不错嘛。”
沉重的棺盖被推开，没有腐朽的味道，银尘的目光一寸寸的扫过棺材里残留的血迹，没有人。
莫名的松了一口气，是为自己的存在？还是格兰仕？银尘摇摇头，轻松之余有些失望掺杂在里头，蹲下来，血迹早已发干，陈年旧事了。
“接下来？”幽冥静静的站在银尘身后看他的一系列动作。
“烧了吧。”银尘淡淡道。
幽冥闻言挑眉，心里一动，点点头。
不算太强的火势，甚至有些徐徐燃烧的样子，纵然如此，火光还是映亮了近处的银尘的面庞，苍白的面孔沾染上嫣红，多了丝人气，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不时响起，银尘的唇紧抿着成一条冰冷的唇线，他不明白幽冥装糊涂是什么意思，少了也好，即便是错误的，也不想看到这种抹杀自己存在的东西。银尘那瞬间的眼神冷酷无比，幽冥仿若看见了多年前的银尘，冰冷不近人情，举手投足皆是凛冽。
“回去吧。”幽冥收起思绪。
银尘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几眼，眸光沉涩的厉害，思量片刻，接口道：“嗯，走吧。”

[七/故人]
银尘沉默的看着落地窗外匆匆走过的人群，脑中回味着幽冥的话语。带他来见一个人？会是自己以前认识的人么？不知怎么的，一个身影模糊的闪过，快的让人抓不住，他又想起那个笑起来挺温暖的少年，格兰仕。
嘴角的笑容还来不及绽放就生生的止住了。
幽冥皱着眉盯着眼前的咖啡，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又瞥了眼银尘面前的茶水，开口：“要不，我们换换？”
“不换。”银尘似乎很不喜咖啡的气味，端起茶杯，动作优雅，茶水的味道不尽人意，仿佛很久的昨日，他和几个人在一起品的茶远胜于此。
幽冥认命的端起杯子，浅浅的尝了一口，果然不喜欢，多少年都习惯不了。
“想知道待会儿见到的是谁吗？”放弃了眼前的咖啡，幽冥转而逗弄银尘。
“不想。”银尘想了想又补充：“人来了就知道了。”
幽冥黑着脸不再言语。
漆拉推开门进来，一眼看向大厅没有看到幽冥，苍白的手指还搭在门上，淡漠的目光一寸寸的寻找幽冥，在一个角落看见了幽冥标志性的黑衣。
“哟，来了啊。”幽冥似乎心情很好，看向银尘的目光中夹杂了几分期待。银尘被那样的目光看的颇不自在，扭头看向一边。
漆拉走到里幽冥五步远的时候，不经意的看向幽冥对面的人，脚步顿住了。
还是记忆里的白衣，还是记忆里的淡漠宁静，连偶尔抬起的眼眸中流转的光芒都如四年前般凝定。
银尘抬头就看见了一个比女人还要漂亮的男人，黑色的外套和休闲裤，偏偏有着夺人眼球的银发，那人的目光中有震惊有怀疑。银尘的脑中隐隐作痛。应该是认识的吧。
幽冥的胳膊支在桌子上，笑的更幽深了：“坐。”
漆拉收起表情，坐到幽冥那一侧，仔细打量银尘。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清楚的记得特蕾娅对着银尘的心脏开了好几枪，这人到底是真是假？
“银尘，这是漆拉。唔，算是老朋友吧。”漆拉听见这个介绍，困惑的望着幽冥，后者耸耸肩，轻松道：“别看我啊，他的记忆出现混乱了，应该说是基本上没了比较合适。”漆拉为之一震，心中又攀上一份怅然，都忘了啊，那些过往，也罢，忘了也好。
气氛有点尴尬，银尘听不太懂两人的谈话，索性低下头，盯着茶杯中澄碧的茶水。“这四年，你一直和他一起？”犹豫片刻，漆拉问道。
“嗯。”幽冥漫不经心回答，“倒是你，还忘不掉你的老情人么？”
漆拉不为所动，淡淡道：“忘不忘的掉有什么区别，总归还是那个人。”
银尘心里一动抬头看看漆拉，迟疑了一会儿，问：“请问你知道格兰仕吗？”或许银尘自己都没有听出来，那话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漆拉避过这个问题，回答：“你和他……关系很好。”
“他现在如何？”
“死了，四年前就死了。”漆拉淡淡道。
意料之中的答案，为何自己会失落？
“漆拉，不要这么直接嘛。”幽冥唯恐天下不乱。
“陈述事实而已。”漆拉挑眉，“你怎么救回他的？我记得他当时呼吸都停止了。”说罢，漆拉似笑非笑的看着漆拉，目光幽深锐利。
“你说呢？你怎么说也是组织里一大王牌，这么点事都想不通？”幽冥玩味的看着漆拉。
“抱歉，我的地位貌似还不及你。不知道很正常。”漆拉似乎并不在意幽冥略带嘲讽的话语。
银尘的神情越来越冷淡，他看向幽冥：“我死过？那个墓碑不是假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是假的了？要是知道是假的我陪你挖个什么劲儿啊，不过，格兰仕也不在真是一个惊喜啊。”
“四年前……你与我是什么关系？”
漆拉看着银尘同四年前没有多大变化的面容，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孩子到底还是活着啊。幽冥不正面回答：“你猜咯，反正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关系就行。”
“没关系。”
“哟，银尘你这样就伤我的心了，好歹也我们也‘坦诚相待’过啊。”
银尘脸上的苍白更甚，他有些疲倦的止住话头，早知道问他不会有任何效果。
漆拉站起身：“我该走了。”
“惊喜么？今天。”
“见到了故人，很惊喜。”漆拉微笑的转过身。
银尘咀嚼着那两个字，故人啊，可惜自己不记得了。
“你和漆拉以前很熟。幽冥吐出一句话，也站起来，“走了。”
“格兰仕还活着？”
幽冥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低低的笑出声：“即使忘了这个人还是这么关心啊，我不知道，也许吧，或许有奇迹呢？”
奇迹……么？
银尘苦笑，没有那个人的模样，即便再期盼，也是落空吧。

[八/幽冥]
自打那天会面结束后，幽冥就变得易怒。本来还算整洁的房间被弄得面目全非。
银尘有些诧异地看着门边阴郁的男人，不明所以。
幽冥身上有很浓重的酒味，手里还拎着一个酒瓶，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对面大厦的灯光透过窄窄的窗帘缝隙照射在幽冥脸上，窄细的光线斜斜的划过他的脸庞，整个人显得沉郁而落拓。
“夜深了。”银尘走到幽冥身前。
幽冥低下头，皱眉：“把鞋穿上。”
地板是木质材料并不会太过于冰凉，银尘想归想，还是穿上了鞋子，棉质的拖鞋很快温暖起来。
“有事？”
幽冥仰起头又灌了一口酒，在银尘未反应过来时，一把拽过他，狠狠的吻他的唇，银尘猝不及防，酒液尽数渡入口中，他难受之余，不忘推开幽冥。酒液入肚，真个人奇异的感觉一暖。幽冥轻笑着又揽住他的腰，声线低沉，吐气暧昧：“滋味如何？”
银尘抬起头，语气冷硬：“不如何。”
“呵呵呵，”幽冥又笑起来，“真不懂得享受。”
“你到底想做什么？”银尘耐心有限。
“要是我是格兰仕，你还会将我拒之门外么？”幽冥的声音陡然一变，仿佛之前的暧昧低诉都只是他的错觉，重新恢复阴冷。
银尘一怔，有些不解：“我和他……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幽冥嗤笑，“你说能让你心心念念的记着的人还能是什么关系？失忆也不忘不是么？”
银尘静默片刻：“亲人。”
“那，若是我告诉你，你自小便是个孤儿呢？”
第一次从幽冥口中听到自己的过去，空洞的令人乏味，银尘的脸色有些难看：“不是亲人，难道是恋人？”
幽冥浑身一震，明明两个人靠的这么近，他却感觉怀中的这个人离他好远，远到不只是距离，还有时光。
“其实你刚开始就想说这个答案？”幽冥嘲弄不已，“你早就知晓那个小镇是你从前的家，父母双亡的你如何会念着一个不属于亲人范畴的人？只能是恋人了！”
银尘满面平静：“是，但我不知道你带我去那儿的意义。”
“呵，我也不知道，或许是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
“现在呢？你又在发什么疯？是想让我记起格兰仕么？”这个名字从口中说出来显得熟稔而眷恋，银尘一愣神，就听见幽冥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果然是记忆深刻啊！”
说罢他又挑起银尘的下巴，在唇上轻轻一吻：“怎么舍不得你的老情人？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银尘的眸中尽是清寒之色：“幽冥，你想如何？”
“我突然觉得还是让你回想比较好。因为我很好奇当年想起来后，你是会被我杀死，还是自杀？”
听着幽冥挑衅的话语，银尘反而展颜一笑，清淡到不真切，他说：“好啊，我也想知道。”
“胆识不错。”幽冥放开银尘，“晚安。”
银尘听见幽冥略显张扬的声音：“我很期待你的鲜血。”
“我也很期待。”银尘清浅一笑。
看来自己的骨子里也是个像幽冥一般的疯子。银尘拉开窗帘，目光扫过街市上的灯光，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