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云板声在沉闷的空气中回响,惊起一树鸦鹊。国有大丧,天下知。
太子李治在百官的簇拥之下,跪拜在一众缟素的最前首。在他的右后方,是国舅长孙无忌。
亲王的队伍里,李恪冷眼看着这一切,太子年少,若非长孙势力犹在,软弱庸碌的李治若登上帝位,当真能服众么?也未必。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父皇为自己择的名字,就是要恪守人臣之道。必将谦虚谨慎,否则,长孙一族与自己一向不睦,定会痛下杀手,也顺便抓得了把柄。
彤云密布,不多时,大雨淋漓。
“众位爱卿均是孤父皇的信臣良将,若淋了雨可怎么好?快各自回去吧。”李治犹豫了一下,瞥见长孙无忌默许的目光,便犹豫地说道。
众臣退去,长孙无忌冷冷地笑了一声,向李恪一瞥:
“吴王殿下,请留步。”
李恪斜睨着长孙无忌,语气冷淡而礼貌:
“国舅有什么事么?”
长孙无忌指着李恪手腕上的明黄戒钏,亦是冷冷,“今天先皇大丧,你居然佩戴明黄色,岂不是有心犯上,大逆无道?”
李恪的心沉了半分,而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卑不亢:“国舅提点的是。不过此钏是父皇赠予小王的,今日睹物思人,也不辜负了父皇昔往的教导。”
“睹物思人?”长孙无忌斜过一眼,“吴王殿下,大行皇帝可没有允许你僭越吧。若是以睹物思人为幌子行僭越之事,可不是辜负了大行皇帝的训诫?殿下若是自比汉燕王旦,老臣只能代行霍光之事,以绝僭越恶行了。”
“霍光专权朝政,备受垢病,国舅难道想重蹈其旧辙吗?”
李恪直视着长孙无忌的双眼,不卑不亢的说道。
只见长孙无忌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定格成将要发作的铁青色:“吴王于大行皇帝灵前出言不逊,又兼以僭越无道,甚是失仪!来人——”
两个在一旁候立的太监走来,恭敬道:“国舅爷吩咐。”
“你们带他去廊外长跪思过,无老夫和新帝的意思不许歇息。”
“吴王殿下请吧。”为首的太监一挥拂尘,眼里闪过一丝轻慢。李恪何曾受过这般屈辱,当下只是不动声色地攥紧拳,又松开,无声地随太监走进雨帘,整一整袍襟,双膝跪下。
长孙无忌嗤笑一声,闲在地走向侧廊,坐在一把檀木条椅上,冷眼看着雨中的李恪。大雨不停的淋漓着,不多时,就将李恪的全身湿透。李恪只是咬紧牙关,不屈服,也不求恕。
待了大约一个时辰,雨渐渐地停了。长孙无忌悠然从椅上起身,傲慢地对李恪说:"老夫恕你这一回,若是再犯,则以唐律处置。"身边的太监欲将李恪扶起,李恪甩开了他们的手,虽是万分艰难却又坚持着自己站了起来:"国舅此次提点,李恪没齿难忘,定会好好回报。"他一拜,再一拜,恭深揖圆。纵使心中百般的恨千般的不甘,也不能表露于外。他只是默默地咬紧了牙关,任凭苦涩的感情在心中湍急成河。
长孙无忌面上一滞,也不好说什么,摆了摆手,便撇下一众人潇潇离去。
见近旁的人散去,薛万彻走近李恪,他们只是无言的站在阴沉沉的天穹下。无何,薛万彻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殿下,臣下送您回府。”
李恪感激的看了薛万彻一眼,默然的点了点头。走至大明宫外,李恪与薛万彻各骑一匹骏马,向吴王府走去。又开始下雨了,但只是细细的淋着,并不冷得砭骨。不多时,就到了吴王府。
东花厅里,李恪与薛万彻一人一杯酒,很快就喝得酩酊。薛万彻双眼沁出血色,乍然拍案而起:“我薛万彻立下赫赫战功,却被他人夺取了功劳,老夫怎能容忍?殿下亦是被权臣打压,经受雨中长跪之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恪忙按了按薛万彻的肩膀,暗示他要善自谨慎。薛万彻不解其意,仍然牢骚满腹。李恪无奈,只好勉强站起,指意一旁的仆侍端两碗醒酒汤来。
片刻,一个侍从模样的人端着醒酒汤走进厅来。李恪见那人很是面生,就问了一句:“怎么是你来,其他人呢?”那人放下碗,“在下是新来的,他们都忙,就使唤我来。”李恪颇有些起疑,语气不免沉了些:“你这话说的不尽不实,本王告诉你,你若是不坦白究竟是谁指使你潜入内室以及用意,本王可就不客气了。”
那人一惊,但很快就稳了心思:“吴王殿下,在下失礼了。”霎时间,一把暗剑就横在了李恪的面前。李恪一惊,兀自平定下心绪,从烂醉如泥的薛万彻腰间抽出一把佩剑,两人搏斗起来。
那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剑法十分了得。李恪亦是高手。两把剑在空中旋转交织成了一道闪电,霹雳般的声响惊醒了被遣出去的侍卫,也使一旁的薛万彻酒醒了大半。不多时,侍卫将整个东花厅包围,李恪虚晃一剑,顺手将那刺客擒住。
"你是受谁的指使冒充侍从潜入殿下的宅邸,意欲刺杀殿下?"吴王府的一个幕僚问道。
那刺客一梗脖子:"无人指使,是在下自己的主意。"
"你......"幕僚正想上前给那刺客一个耳光,"吴王殿下德行贵重,因何事得罪了你一个小小草民,竟招致如此祸患?还不从实招来!"
"罢了。"李恪制止住幕僚,直视着刺客,兀自平定了语气,"你是条汉子,你既然竭力保主,本王也不难为你。但是就这样放虎归山,本王终究是不放心。不如,你就在本王的王府先暂住一段时间吧。"不等刺客回答,李恪一挥手,一群侍卫就押着刺客走向厢房,只留下薛万彻和几个幕僚。
"殿下何以这么宽宥此等恶人?"薛万彻问。
"这人颇有些血性,若是对其强逼不舍,他定会自尽或是与本王的人发生正面冲突。何况这更会使他的幕后之人派出更多的杀手,对本王极为不利。若是直接放他回去,谁能保证他不会受人之托再次卷土重来?以怨报怨只会使威望削弱,以德报怨又会助长敌人势气。不如先将他关押起来,静观其变,再作打算。何况,这也并不算是宽宥。咱们就等着看他背后的人的如坐针毡吧。"
"殿下可是要好好防范。不如,就让老夫暂住王府,保殿下平安。"薛万彻沉吟片刻,说道。
"不必了,您的苦心本王心领。这些日子,吴王府定不会有什么风波。除非那人狗急跳墙。更何况,将军此举,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当做把柄。"李恪又补充道,"如今不比前朝,将军可要善自谨慎啊!"
"殿下此言果真极有道理,老夫是万万不可及的。天色既晚,老夫告辞。"薛万彻又是沉吟有间,拱手告退。
"将军好走。"李恪亦是拱手言别。
听到东花厅内的响动,王妃杨千筝携婢女侍从匆匆赶到。“殿下如何了?”千筝熟悉的声音在李恪耳畔响起,倒是安定了他的心魂。
“本王无妨。王妃惊吓了。”虽时冷汗涔涔,李恪犹自淡定。
“殿下怕是醉了,臣妾不如去寻醒酒汤来为殿下醒醒酒吧。”说着,杨千筝起身。
李恪摆摆手:“方才本王叫人送了两碗醒酒汤来。似乎就搁在那边的案上。”
杨千筝端过其中一碗:“似乎有些凉了,臣妾先尝尝看。”
杨千筝轻啜几口:“是有些凉了,你们去把这汤拿去温一温。”说着,她感到有些不适,撑住了桌子。
“王妃如何?”李恪有些慌了,“是不是有些……”
尚未说完,杨千筝软软地倒了下来,“殿下那汤里......那汤里……有毒……”说着已是瘫倒,吐血身亡。
“千筝……“李恪骇然。
窗外一道闪电掠过,李恪感觉,整个世界都包藏着一种沉郁的气息。他的双手紧紧的攥成拳,眼圈红了,臂上青筋,一条条暴出,汗水涔涔。那不是汗水,是泪水,再不能压抑着,喷薄而出......
"千筝!"他无力的呼唤着,然而于事无补。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一味的忍让,只会使爱自己的人远离。倒不如反戈一击,方能挽回些什么。
窗外已是五更时,闷雨翻腾,裹挟着潮湿而又痛苦的气息,穿过窗纸,像银针,深深地刺进李恪的心间。李恪颤抖着,劲忍住泪,踉跄着后退,已不敢再看一眼他的结发王妃。
一个响雷滚过漆黑的天空,李恪终于昏厥过去,堂中最后亮着的烛火也随之熄灭。
"殿下,殿下!......"耳畔只留下焦急的呼唤,再无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