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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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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惊鸿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4-07-21 21:52回复
    惨叫惊破了这繁华的盛宴,那一道天堑横亘在她与他之间,他们能够谅解,也能够相爱,但伤
    害就是伤害,难以磨灭。


    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4-07-21 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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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迦陵频伽
      敦煌沙州节儿可支的府上,歌舞已经快到了尾声,一队跳胡旋舞的康国舞伎款款退下。几个
      婢女进得厅来,将一块块织莲花彩锦从厅外一直铺至厅上,宾主们的神情骤然便亢奋凝重起
      来。酒水狼藉的金银酒杯被轻轻放落在桌上,生恐一丝不敬的声音惊扰了即将降落凡尘的天
      女,原本倦怠倚靠着隐几的人也骤然坐直身子伸长脖颈向外探望。
      几百双眼睛盯着厅外黑漆漆的夜色,他们皆知今日大宴,敦煌城主可支召唤了时下敦煌城
      最炙手可热的舞伎——迦陵频伽。这个从东方佛国传来的梵文名字得到了无论是吐蕃还是汉
      人的认可,她如同一只从西天飞下来的神鸟,用极乐天堂里才有的飞天舞疯魔了敦煌。
      一声清冽的琵琶如箭矢一般倏然射进来,众人皆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战,心脏感到了一阵
      冰冷的痛楚,那神准的弩手这才踏进大厅。
      僧人悟真身上寒简的土布袍与富丽的宴会格格不入,但那清劲颀长的身姿,俊逸凝肃的容
      颜,便是这般举着琵琶款款走入,亦动顾成姿。他的目光只盯着地面,谦卑而谨慎地避开了
      地衣织成的莲花,那是佛陀成正果的道路,他这凡夫俗子不敢践踏。他来到厅角坐下,琵琶
      之声渐渐高亢急促,似乎是在召唤,裂帛之声宛若雷霆炸开天幕,倾泻而下的是足以震动夜
      幕的天籁:
      “谐本之来兮,谐本之来令,云飘飘兮歌穆穆……”
      这辽远高亢的歌声击穿了听者的耳膜,在众人被震得目眩神迷之时,头戴宝冠身着彩裙的
      女子飘然闯入,她上半身几乎赤裸,颈子间垂下的璎珞金银饰物聊以遮体,臂膀上缠绕的彩
      带缭乱了宾客目光,恰到好处地遮挡了若隐若现的女子躯体,在一片洒落的繁花中,迦陵频
      伽在人间飞舞回旋,天衣飞扬中满室生香,所过之处步步生莲。
      神佛是普度众生的,迦陵频伽的彩带从每个人的面前飘过,她明眸善睐的眼光轻轻抚摸着
      每个人的脸颊,这些见惯了各国舞蹈的吐蕃将官、汉人士族、粟特豪商,便都觉得迦陵频伽
      是爱他们的。
      每个人心中的须弥山极乐天是不同的,是高原上的牛羊遍野,是大漠黄沙中的夕阳驼铃,
      是长安大明宫里的霓裳羽衣——她把这些背井离乡人心中的极乐世界勾勒得如此精准。迦陵
      频伽用她的歌舞接引着这些五光十色的乡愁,飞升上金玉为栏、遍地珍宝、永无战乱的祥和
      天堂。
      一曲舞罢,珠穆儿退至僧人身畔坐下,她有些瑟缩地用手臂遮住胸前的那一抹春色,似
      乎对这为她癫狂的世界无法索解,需要找一个地方躲藏。其实此刻的迦陵频伽并不算得一个
      美女,她的面庞带着吐蕃人特有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4-07-21 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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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面庞带着吐蕃人特有的紫红,她麦色的肌肤也不符合汉人心中白皙的审美,但只
        要她一抬臂、一开口,容貌便亦真亦幻起来,人们不用看便知道天女是美的,这无需用眼睛
        去证实。
        僧人悟真用宽大的彩带在珠穆儿上身绕了几下,为她遮住赤裸的上身,他才站起身来向宾
        客唱诵佛门的祝福。僧人悟真是许多人熟悉的,他自幼在灵图寺长大,半年前他不过是住在
        阴暗低矮石窟里为人绘制壁画的沙弥,有时也会在寺庙前唱些经文变文。似乎突然有一天,
        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和尚就受了神佛眷顾,传言他捡起一只濒死的乌,这只鸟化作了能歌善
        舞的迦陵频伽。
        心旌摇荡的宾主毫不吝啬地将手中的金杯、贵霜的金币、萨珊的金刀、于阗的美玉、吐蕃
        的天珠纷纷投在一个盆中,按照寺院道场的规矩,这是对歌舞者的答谢,对佛陀的供养。宾
        客们纷纷向主人祝福,说只有当着将军的面,飞天舞才能如此淋漓尽致。
        “她跳得不好。”悟真的声音不高,在一片纷纭的笑声中却是如此清晰。
        他说的是吐蕃语,经过五十年的推广和压制,敦煌里无论哪族人,都能熟练地使用吐蕃语
        了。客人们有些惊讶地回过头,看见面如止水的悟真,和骤然间面色涨得通红的迦陵频伽,
        愤怒和委屈凝聚在她紧握的小小拳头里。
        可支有些


        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14-07-21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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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支有些疑惑,宽厚地笑起来: “法师是说,她可以跳得更好?”
          悟真摇摇头: “不能了。”
          急性子的可支对这刻意卖关子的玄虚有些不耐起来: “法师不愿再让她为我跳舞了?”他在
          蹙眉的时候,那浓密粗犷的双眉才显出刀锋一般的锐利,厅上的汉人虽知不是对自己动怒,
          但寄人篱下久了,不免看见杀意便有些忐忑恐慌。
          悟真平静道: “启禀将军,迦陵频伽的歌舞是从西方天女处学来,只有在须弥山上才能舞出
          真的飞天。”
          可支道: “从哪里找须弥山?”
          悟真道: “鸣沙山的佛窟里,每一个佛窟都是一座须弥山,在迦陵频伽歌舞之时,壁画上
          的神佛都似活转了过来,所有的乐器都似不鼓自鸣,天衣飞动,满壁生香,只有在那里,飞
          天才是活的。小僧见识过一次,如此胜景不敢自专,想邀将军与诸位贵客一观。”
          他所说的鸣沙山佛窟便是莫高窟,敦煌自南北朝以来便是佛国胜地,无数敦煌的僧人在鸣
          沙山上开凿佛窟,佛窟中为佛祖菩萨塑像,佛窟的四壁皆绘制着经文中的故事,到如今莫高
          窟中已有佛窟上千所。
          可支回想了一下他所见的佛窟,摇头道:“不行,那巴掌大的地方,如何够歌舞回旋。”
          悟真恭敬地一躬身道: “小僧知道张议潮檀越


          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4-07-21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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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真恭敬地一躬身道: “小僧知道张议潮檀越家的佛窟,宏大开阔犹胜此间华厦,若将军可
            向张檀越借一日方便,便是集天地造化之灵气,迦陵频伽定会为将军舞一曲尽善尽美的飞天。”
            汉人居民家家户户无不信佛,皆不遗余力请僧人开凿佛窟,越是高门大户家的佛窟越是
            华美。张氏是敦煌望族,张议潮乃是敦煌汉人职位最高的沙州刺史,今日便在席上,众人听
            到此言不由得一齐向张议潮望去。
            可支一笑,向张议潮轻描淡写道: “张公,贵府的佛窟可使得?”


            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14-07-21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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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议潮的面色霎时有些灰白,佛窟是礼佛之处,将如此杯盘狼藉的酒宴搬到佛窟去,不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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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将军请得迦陵频伽歌舞,乃是敝府之幸。”
              张议潮隐藏的不甘和恐慌让可支感到了一丝快意。七十年前,趁着大唐内乱,驻守大敦煌的
              唐军调入内地勤王,吐蕃雄壮的骑兵趁着敦煌守备空虚南下。经过了二十余年的争夺,因为
              没有援军,无数的牺牲仍然没有挽救敦煌的沦陷,从此这颗明珠彻底与中原长安失去了联络。
              可是吐蕃的强盛并没有维持多久,六年前吐蕃内乱,驻守敦煌的吐蕃军队也成了无法归国回
              家的人。幸好有这样一片富庶的绿洲,在这片绿洲里,可支与他彪悍的将士们还是主人,孱
              弱的汉人用生命和财富来衬托他们的威严。失去了国家的支撑,吐蕃的将领们反倒越发变本
              加厉地盘剥压制汉人,以此维持自己的骄奢和加强吐蕃军队的装备防御。张议潮这样的汉人
              富户,今日能有一席之地,不过是吐蕃的将领用他来管理汉民更方便些罢了。至于张议潮和
              汉民的信仰,这是他们无需尊重的。
              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华,既然现实太不堪,那就让年华在歌舞中消磨得恣意些吧!
              可支笑道:“甚好,那三日之后,我携各部首领,去莫高窟看飞天!”他说罢向悟真招招手,
              唤得悟真上前,解下腕上一串由金银、琉璃、颇黎、美玉、赤珠、琥珀穿成的七宝手串,轻
              轻抛给悟真,含笑点头道: “你,很好。”
              悟真退下来时经过张议潮的坐席,他向张议潮也一礼道: “多谢檀越。”张议潮一直灰白黯
              淡的神情,在他抬头时,那双被岁月历练得深邃又模糊的瞳仁,忽然绽放了一丝锐利的光芒
              ,只是因为悟真的遮蔽,这丝光芒无人看见。光芒瞬间隐去,张议潮苦笑着回礼: “幸何如
              之。”
              酒阑人散,客人们次第散去,悟真将散落在地上、盆中的赏赐用一块经幢小心地包好,背
              在背上,又为珠穆儿裹上一件锦袍,才拉着她出门去寻找自己的马匹。当先出来的是吐蕃的
              官将,其次是粟特、突厥的商人武士,最后才是汉官,悟真忽然听到低低的两个字:
              “畜生。”
              虽然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了,但说的是汉话,即使在嘈杂的喧闹中,这两个字听去依然如冰水
              滴上肌肤般刺痛。他骤然回头,只有若无其事的人流从身旁经过。悟真怔了一怔,神色如常
              地回过头,扶着珠穆儿上了马,自己也踩蹬而上,和她一骑随着人流缓缓而行。
              敦煌夜间风冷,珠穆儿即便裹着锦袍,依然觉得寒气直扑胸怀,她忍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4-07-21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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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忍不住扭一下身子,向悟
                真怀中拱了拱。悟真察觉了她这小动作,揽住她的腰,又为她将袍子裹紧了一些。
                珠穆儿幸福地叹了口气,她赤裸的肌肤贴着凉滑如水的丝绸,即使到敦煌已经一年,她依然
                为这轻柔的触觉惊喜,这细腻的珍贵生丝,一如她第一次抚摸悟真的手。这白皙细腻所象征
                的,是一片洁净、温雅、高贵的文明。每次歌余舞倦之后,悟真对她都会有一阵儿的宠溺宽
                容,她便放肆地在悟真的怀中蹭着,就像一条在水中快活摆尾的鱼。
                她忽然觉得今日的悟真有些异样,她如此闹腾,他也不曾制止,她抬头问道:“刚才那个人
                说什么?”悟真不防她竟然听见了,随口答道: “什么人?”珠穆儿道:“我听不懂,但我听出
                来他们讨厌我。”
                这软玉温香的身子就在自己怀中,悟真的胸口却是如被带棱的石头撞了一下,他低下头,
                看见暗夜中珠穆儿双眼明亮如两颗灼灼的青金石。有时候悟真是有些害怕她的,这什么都不
                懂的少女有近乎动物的敏锐,也许正是她跟牛羊马匹在一起太久了,让她的直觉通了巫,语
                言和文字的障碍无法欺瞒她悟真只得借助言语的障碍为自己解围,答道: “他没说什么。”
                珠穆儿摇着她小小的脑袋: “没关系啦,等我跳得他们高兴了,就求将军放你回长安,我们
                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些讨厌我们的人。”
                她说的是这些随处躺卧在地的乞丐饿殍。由于战乱和盘剥,敦煌的民生迅速凋敝下去,失去
                了田亩亲人的老弱,更有许多不愿被掳掠到吐蕃为奴而自残肢体的人,皆沦为命如朝露的乞
                丐。这些乞丐望向悟真和珠穆儿的眼神,分明是毒辣的,甚至不同于看食物的凶狠,那是在
                食肉寝皮之后,还要在他们的残骸上吐一口唾沫的鄙薄仇恨。
                悟真明白,他抱着这个女人,从那样一个地方走出来,他已经背叛了他的信仰、他的同
                胞。他轻声道: “好,那个时候,我带你……我们一起到长安去!”白沙如雪,冷月如霜,
                敦煌几乎人人皆通音乐,不知何处传来凄凉的羌笛。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在暗夜中结成一片晦
                冥的夜雾,黑暗中如同孕育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此刻向东南望去,彤云下只能勉强辨别远处三危山、鸣沙山连绵起伏的黯淡影子,如同
                静默的兽,看守着这座多灾多难的危城。去往长安的路上驻扎的是异国的军队,长安的月色
                ,如同褪色的壁画,斑驳得尽是岁月的阴影,连想一想都成了奢望。
                悟真似乎为了补偿自己心中这一刻的迷惘.故意抱紧了珠穆儿,两人一骑缓缓走近了这
                朦胧的秦时明月汉时关。


                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4-07-21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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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却响起了
                  一声骏马的嘶鸣和欢快的口哨,使得悟真再次回头。一匹快马踏碎琉璃一般的水面,从少女
                  身边飞掠而过,马上的骑手一个漂亮的悬挂侧身,已将少女拦腰抱起掳至马上。
                  悟真低呼一声,一瞥之间骑手服饰已让他判断出这是一个吐谷浑人。南山里住着许多吐谷
                  浑人,他们有时亦会仗着风驰电掣的马匹来敦煌劫掠财物和幼儿少女,为了安全起见,却极
                  少见到有吐谷浑人单独出来抢劫,他显然也是被这歌声画面撩拨了。
                  悟真的低呼未落,吐谷浑骑手骤然恼怒地痛呼一声,显是遭遇了反抗,和那少女一起滚
                  下马来,扑通一声又坠入月牙泉中。水并不很深,只到胸口,但那少女不谙水性,呛得大咳
                  。吐谷浑骑手快乐地大笑,口中呼啸着奇异的调子,两人用互相陌生的语言叫喊,翻滚厮打
                  激起飞雪一般的水花。
                  悟真几乎是没有多想,便沿着沙山一路滚下,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直奔泉边而去,顺
                  手抽出骑手遗落在马上的腰刀,纵身跃入泉水中,奋力将少女从骑手的怀里扯出,双手握着
                  腰刀挡在少女身前。骑手愣了愣,看清“横刀夺爱”的乃是一个汉人和尚,
                  笑骂了句什么,不顾悟真手上的兵刃便向他扑去。悟真力气远不如他,在艰难的撕扯中,忽
                  然聚集起丹田的力道,向着高山发出一声清啸。
                  佛门称这长啸声为狮子吼,其实只是如同魏晋名士一般,登高望远时一种声音的放纵,
                  令骑手惊讶的,是这啸声未落,从身后鸣沙山中传来千百声此起彼落、高低有致的应喝,动
                  人心魄。不多时,从许多低矮的石窟中,忽然涌出近干名僧人向泉水奔来。
                  五月,是僧人坐夏之时,敦煌的僧人就住在莫高窟背面低矮的洞窟里,终日静坐诵经。
                  骑手显然被这阵仗吓到了,他狠狠瞪了悟真一眼,游到岸边翻身上马,向南山疾驰而去。
                  悟真虚脱地伏在岸边,这才敢转身回头望了一眼水中的少女,只见那少女张了张口,忽
                  然学着他的样子,仰天发出一声高亢嘹亮的长啸,扶摇直上九万里,如同鹤唳划破长空。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4-07-21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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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真不知道单纯得有些痴傻的珠穆儿,从何处学来这样的腔调、这样的神情,她侧着脑
                    袋,脸上涂抹着的各色颜料在笑容中开出姹紫嫣红的花来,她明眸善睐的眼睛在这万花丛中
                    闪动,笑着道:“是啊,他在禅窟里,便是教我歌舞。”
                    她说的虽然是吐蕃语,但汉人也都听懂了,同寺的僧人用难以置信的眼光望着悟真,那
                    一群专来起哄的吐蕃女子却是众口纷纭地取笑: “两人在黑黢黢的地方,便是只唱歌跳舞吗
                    ?他要笨死了呀!”
                    珠穆儿还嗔带喜地望了悟真一眼,似是真的指责他的愚蠢,她拿过一个僧人手中的琵琶
                    ,自弹自歌自舞:
                    “自从沦落到天涯,一片真心恋着查,憔悴不缘思旧国,行啼只是为冤家。”
                    她生涩的汉语还带着浓重的吐蕃音,让吐蕃人听来娇俏又顽皮,珠穆儿只有十八岁,正
                    是惊心动魄的好年华,成熟与痴傻在她的小脸上互不相让,风情与羞涩在她的身躯上你推我
                    搡,人们的眼睛就有些直了。
                    悟真还是第一次在青天白日之下看到她的舞蹈,她曼妙的身姿、娴熟的体态将壁画上的
                    飞天动作行云流水一般贯穿起来,迦陵鸟一般蹁跹,歌舞中那亦嗔亦喜的眼神从悟真面上一
                    扫,便又转到了那首领处,那人顿时魂魄便飞去一半。
                    一声裂帛般的收稍,珠穆儿手指齐齐划过琵琶,修长的手臂一转已至脑后,腰肢伸展倾
                    侧,单足抬起,那经幢上的天女飞落人间。她揣摩五年的姿态,第一次展示,便惊艳了敦煌。
                    悟真终究没有被抓去,他原本不在抓捕的计划内,再被这些少女一搅和,首领便也轻易
                    放过了他。只是一曲终了,那首领一个弯腰将珠穆儿捞上马去,悟真只能躺在一地尘土中,
                    看着那高大的马匹渐行渐远。阳光和热泪让他近乎失明,无从分辨珠穆儿回望他时,那张五
                    颜六色的小脸上究竟是什么神情。
                    相见争如不见,终究要见的。第二日悟真就见到了珠穆儿,因为他自己鼻青脸肿,看上
                    去遍身挂着彩带璎珞的珠穆儿倒比他光鲜很多。她一动不动,舞者的脖颈伸得细长,露出两
                    片锁骨,僵硬地忍受着某种疼痛一般。悟真望着她有些惊恐,仿佛这是个琉璃烧成的人儿,
                    在阳光下薄成了透明,碰一下就碎了。
                    珠穆儿睁大眼睛瞪着他,可他依旧不说话,他合着手掌,肃立宛若洞窟里的泥菩萨。她
                    懂得这样的沉默,她这三个月来受够了这沉默的折磨,无论他是悲悯、是歉疚、是蔑视,统
                    统统用这沉默来表达。她为替他受了屈辱而有几分骄傲,但这骄傲又被他的沉默打回了屈辱
                    的原形。这是对她的判决:她是不配与他言谈的,她距离他的文明太远太远,


                    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4-07-21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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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她为他奉
                      献了如此宝贵的东西,她把她自己碾碎了,变成乳,变成血,当作供养献给他,他仍旧嫌弃
                      这碗血没有他喜爱的文明滋味。珠穆儿第一次看懂了这个僧人,和自己奢望的可笑。
                      大颗的泪水不加掩饰地顺着脸上的颜料落下,冲出两道白白的印子。她俯身抓起地上石
                      头狠狠向悟真砸去,一边痛哭,一边却重复着昨天女伴们戏谑她的话: “他要笨死了呀!他
                      要笨死了呀!”她砸得自己筋疲力尽,瘫软下去。悟真伸出手去扶她,她顺着他的身体跪了
                      下去,他是她需要跪拜仰望的东西,五年前是那幅画,五年后是画那幅画的僧人。


                      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4-07-21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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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他们不能下降来解救众生的痛苦,为什么他不
                        能够像佛陀那样,以手触地,便让大地震动,驱散波旬的百万魔兵?一道灵光忽然穿透了他
                        的身躯,那漫天歌舞的神佛似乎渐渐在闪动,最终化作一个倒弹琵琶的妖娆影子。
                        悟真道:“让他们出城。”张议潮迟疑道:“出城?到何处?”悟真向那些闪烁的天神伸出手
                        去:“此处。”
                        珠穆儿那小小的心里存不下多少委屈,几日过去便依旧欢天喜地来佛窟找他。悟真无奈
                        地望着她微笑,她便快活地舞蹈起来,佛窟很暗,一盏油灯只够映照出她的影子。黑暗模糊
                        了僧俗汉蕃,他懂她的舞蹈,她懂他的沉默,神佛们就在黑暗中凝视他们,不禁止,也不祝
                        福,只有慈悲。
                        他们站在佛窟的洞口便可以目极远山,上下云矗,南北霞连,他对她说起壁画上的须弥
                        山: “那是天地的中心,日月绕山而行,山上有香音神的歌舞,有乐器不鼓自鸣,宝树行列
                        ,花果繁茂,香风四起,悦可人心……”悟真的眼睛微微湿润,眼前出现的是大道连狭斜、
                        千家似棋局的城市,他忽然语言一转,改用汉语轻轻念道: “长安,长安,长安……”
                        长安,这个名字是他家门三代的信仰,比对待佛经更为虔诚。当年祖父从长安来到敦煌
                        行商,随即敦煌陷落,一夜之间这座繁华的绿洲变成了地狱,吐蕃大军横加劫掠,践踏桑田
                        焚烧房屋,子女玉帛悉归帐下,成年男子掳掠为奴。非其族类者,老幼贤愚悉为奴仆。祖父
                        为了不去吐蕃,狠心砸断了自己的一条腿,这条伤腿也断绝了他归去长安的可能。然而留下
                        ,一样意味着奴婢的身份,祖父最终没有等来大唐的救援军,拖着一条残废的腿屈辱地死去
                        。大唐的故民日夜东望啼歔,整整五十年。
                        父母恪守了祖父的遗志,在祖父去世后,他们将年幼的儿子送往寺院,在一个夜晚夫妻
                        悄悄地行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向着梦中的长安走去。不知道他们能否走出这冷酷的沙漠
                        ,渡过冰冷的黄河,更越过吐蕃人的关卡,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看见了金玉为栏的梦里长安。
                        这些不能说的话,他都可以放心地对珠穆儿说一说,因为语言的障碍,如同对着天上飞
                        鸟、地上花朵、水中游鱼说话,这淤积数十年的话,有时候
                        也非要对人说一说才得解脱。
                        她长长的睫毛眨一眨,问道: “须弥很远吗?”悟真道: “不算远,只有三千里。”珠穆儿
                        便笑起来,以一种爱抚般轻柔的口吻道: “等我赚够了钱,就买两匹马,我们去你的须弥吧
                        。”她用了“你的”一词,让悟真隐约感觉,她懂的要比他希望她懂的多。他知道打诳言该


                        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4-07-21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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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就了天地这一刻最宽容的慈悲。


                          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14-07-21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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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方,而天
                            宫伎乐就在舒展张扬,风情万种地翩然舞蹈。吐蕃官将大半并未见过这场景,便是不信佛之
                            人,一时面对这巍峨绮丽、殊为壮观的景象,也被震撼得魂飞天外。
                            悟真躬身道: “请将军们入座。”慈悲的佛像、伎乐的歌舞让吐蕃的将官们舒心悦目,纷
                            纷落座。酒食川流不息,宾主尽欢,康宁祥和。
                            迦陵频伽就在这欢愉中翩若惊鸿般甩动着长长的五彩风带舞蹈,伴着音乐飘浮于漫天的
                            神佛中。她将生命注入壁画,传说,艺术,信仰,欲望,这诸般的美好如千百柱的光芒,凝
                            聚于她的一身,这一刻便是人佛交接,两得相见。
                            悟真仰首望着对面的大自在天菩萨,因为被颜料泼过,即使重新绘制,那张面容也显露
                            出些许狰狞。他咬牙用力在琵琶弦上划过,铁拨狠狠割断了琴弦,发出铁骑突出刀枪鸣的声
                            响,正在为可支捧酒的僧人骤然从僧袍下拔出一把利刃,刺向可支的胸膛。
                            惨叫惊破了这繁华的盛宴,原本藏在隔壁洞窟中的义军推开早已打通的石门汹涌而入,
                            一时刀兵相交,鸣镝乍响,泼翻的油灯将桌案点燃,大自在天第一次展露了他毁灭的身相,
                            熊熊劫火将佛窟变成了炼狱,鲜血比朱砂更加浓郁,溅上这如梦如幻的天堂。
                            悟真此时不敢抬头,可是他也不敢回避,珠穆儿那束惊诧愤怒到发抖的目光。他懂得她
                            的愤怒,他是这愤怒的根源,他的柔情是诱她入彀的陷阱,他将她的舞蹈变成杀戮她族人的
                            陌刀。杀戮和欺骗,究竟哪个对她更残忍,他们都不知道。
                            悟真想要奔过去抱住她,可是已经晚了,她飞快地冲向一个正在砍杀的义军,狠狠撞了
                            他一下就去夺他的陌刀,可今日埋伏的皆是张议潮训练多年的勇武之士,那人踉跄了一下,
                            回首一刀劈下,悟真的一声呼喊被沉重的锋刃切断在喉咙里,他不知自己是扑过去还是爬过
                            去的,他只听见少女轻柔缠绵的呻吟如同歌唱,那身体缓缓委地的姿态都妖娆得如同舞蹈。
                            他魂飞魄散地抱起珠穆儿,她被血蒙住的眼睛宛若赤玉,却依然闪烁着鄙夷失望的眼神,
                            她的嘴唇轻轻嗫嚅,他听见她说:“原来,你都是骗我的……这就是,你说的须弥吗?……”
                            悟真已经不能分辨,他究竟在声嘶力竭地哭喊什么,周围的厮杀和哭喊声将他渺小的悲
                            痛淹没,四壁的神佛仍在眉目慈悲地静静观望,垂怜着人间为了通向天堂而不得不走过的泥犁。


                            来自Android客户端19楼2014-07-21 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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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归去来
                              那一刀并未致命,只是毁坏了珠穆儿的容貌,用多么艳丽的胭脂都无法遮掩那道
                              狰狞的伤痕。那亦是一道天堑,横亘在她与他之间。其实这道天堑一直都存在,他
                              们能够互相谅解,也能够相爱,但伤害便是伤害,亏欠与救赎如血泪相融,难以磨灭。
                              待珠穆儿伤愈后,敦煌的城主已经换成了张议潮,那一场伏击打得吐蕃兵将猝不
                              及防,重要的首领们大多于佛窟中被杀,彪悍的骑兵失了主将也成了一盘散沙。张
                              议潮筹备多年的血战终于以胜利告终,敦煌城伏尸遍野,无数儿郎血染黄沙,终于
                              换来了吐蕃兵马退出了敦煌,父老们束发右衽,换上了故国衣冠。
                              仍有许多不及逃出的吐蕃人遗留在敦煌,张议潮尽量给予他们一些食粮,允许他
                              们自由来去,这些吐蕃人扶老携幼走向祁连山,那里诸族混居,总有他们一席之地。
                              珠穆儿也牵着那匹小马向南山走去,她只留给悟真一句话: “我要去找我自己的
                              族人了。”半岁的骏马已经相当伟岸俊逸,陪伴在她的身边,琉璃珠子一般的大眼
                              睛回望悟真,风鼓动珠穆儿的彩裙,扬起漫天黄沙,决然地遮断了悟真无望的留恋。
                              悟真也转过身,尽管他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追随那一抹华彩而去,但他还是要执
                              著地向南走,再经过更多的杀伐,打通一条去往长安的道路。不是每个敦煌人都能
                              像他一样去长安,他把他们对故国的思恋带回去,再将长安的文明带回来。他对她
                              的歉疚、思恋、爱慕,便是他此生需要参悟的佛法,需要苦修的罪孽。
                              大唐大中二年,张议潮率领他组织的归义军起义,收复敦煌。经过三年的苦战,
                              这支军队相继收复了伊州、西州、甘州、肃州、兰州、鄯州、河州、岷州、廓州,
                              五十年后,河西的版图终于重回大唐,敦煌人用艰苦卓绝的牺牲,打通了这条归家
                              的路。而后,张议潮派僧人悟真入长安,被割断的血脉,经历了惨烈的疼痛之后,
                              再得延续。
                              迦陵频伽的身影,永远消失在祁连雪山那一抹温柔的苍茫之后了,留给敦煌的,
                              是一个哀婉绮丽、遥不可及的名字。


                              来自Android客户端20楼2014-07-21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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