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上文

【初】
茱萸，她的名字。
每到夏初，大荒的山中谷壑间，便会有成片成片的白色小花，隐在碧叶翠枝下。那便是茱萸花
开的时节。过些时候，会有浅红淡粉的骨朵攀上枝条。
茱萸的果像朝云峰上的第一抹朝阳，而花却如极北之地终年不化的白雪。当秋风从山那边而来
，细细拂过每一节枝，每一瓣花。待到九月九，便是一地雪的模样。而树上，已结实了鲜红的
果。明媚了整个幽谷。
那是一个金黄的日子。久违人语的深山迎来了两个少年。落日之下，一蓝，一白的身影飞窜
于悬崖峭壁间。一剑一刃皆闪红光，刀声剑影在空中起起落落。不过一片叶子落地的时间，
两人交换竟已不下百招。
空气中又仅剩风的声音了。
落日残红，两柄剑刃更显出迫人的光芒。剑的影子就映在两人的脖颈上。
一战完毕。

破林而入的声音惊飞了匿在树上瞌睡的鸟儿，两个人都累极，粘地便跌躺在空草地中央，抬
眼望天上红云。
“十年未见，青阳小弟功夫见长啊。”
“多谢！”蓝衣少年正摆弄着随手折来的野花，听到这话，不禁嘴角微浮。将手中的花伸到少
昊眼前。
少昊见状，从他手上扯过。低眼一看，以为是什么稀奇玩意，却见指中一朵妩媚小花。于是
气急扔回青阳身上。
只见蓝衣那位翻身坐起，笑得更放肆了。
转眼已是即暮，烟云渺渺归于岩穴，鸟雀声声隐于山林。
两人皆站起。望了望天色。理着随身行装。
少昊用袖角轻拭着剑： ”刚才，似乎你的剑刃离我咽喉更远一寸。“
”然后？“
”接受我的条件。“他侧身收好手中剑，眼中是思考的形容。
”嗯？“
白衣少年伸出手指，缓缓指向树丛一边，幽幽道：“那块木头根枝枯竭，想必活不长久，你
那么厉害，让它复苏！”
青阳顺着方向抬眼望望，撇撇嘴，低头不语。
少昊就在一边，迎风大笑，道：”想不到世上竟有轩辕青阳搞不定的事情！“
青阳上前把枯木揣入衣袍，拍了拍，确定装好。看也没看少昊，就把剑丢进背上的剑鞘，往
林外走去。
日暮之下，静谧的林子余下一孤独的白衣。
见蓝色身影已消失于尽头，少昊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召出玄鸟向高辛的方向飞去。

山中野花枯了、败了，开了一季又一年，那林中草木也再不是从前的模样。
只是没想到，青阳将那截木头日日夜夜置于怀中，几百年来丝毫未动。那烂心朽木得到灵气的
滋养，竟真有了生机。
——————

【茱萸】
得知昌仆在昌意葬礼上自尽的消息时，已是半日后。
消息传入朝云殿，王后似乎早有预见，只是手扶着额心坐了下来，微微叹着气，满目皆是憔
悴的模样。
我却十分震惊，对此不能理解。她竟舍得留颛顼一个人在这世上，难道仅仅因为失去丈夫，
就要跟着去死吗?
我想起了某一日跟随大殿下外出，听到的一篇戏文。说的是一位妇人，因为丈夫在外有了情
人，回家便要休了她，那位妇人誓死不同意，当晚便撇下年幼的孩子和迟暮的母亲，悬梁自尽
了。那孩子没有什么生存能力，最后也不知是饿死还是怎么了。听完后我十分怨恼那个妇人，
大殿下却说，只是因为害怕丈夫离去，人之常情罢了。
那些道理我不懂。只是，我觉得在这场葬礼之中，小颛顼才是最可怜的。后来当阿珩把他交
付给我的时候，便想要对他更多几分怜爱。尽可能的帮他。

朽木烂心，少昊就经常这样打趣我。
我知道因为他和殿下的一句玩笑，我得以借助大殿下的灵气回生。几百年间，我从生机
将绝到渐渐有了灵识。日日夜夜贴身相伴，我已能感知那个人的喜怒哀乐。我听别人叫他青
阳，还知道他有个好友叫少昊。他们经常外出喝酒四处云游。我还知道他新添了个弟弟，长
得粉嫩可爱，名唤云泽。他抱着弟弟上街游耍，逢人便夸。心中是极度的兴奋和喜悦。那个
时候，我的内心也仿佛和他一样，为他当了大哥而开心自豪。可不知过了多久，我又感知到
了云泽的死去。他似乎置身于极大的痛苦中，周身是流沙般的灼热，我感受到他体内的水灵
在向外源源流散，却只能在心里暗暗着急，没有办法帮他。
那一天，我突然化作了人形，就这样毫不遮掩地出现在他的床榻上，吓得他竟从上面跳
到了地上。我还记得他沉稳的面色变得铁青，似乎十分纠结我的出现。但我知道，他就是这
些年来，我想安慰保护的人。尽管刚化作人形的我什么都不懂，惹得他要赶我走，但我仍固
执地想要留下。彼时灵力不稳，一个着急，竟然变回了木头，后来微微克制一些，终于只有
一半变回了木头。我看他哭笑不得的模样，最后或许是怕我被山中樵夫当成枯木劈成柴吧，
就叹了口气，说，“算了，以后你就留在朝云峰吧。”
他终是让我留在了朝云峰。
茱萸因青阳而活，从此便是为青阳而生。

我听了他临走前的嘱咐，在他回来前守着朝云殿。也遵守了与阿珩的约定，照顾好颛顼。
帮颛顼离开朝云峰后，我听闻他在少昊的扶持下过得很好，不再需要我的照顾，便放心走了。
这个大荒，我想还有地方是值得看上一看。
兜兜转转，希望能找到他走过的痕迹。只是没有他的指引，我竟不知为何而来，从何而去。
没有了方向，世界似乎都是他的影子。
以前我总是希望步步不离地跟着他，无论去哪里。现在我才发现，无论我走多快，似乎永远
跟不上他的脚步。那个人的心中，永远有更重要的东西在催促着他。
最后我去了那个酒铺，也不知道怎么就逛到这里。我知道他和少昊常来这喝酒。每次他们在
铺子里面谈笑风生，喝得昏天暗地，我就在外面望着轩辕城中的一草一木，行走的人海人山。
看天色将暗，我就会急急忙忙跑进铺子去，提醒他们该回去了。少昊总打趣我烂心朽木，坏人
兴致。

我还记得那次，大殿下一副醺醺的样子，是不曾见过的颓废模样。夕阳晚照，我站在酒
铺外面，时不时转身向帘内偷瞄一眼，只看见他提着酒壶，一杯一杯地把酒灌进喉中。又一
次，我提醒他，该回去了。他醉眼迷离，把酒碗放下，伸出手招我过去。
我拉开长椅，乖乖坐在他面前。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很久，他张开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什么？”“朽木烂心！”
我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我。直到扑在我的肩头醉倒。他
还在默默地念叨着什么。我慌了，忙喊，大殿下，大殿下。最后没有办法，我就把他一步一
步扛回了朝云峰。
天已经黑的透底。只有几粒散落的星子浮在朝云峰的夜空。
刚进朝云殿，嫘祖娘娘就看见这幅样子，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见她裹着披风站在殿中，
似是一副等候已久的模样，却不知该不该告诉她实情。
她见我支支吾吾好一会，又看了看神识迷糊的大殿下，就说，“把青阳带回他房中去吧，
你帮他收拾收拾，也早去休息。”
我挠了挠头发，赶紧应着。刚踏出门槛，背后似乎有一句稀疏的叹声。这才想起，今天
是阿珩出嫁高辛的日子。

......
故事终章，前尘往事浮上心头。
我想我终是尝到了心痛的滋味，也突然之间，明白了很多。我开始理解昌仆和戏文中那个妇人为何都选择了放弃自己的生命，一个为了追随，一个为了挽回。确是如大殿下所说，终是因为
心痛，我想，还有背后执着而深沉的爱吧。
就如我从不相信他会食言毁诺，我还记得他临行前叮嘱我时的模样。于是我散去灵识，只愿茱
萸长满那座坟茔，长长久久地在朝云峰上守候。尽管我知道他并不在这里。纵是千百年的等待
，只为那个身着蓝衣的男子。他总会回来。
残阳如血，洒满整个林子。映在那片红色茱萸之上。恍恍惚惚间，我听见几树之外似有簌簌的
响声，像是一阵风的经过。
天空中突然有一片雪花，悠悠而下。天地间似乎再没有其他。身后，仿佛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说，“我回来了。”

【青阳】
日升日落，潮起潮退。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仍未停滞。
天下皆知，现今，大荒内有三位帝王。一是早已退位的黄帝（轩辕氏），二是继位后几乎
统治整个大荒的黑帝（颛顼），三是隐居于市井的白帝（少昊)。除了某些亡国遗族偶尔的
小打小闹，大荒之内几乎又呈现出百年前安乐和平的盛状。
那一日，有士兵寻来轩辕城的大铁铺，说是轩辕山上发现了一个婴儿，试问白帝该当如何
处置。
白帝走进，接过包裹着孩子的襁褓，看到这孩子，正在对着自己咧着小嘴。竟觉得十分亲切
，再一看，这孩子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神，像极了.....那一年的午后，那个扛着破剑，衔
着野草，跌跌撞撞闯进他铁铺的少年，笑得比阳光还耀眼。
“青...阳...“他喃喃道。
那些士兵似乎觉察到什么，当即跪下，”多谢陛下为这孩子赐名。“
回忆伤神。白帝愣了愣，忽似醒转过来。对着怀中的孩子，说“也罢，那就把他留在轩辕山
，”看窗外风声簌簌，叶落纷纷。又像自言自语，”‘轻扬’。希望他这一生能够活得自在无
虑，就如那轻轻扬起的尘风吧。”
——————

我叫轻扬。没有姓氏，因为我被驻守在轩辕山上的士兵发现时，除了裹着我的棉被卷，就别
无其他。他们都说我是个孤儿。
我自小在轩辕山长大，常常混迹于驻守在这里的军营，没事的时候也下山去帮白帝打打铁，
买买酒。偶尔他还拉我一起去那个城中的破酒馆喝酒，喝醉了就老是对着酒杯喊我的名字，
”轻扬..轻扬...“，一副怀念故人的神情，可我算他哪门子故人。但仍算义气，每次等他絮叨
完，我都很负责地把他抬回打铁铺，让他铺里的伙计照料他。虽然有时候真是不想理这个奇
怪的老头子。
大荒之内奇葩珍株良多，我独爱夏初开花秋天结果的茱萸。没人知道为什么，就连我自
己也不知道。只觉得看着它心里便十分舒坦。我常常在沟壑中折一枝结果的茱萸把玩，有同
行的侍卫对此颇有微词，他们觉得豪爽的军中男儿就不该如此。便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茱萸
。我答，“天下之大，无所不有。轩辕城内翩翩公子多不胜数，爱菊赏菊，恋荷品荷，我就
不能喜欢茱萸？”
他们一脸挫败，也不再多说什么。
有次下山找白帝喝酒的时候，我将这件事当做佐酒笑话告诉他。窗外有风，吹得帘子有些浮
动。他竟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好久，最后笑了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端起酒杯喝起酒来。
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风中凌乱了。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怪老头！

那一天酒后无事，我就在轩辕山上四处转悠。一路向着山中深处，竟在密林中发现一处上山小
道。从小便在这山中摸爬滚打，我疑心这山里还有我没去过的地方，便顺着小路往前。
大约半个时辰后，眼前显出一片山坡。我远目望去，坡上有各色的山花漫漫，却唯独那边一片
隐隐的红色最吸引人。等到我伐草走近，才发现这里竟有六座坟茔。
“‘王子轩辕昌意之墓’，‘‘王姬轩辕妭之墓’......”.我挨个数着坟头。传闻西陵嫘祖一脉已绝于世，
原来真是如此，想毕这里就是先后嫘祖所居的朝云峰。嫘祖助黄帝打下轩辕国的基业，他的儿
女们也皆因国家百姓而牺牲。轩辕百姓也一直牢记着他们的功德。嫘祖仙去后，朝云峰的侍卫
便由黑帝颛顼直接调遣。从此常人不进，生人不近。久而久之，成了无人寻访的禁地。

想着既然这里是嫘祖一脉的安骨之地，我也不好久作停留。正预备从来时的小路离开，又记
起那一片夺人眼目的颜色，就向最右的一边走去。
原来是这坟头上长满了的茱萸。现在是秋季，满目尽是其叶蓁蓁，鲜红的果就缀在片片绿
叶之下，颗颗串串。心中似乎有一块地方被填满。
“王子轩辕...青阳...之墓。“我半跪在墓边，看着这爬满坟头的茱萸。曾听白帝提起，黄帝一
生英勇做事决断，唯一的遗憾便是失了这从小培养的大儿子青阳。这轩辕青阳本是当时众望
所归的储君，谁料事后竟连尸骨都没有。这墓碑也不知何时而立，只听说这碑下仅有他的一
件衣袍。坟上长满了茱萸。
我伸出手，抚了抚那因风微微颤动的碧叶。看着那红欲滴血的果。我想我有些醉了，开始
分不清幻境还是现实——
一个蓝衣男子轻轻说”你做的很好...我，回来了。“
明明天上万里无云，细细分辨却看见有水珠滑过茱萸的叶子，连落地的声音都能清楚的听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有人在猛摇我的肩膀。我转头，眼中景仍是那片茱萸。原来是醉梦一场。
那同营的侍卫见我醒了，催促我赶快离开，说这地方不能久待。
我就这样愣愣地站了起来。
那一天，风就像一只温润的手，轻轻抚着迷失的灵魂，撩起最深处的想念。
———————

【终】
天空中飘零着点点红色的花，他拿着酒壶，坐在墓前，身后是一片亭亭的茱萸。他将壶中酒
一口一口饮尽。从黄昏，直到夕阳西下。
他凝神望着，眼里似乎没有情绪的情绪。忽而，他起身身折去一截茱萸枝，放入衣内。转身
，走向余晖褪尽的方向。
他终究是离开了。白帝仰望着天空。这红云漫布的天空。就像那天他与青阳在山中比剑的
模样。他还记得最后是他赢了，而青阳用百年的时间唤醒了茱萸。
有一声微叹，像是对着窗外的轻风。
其实往世的事情记起或遗忘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只因心中的承诺未现，就算不记得，他仍
旧按着自己的心去实现。
只是今后，在这偌大的轩辕城中，自己又是孤单一人。尽管门外即是热闹的街市。
那个黄昏，轩辕山又送走一个仗剑携酒的少年，从此大荒之间，多了一份流浪海角天涯的情思。
仍记千年万年的等待，画地为牢。将漫长的时光都凝在了分离的一瞬，永远都是那个人将走
未走时，款款而笑、殷殷叮咛的样子......
那时他想，“有朝一日，当肩上的责任卸尽，我必会带着她天涯海角地流浪，就像初逢时的
情景。”如今他终于可以带她游历天下，那人却已不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