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田美和子坐在镜前，吃力地梳着打了结的长发。她左手抓了一把头发，右手一下一下地用力梳着，发根不断扯着头皮，发丝缠成的结却好像越梳越紧了。
客人马上就要到了，美和子有点着急。楼下又断断续续地传来大声的争执，是父亲和姐姐……这几个星期一直都是这样。
“我真不敢相信，他都得了那种病了，你还要求我嫁给他！”
“美惠子，你们已经订婚了。”
“可我们还没有结婚啊，所以我也没有责任，没有义务来承担这一切！”
“你还是小孩子吗？！什么叫婚约，你不懂吗？婚约就是责任，就是义务！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那订婚还有什么意义？”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结了婚都有人离，我们只是被你们安排着定了婚，见都没见过几面！父亲，算是女儿求你，我不要照顾一个瘫痪一辈子……”美惠子原本愤怒有力的声音，说着说着变成了压抑的哭腔，最后还是忍不住，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秋田弘义见此，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抚着美惠子颤动的肩膀，软下声音说道：“幸村家是个口碑极好的世家，吾郎和我也认识好多年了，想来他们不会亏待你的。”
美惠子捂着脸，低头呜呜地哭着，听到父亲仍然不愿改变主意，只不停地摇着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快去整理一下自己吧，幸村一家马上就要到了。”
听到隔壁的房门拉开又合上，美和子努力回想着幸村一家。本来有了婚约的两家人，是应该多多走动，互相拜访的，可是因为一个在神奈川，一个在京都，所以从姐姐和幸村精市订婚以来，两家人总共也只见过一面。
印象中幸村精市是个有着鸢紫色头发的少年，长得很美很美。虽然知道用“美”来形容一位少年，有点失礼，但美和子想不出更合适的词了。
记得当时，两家都互相说了很多赞美的话。幸村阿姨说美惠子像大和抚子，精市能有美惠子做妻子，真是有福气。
听到这，自己取笑的看着美惠子，她脸一红，悄悄伸出手，在桌子底下狠掐自己的腿。两人端端正正地坐着，手却在桌子下暗暗打闹，仿佛听见父亲当时接过幸村阿姨的话，也夸奖起幸村精市：
“哪里哪里，秀子你说笑了。我在京都都知道精市有个名号，叫‘神之子’，网球打得，我看算得上是全日本的学生里最好的。”
听到父亲夸未来姐夫很会打网球，自己当时还很惊讶的看看了那个纤细的少年。网球是一项很需要力量的运动，大概父亲的的确确只是在夸奖，就像幸村阿姨说姐姐像大和抚子一样……不过后来听说幸村精市做了立海大附属中学网球部的部长，之后又拿了冠军，才知道他原来真的擅长运动，姐姐当时也惊讶了很久。
这样想来，他的纤细身型有可能就是因为这潜在的病……美和子一边猜想着，一边起身走到姐姐的房门前。
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美和子又敲了一下，想了想，说道：“姐姐，是我。”
“进来。”
美惠子果然呆坐在梳妆台前。
美和子走过去，拿起化妆棉沾了水，扶着姐姐的脸，擦净上面的泪痕。两人什么话都没说，美和子又替美惠子打好粉底，画好眼线，又拿了眉笔，为她描绘着细长如远山的双眉。最后，美和子拿起口红，给美惠子齿痕犹在的唇部涂上鲜艳的朱红色。
美惠子张了张嘴，双唇微微颤抖着，美和子顿了一下，继续涂完下唇，然后收好口红，端端正正地做好，看着姐姐。
“我，要管好自己的命运，一定。”
说完，那干干的、红红的嘴唇，就抿得紧紧的。

第二章
厅堂里，秋田弘义和幸村吾郎并列首位。次首两位母亲，秋田弥生和幸村秀子相对而坐。再次是幸村精市和姐姐美惠子，也是相对而坐。美惠子平视正前方，却明显地没有将视线落在对面的幸村精市身上。母亲见到美惠子这样，伸出手在桌下悄悄提醒她。美惠子却不为所动。幸村精市僵了僵，微微低下头。幸村阿姨显得比刚才更加焦虑。
最后是美和子和幸村由纪——幸村精市的妹妹。美和子看着认认真真端坐在对面的由纪，她梳着两个羊角辫，穿着一件水蓝底粉白樱花的和服，像自己小时候一样，正认认真真地控制脸上的表情。美和子朝她笑了笑，由纪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
“原来是个害羞的小姑娘。”美和子在心里翻来覆去想着这个，竭力假装自己没有觉察出现在僵硬的气氛。
“弘义君，此次前来拜访，是为了精市和令嫒美惠子的婚事……精市这次的病，要根治，可能，需要动手术……这段时间，病情暂时稳定下来。所以，我们希望，两个孩子能尽快把婚事办了。”
“对于精市的病，我们秋田一家都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吾郞君不必过于担忧。关于婚事，精市这次病的不轻，美惠子确实应该早日过门，以便照料精市。”
听到秋田弘义这么说，幸村吾郎和秀子都送了一口气。美和子却是心里一紧。
果然，美惠子开口了：
“我，是不会和幸村君结婚的。”
美惠子其实没有很用力地讲，但在这过于安静的厅堂里，她的话很大声的在每个人的耳边回响。
秋田弘义脸色铁青，呵道：“美惠子！！”
“请原谅我无法委婉地表达我的意见，我，绝不履行这个婚约。”
在美和子的记忆中，那一刻真的很混乱。母亲拼命摇着姐姐，似乎还大声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姐姐却仍直挺挺地跪坐着。秀子阿姨好像是心脏疼了起来，紧紧拽着胸口。由纪似乎被吓到了，瘪了瘪嘴，就要哭出来。父亲早已跳了起来，指着姐姐，却骂不出一句话。幸村伯伯不断在对父亲说着对不起，说他们不应该如此草率地提起两家的婚事，但还请老朋友体谅他们家现在的处境，他们只有精市一个儿子……
美和子一直看着幸村精市。所有人的反应都在意料之中，可是她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原本骄傲的，有着“神之子”之称的少年，面对这样的情形，该有，或者说可以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双手攥成拳，指关节泛白，咬着牙关，用力闭了闭眼。最后，终于忍耐不住地撑着地，站起身。他的声音涩涩的，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
“对不起。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我……很抱歉。”
看着这样一个周身都在压抑着痛苦的幸村精市，美和子确定自己在那一恍惚间，脑子里想了很多，真的应该很多，多到她自己其实也没能跟上自己的思维。但她清晰的记得，她站了起来，对着父亲和母亲说：
“我愿意嫁到幸村家。”
厅堂再一次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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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马上就要关东大赛决赛了。”幸村精市这些日子经常想。
“马上就要进行手术了。”美和子这些日子经常想。
事实上，藤本医生最近的脸色一直都很严峻，每天都会亲自检查幸村精市的情况，询问很多问题，血压、心电图等测量报告，也都会一一过目。
美和子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也开始有点紧张。
两天前，幸村吾郞和秀子也来到医院，和幸村精市，还有美和子一起，坐在藤本医生的办公室里。大抵上，所有医生的办公室都是这样，墙面白白的，上面贴着高清相机拍摄的各种病患的病症图，看一眼，就不免叫人脊背一寒。如果是病患，比如幸村精市，也许会直直地站在这一组照片前，虽然抗拒，却又不由自主地找到自己的病名，盯着那张真实的图片，开始不可抑制的想象着自己现在，或是将来的样子。
或许，有的医生会在办公桌上养一两株绿油油的植物，或是放上一个木制相框，里面是一家人在游乐场里的场景。但是，藤本医生肯定不会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认真严谨的可靠医生，但他那副反着光的金边眼镜，却清楚地使人感受到医学科学的冷峻气息。藤本医生对病人肉体的病痛，总有九成把握。不过对于病人的心理，便一窍不通了，大概他对此，也并不怎么在意。
藤本医生将拇指和中指分别搭在镜框的两端，把眼镜往上扶了扶，开口说道：
“世上从不存在百分之百有把握的手术，这我想，诸位都是清楚的。”
幸村吾郞和秀子明显一愣。
“即使是之前都百分之百成功的手术，我也不敢说这一次就一定能成功。更何况，幸村君要进行的手术，以往的成功率其实还不到百分之五十。”藤本医生喝了口茶，继续解释。
听到藤本医生的话，幸村秀子在椅子上挪动了两下，双手紧紧拽着手袋，看了一眼幸村精市，张了张口，想对藤本医生说些什么。
藤本医生似乎料到秀子想说的话，他把手一抬，制止了秀子，说：
“即使手术成功率不高，作为医生，我给出的建议还是进行手术。如果放弃手术机会，选择保守治疗，不过就是拖延一年左右的时间，没有多大的意义。话虽如此，作为医生，我所给出的也是建议，具体是否手术，还要看你们的意思。”
一年的筹码，面对幸村精市年轻的生命，实在太轻了。苟且再做一年的健全人，之后或许还漫长的余生，都瘫痪在床？没有人可以想象这样的幸村精市。
幸村吾郞拍了拍秀子的肩膀，说道：“那么，我的看法是接受手术。精市？”
“嗯，我需要手术。”
藤本医生点点头。
幸村精市最近经常走神。
有时候是看着窗外，不知不觉时间就走过了一个钟头；
有时候是吃着便当，吃着吃着就停下了，味增汤顺着勺子的柄，从勺子的尾部流到手上。
幸村精市最近给小朋友画得画像，也没有以前那么像了。
幸村在小朋友中人气极高，常常有小朋友带了喜欢的玩具熊什么的，来找幸村画成画。幸村总能画得传神有趣，小朋友把画捧在手里，高兴的不得了。不过最近……面对小朋友失望的神色，幸村只能抱歉的苦笑道：“不好意思啊，等过阵子，一定认认真真给你重新画一张。”
看着这一切，美和子觉得自己总该对幸村君说点什么。
对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话实在苍白无力。美和子尝试了几次，没有一次成功。在一个实际正在经受磨难的人面前，这句话其实真的很难被说出口。
对他说：“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在一个虽然彷徨无力、沉默压抑，却依然理智思考、安静平和的幸村君面前，这句话，美和子觉得或多或少有点滑稽。
对他说：“不管手术结果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这个泛滥的承诺，对于她和幸村而言，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如果手术失败了，幸村君惨淡的未来，并不会因为她的存在而有所改观。
……
看着这几天来同样欲言又止的幸村父母，美和子忽然明白，有的路，真的只能一个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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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今天的复健进行得不顺利。一些指标下滑地很厉害。
美和子知道，幸村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试一些挥拍的动作。前段时间，他已经可以很流畅地正反手挥拍了，可是今天他的动作有点僵硬，让人感觉……很……力不从心。
带来的几本书，寂寞无聊地躺在桌角，病房的空气沉重而压抑。此刻，幸村像往常进行模拟训练时一样，静静坐着。可美和子感觉他并不是在想象着网球训练，模拟训练时的幸村虽然没有任何动作，却仍然让人感觉出神之子的决心，而此时的他，周身笼罩着不安。
“幸村君。”
“幸村君。”
美和子伸手碰了碰他的肩。
“嗯？美和子，怎么了？”
“幸村君，我……想说，手术成功，你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我……们，已经很感谢神的庇佑了。复健，其实可以尽力而为，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美和子开始后悔开口和幸村说这些，她不擅长说这些话，也说不上多了解幸村，再加上她和幸村之间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现在，他大概觉得自己是个矫情而又自以为是的人。美和子停下来，希望幸村能回一句，说他不想听这些。然后她说一句抱歉，以此来结束这次谈话。可是等似乎很久，幸村都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在表达拒绝，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又好像在等美和子继续。
美和子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接着说道：
“只是不能打网球，幸村君。很多人，像我，也许会一辈子都没打过网球。损失了网球，你可以继续发掘生活中美好，比如园艺，比如绘画，再比如这几本你触手可及的法语诗集。我知道网球是你的梦想，你想回到真田他们身边。可是人生可以有下一段航程，你也可以确立新的目标。就连那些职业网球选手，也终有退役，离开网球的一天。
网球带给了你很多。‘神之子’的名号，可能离了网球场，就不存在了。可是，‘神之子’的方式态度，为什么不能用于生活的其他方面，人生的其他阶段呢？”
说道最后，美和子已近乎哀求了。
幸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唇，艰难地开口道：
“美和子，网球就是我。所以，没有了网球，我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美和子感到无力极了，从心开始，到四肢，到思想，都疲惫而无力。
这天晚上回到家，美和子没有像往常一样检查由纪的功课，和父亲母亲请过安后，就直奔卧室。匆匆洗漱过后，她躺到床上，裹了被子，合上眼。黑暗却使原本困乏的神经兴奋起来，思维清晰的无法入眠。
第二天被闹钟从恍惚状态中惊醒，美和子觉得头疼的厉害，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去医院的路上，美和子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问复健医生，幸村恢复水平下降的原因和影响。可是，所有医生大概都像藤本医生一样，从不说是好还是坏，永远只回答可能好，或也许不好。
复健组的医生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告诉美和子：“幸村君的复健效果是良好的，他本人页很努力配合……”
美和子在等着他说“但是……”，果然，
“但是，我们并不能说，付出多少努力，就会有多好的复健效果，这我想您是清楚的。仅根据一次波动我们也不好做出什么预测。幸村夫人您不必过于担心，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一次波动还是在可控范围内的。”
“不必过于担心。”，就是并不能放心。美和子轻笑出声：
“谢谢您了，这么耐心的和我解释。”
“不客气，我们也希望幸村君早日康复。”
美和子回应的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回荡在走廊，美和子觉得自己并没有得到什么答复。
病房里令人心烦意乱的沉寂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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