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末) 报答平生未展眉
陵越穿好衣服,走出掌门居所。一两个弟子从面前经过,规规矩矩地躬身敬礼:“掌门好。”陵越淡淡点头,继续往前走去。
天气凉爽,晴空万里,几只仙鹤从头顶掠过,投在地上的影子也飞速移动。
陵越的双腿像是自有意识般地走到展剑台,看到那块大石上插着的锋利剑刃才蓦地反应过来。
三年前,师弟在这里答应他会回来。
现在……三年之期已到。
假如师弟今日没有回来,他还是会等下去。等到死。
从师弟下山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习惯了等,习惯了寂寞。
这三年,他虽未亲自收徒,但对待每一个弟子,也教授得尽心尽力,有问必答,只是,仍然不能与那个人相比。后辈弟子能得他亲自指点一两剑招已然觉得万幸,可供朋辈之间得意招摇十几日,殊不知,曾经有一人,穿的道袍是神圣不可亵渎的掌门亲手缝补洗晾,吃的是掌门专替他开的小灶,睡在掌门怀中,受伤有掌门心疼,罚抄由掌门代劳,辫子由掌门梳编……人在,霸占着掌门一切关心,连人走了,仍然占据着掌门眉间心上。
他没法再这样挖心掏肺地去爱一个人。这一个,只一个,就已永恒。
“掌门师兄。”
陵越转身,原是芙蕖。
三年以来,芙蕖迅速成长起来,无论是外貌,还是心灵。她再也不会拉着陵越问“屠苏师兄怎么还不回来”,也不会再吵着要吃糖葫芦。仿佛一夕之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掌门师兄。”芙蕖拱了拱手。
“芙蕖师妹。”
陵越很平静,芙蕖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俩都洞悉对方一切,心如明镜,又何须多言?
“掌门师兄,早课快要开始了,咱们一起过去罢。”
“好。”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墉城有了一条并未写在门规上的规定:不可在掌门面前提百里屠苏。陵越不知是不是芙蕖私下嘱咐过什么,他确实已经很久没听到旁人提这名字了。
如往常般下了早课,去了临天阁,下午去展剑台看了看弟子练剑,波澜不惊的一天如往常般结束了。往回走的路上,陵越忽然想着,还是去屠苏的玄古居看看吧。他虽一直都命人定期打扫,可自己真的未曾踏入过一步,以免触景伤情。三年过去了,这尘封的房间,不知有否变了模样。
陵越轻轻推开门,屋子里收拾得很整洁,桌子烛台一尘不染,想必来打扫的后辈弟子也十分用心。经卷分门别类放在架子上,床铺折叠得整整齐齐。陵越站在床边看向窗外,夕阳正丝丝缕缕射进来,照拂在脸上,却毫无温度。不知师弟睡在这里的最后一晚,是怎样的心情呢。师弟一走三年,魂魄都不曾来入梦,因此他坚信,师弟应该仍是在这神州大地某处活着吧。
陵越微微出神了一会儿,转身出门去,不意间脚绊到一个东西,“哗啦”一声,竟像是什么被弄翻了。回头一看,原是一个靠在床脚的小木箱子,被他不小心踢翻了,箱子上没锁,东西散了一地。
陵越赶紧蹲下来收拾,映入眼帘的却是很早以前他给屠苏买的那个泥人,穿着紫色弟子袍,头发束在玉冠里。自他当上掌门后,就再也没穿成这样过了。而最令他惊诧的是,这个泥人并非是一个。右边有一个同样穿着天墉道袍的师弟,伸手拉着他,眼睛也向左看着他,嘴角轻轻向上弯,肩上还停着一只阿翔。
陵越一下子觉得眼睛有些酸。
想来应是屠苏带着这泥人下山找到了那捏泥人的工匠,嘱咐他捏了个自己,还手拉着他的手,那次回来解封,就把这一对泥人放在了箱子里。
陵越连忙把泥人拿起来看了看,怕哪里摔坏了,却见屠苏泥人的头发上束着一圈紫色的发带,正是他很早以前买的,一直没见他用过的那条。
陵越抬眼,鞋边是几本摊开的线装书,掉出一片安陆红叶,书页都已泛了黄。床脚那边一个布老虎歪歪斜斜倒着,箱子里还有一把短小的桃木剑。
是不是,他以前给他买的所有东西,都被他收藏在这里面?
陵越有些颤抖地将泥人和布老虎小心翼翼放进箱子里,拿起摊开的那本《江湖异闻录》,站起身来,一页页翻了过去。他自幼只知学剑,从未看过这些杂七杂八的书,当时买来,也只是想着师弟少年心性,或许喜欢,自己倒是一页都未翻过。
澹台兰,候无心,楚随风……翻到最后一页,一整页白纸,密密麻麻只写着两个字:陵越。
不是“师兄”,没有“屠苏”,也没有“师尊”,只有“陵越”。
陵越替屠苏抄过好几次经,他的字体烧成灰都认识。双耳刀的那一竖不会顶满,“陵”字的最后一捺喜欢拖得很长。一笔一划,仿佛是孩童刚学写字时的那副认真劲儿。
那页纸从上到下,一处空白也没留下,满满当当全是这两个字。陵越想数,可还没数到一半,眼前就模糊得不行,再也看不清楚。手抖得厉害,似是这本薄薄的泛黄小册子,重逾千斤。
“师兄。”
背后有人在叫他,他觉得,一定是幻听了。
他站了太久,又看了这个东西,就幻听了,心魔了。或者,他知道有种咒符术,在一定条件下可触发,会有灵体出来保护主人的东西。
“师兄。”
那个如冰雪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近,温热有力的手臂缠绕在他腰间,微尖的下巴搁在他肩上,叹息般的呼唤就在耳畔。
陵越眨了眨眼,两滴水落在那页写满他名字的纸上,慢慢晕开来。
* * *
陵越蓦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清冽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平放在身体右侧的手也立刻被紧紧攥住。
“做噩梦了?”那人说。
太好了……不是梦……
两人说了好久的话,从决战欧阳少恭说到保持魂魄,一直说到大半夜。重逢的狂喜之后,接着是潮水般涌来的疲倦,想必是三年来,不……大概是十年来头一次彻底放松下来,所有的压力疲倦劳累伤心全卸下,一时不察,就睡过去了。
虽然夜里光线有些暗,但师弟眼中的光还是清晰可见。
“师弟……为何还不睡?……”
“多看会儿师兄。”陵越眉眼比以前更坚毅了,想是三年以来都没舒展过罢。
“……何出此言?莫不是以后都看不到了?”
屠苏忙握住他伸出的另一只手,安抚道:“师兄放心,屠苏这辈子陪着师兄,哪儿都不去。”
“那……为何……”
眼前师弟俊秀的面庞愈来愈近,他闭上眼,只觉春风一般轻柔的吻落在他额上,刚刚的急躁慢慢平复了下来。
“三年之约,我既未负,师兄当可信我,对师兄所承之诺,定守一生。”
“……”
以往师弟做噩梦,他轻吻他眉心,现在……却是倒转过来了……陵越合上眼再次睡去,意识迷蒙间,听得身边人缓缓念道:“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不是正剧?的尾声……治愈向XD】
早课间,众弟子私下嘀咕。
后辈弟子【龙套?】甲:“咦?今天怎么又是他?掌门呢?”
后辈弟子乙:“是啊是啊,掌门最近缺席早课好几次了,不是他代领就是妙法长老。”
后辈弟子丙:“哎,不只是早课,练剑也是这个冰块脸长老转悠,从他回来,掌门一次都没来过。”
后辈弟子甲:“人家好想看掌门……上次看到他在展剑台上站着,那风姿……真是要乘风归去了……”
后辈弟子乙:“呸呸,不要乱说话,什么乘风归去!”
后辈弟子丙:“我说,你擦擦口水,快滴书上了。你们说,跟这新来的执剑长老有没有什么干系啊?听说掌门蛮看重他的,三年没立执剑长老,就等他归来呢。”
后辈弟子甲:“是啊是啊!当时排场真是够大呢!据上一辈的师兄师姐说,掌门就任时也没这么风光呢!”
后辈弟子乙:“你看掌门那样子,素雅简朴,怎么会喜欢排场,一定是他喜欢!”
后辈弟子丙:“听说他们还共处一室!!!!!哼哼,真不知道这一冰块脸有什么好的……呃……执剑长老……”
屠苏站在三人面前,并未说话,光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就把三人吓了个半死。
“早课闲聊,罚抄《太阴经释》三遍,明日交予戒律长老。”
“呜哇!”三人不顾形象地赶紧跪下,屁股翘得老高,“弟子知错,求长老宽限几日!”一晚上抄三遍,那不睡觉也抄不完啊!
屠苏沉默了一会儿,看跪着的人背上冷汗都渗出来了,才松口道:“改三日之内。”
三人赶紧磕头如捣蒜:“多谢长老宽限!多谢长老宽限!”
* * *
下午,展剑台。
睽违多日的掌门忽然现身展剑台,弟子群中立刻骚动起来。原本整齐划一的队伍有些小小的骚乱,一众弟子再也无心练剑,加上本来身负监督之职的执剑长老也一甩袖子迎了上去,一众弟子干脆停了手上的剑,直勾勾盯着两人,恨不得耳朵再长长些。
“师兄,你怎么过来了。”
屠苏习惯性地揽上陵越的腰扶住,一众弟子差点眼珠子都爆出来了。
“几天没上早课,也没来展剑台看看,掌门职责不可废。”
陵越一时不察,竟没发现二人动作在外人眼里多亲昵。
“哪里废了,我这不是都替师兄看着么。”
陵越摇摇头,视线所及之处,一众弟子赶紧整齐划一地走起剑招来。
“教到玄真剑了?”
“嗯,稍微费点劲儿。”
“你当他们都是你呀?”
陵越微微一笑,犹如山雪初霁,屠苏一个晃神,只见陵越已经抽身执剑走到一众弟子面前去了,朗声道:“看好了。”言毕舞起了玄真剑起手第一式。
陵越的剑法自然是没得说,全天墉也就百里屠苏能与他一决高下。腰腹柔韧,双腿修长,一柄玉寒霄河舞得天地失色,一众弟子齐齐看呆。只有屠苏留意到他旋身时腿微微抖了一下。
陵越收起剑,走到屠苏面前,面上还带着些微可疑的红。
屠苏抿嘴一笑,陵越有些微赧,他自然知道自己那一点瑕疵是躲不过师弟这双鹰眼的。
* * *
“……还好么?下午看你有些不适?”
屠苏在陵越唇上亲了一口,直起身来拨着他额前的发。烛光晃动下陵越面庞柔和得紧,连紧绷的唇线都温和许多。
“……尚可。”
即使被折腾到腰肢酸软,起不来上早课,陵越还是无法拒绝这小师弟。他爱他爱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失而复得,本就他说什么是什么,他要什么就给什么,现在更是变本加厉。
“这几日重逢不久,屠苏有些按捺不住,让师兄受苦了。”
“……无妨。……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嗯。师兄,晚安。”
“晚安。”我的……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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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是真的木了【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