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可我真没想到,这是要留我吃晚餐的意思,”弗朗西斯抿了一口玻璃杯里的美酒,夸张的露出陶醉的表情,然后抬头笑嘻嘻地望着对面坐的马修,“像我这种穷酸的小医生可从没想过这样的招待呢——有时候整整一个月都不会有病人让我看看,晚餐和红酒就更别提啦。”说着拿起桌上摆放整齐的餐巾擦拭一下自己的眼角,像他先前在卡鲁洛斯面前做的那样。毫不意外的,对面的小患者被逗笑了;发不出声音,一个安静的笑,眼睛微微弯成不大的弧度,文雅有礼的那种。
“可惜的是你不能说话啊……别!别拿你的纸笔,我能跟你交流,相信我。”弗朗西斯眨了眨眼,“过去我在码头边上的小酒吧里混日子的时候,所有人都还嫌我说话太多呢;那段时候我真是坏透了,你知道吗,曾经为了吸引一个穿着短裙的姑娘,我在她完全不理我的情况下对着她的方向整整唱了十九首情歌!”于是弗朗西斯就这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后来啊,她终于对我笑了一下——真是美丽的姑娘。……看,你的眼睛在问我呢,它们在问‘然后呢!’,对不对?”马修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啊,她起身离开了,”弗朗西斯说着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留任何东西,只留给我了她那杯酒的账单,她告诉酒保说我会付钱的。”
然后他又一次看见了马修的笑容,如愿以偿。
于是弗朗西斯快活的打开了话匣子,能逗笑小酒馆里小姑娘的都能逗笑他;马修安静地倾听着那些古怪滑稽的故事,弯着眼睛也笑不出声音;碰到些下流的段子,也会像个小姑娘似的红起脸颊来。而这往往更加引起弗朗西斯的兴趣……如果说要探讨一下和一个语言(暂时)障碍者最好的交流是怎样的话,这个程度,大概算是不错的答案了。
……吃完晚饭,或者说听完弗朗西斯漫无边际的闲谈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去。马修送医生到小院的大门前;这个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像他早上吃过的羊角面包。这些天鸢尾花已经开了,幽谧的静夜中弥漫着流淌的暗香;门外有盏不那么明亮的灯,光线柔柔的,正好在弗朗西斯抬眼看时打到马修的眼睛里,泛出清亮的光。马修说不出话来,只能安安静静地站着等着对方开口道别,而弗朗西斯几乎已经不想说话了。
“这个灯光刚刚好,”沉默许久之后弗朗西斯又微笑起来,语气却舒缓了许多,泛着轻微的醉意朝着马修靠近了些,“也许我能再看看你的喉咙。”
马修有些困惑,但还是听话的靠近了医生,张开了嘴巴给他看。光线太弱了,除了马修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弗朗西斯这样想着,侧着脸凑近了对方,嗅到了一股淡淡枫糖的味道——下午的时候没有闻到呀,也许是晚餐时吃了些枫糖蛋糕的缘故——混合着红酒的气味;喝了点酒的波诺弗瓦医生已经忘了自己要看哪里了。但是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只得无限制的靠近,靠近——
马修意识到弗朗西斯的怪异,想做些什么口型表示疑问的时候,医生柔软的嘴唇已经贴上了他的。
现在谁也没有在说话了;或者也许花儿在说些什么,听不见声音,只让他们的口中吐出香气。
004
马修没有跟卡鲁洛斯提起复诊的事情,卡鲁洛斯也没有。他们总是愿意相信,既然医生诊断为普通的感冒,那么多喝些水,好好休息就是最好的药方。马修每天趴在他看见弗朗西斯的那个窗口盯着自家的花朵发愣,看见来摘花的小孩子也只是微笑的看着,他觉得小孩子的笑容比花朵美多了;他想起了巨人的花园,孩子们可以带来春天。小孩子们即使偶然间警惕地抬头看看二楼的窗户时也总是看不见他,是窗帘挡住了大部分身影,光线太暗,还是存在感的问题,他也无从知晓。
马修喜欢呆在家里,看一些不太晦涩的书籍并且吃一些小甜点,在每天上午十点的时候准时收听喜欢的广播节目。阿尔弗雷德曾经嘲笑他提前进入了养老阶段,他微微一笑没有反驳;他从来不反驳弟弟说的话。不过既然生活在最适合养老的国家这个角度来说,也不失是一件乐事。他感到不安的只有按照大部分人的说法来说他这是吃着父辈遗产不思进取的大少爷,但他实在是担忧过头,因为连威廉姆斯家的少爷到底是不是生活在这个镇上都没有多少人真正知道。
——如果弗朗西斯把他这次出诊的经历写成文章的话,准能在镇上报纸的八卦版面卖个好价钱,然后上抢到最显眼的版面。
“嗨,难道你觉得我疯了吗!”弗朗西斯一拳揍到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的脑袋上,“那样的话,第二天我就会叫那个卡鲁洛斯的给灭口,一定的。”
安东尼奥毫不在意的大笑了起来,抬手推开了好友按在自己脑袋上的拳头,给自己喂了一口西红柿,用开玩笑的语气含糊不清地说,“大捞一笔之后当然就马上跑掉啊,回法/国去总安全?”说完自己就嘿嘿嘿的笑了起来,陷入了小说家式的想象中,“然后在巴/黎隐姓埋名,最后在临死之前对小少爷表露了心迹……哇!让俺来写吧!”
这次弗朗西斯换用脚踢上去,“得了吧,别在写哥哥我的文字里留下一股乡下西红柿的味道。”说完笑眯眯的撑起脑袋,“不如哥哥我来写你的故事嘛,取名就叫《安东尼奥失败的三十二次告白》,让我用一个法/国式的浪漫结尾来结束这个西/班/牙人的故事,也许能帮你打动小罗维诺的心。”最后一句话让本来准备反驳的安东尼奥满脸通红,咿呀乱叫着主动转移话题。弗朗西斯假装没听到;不过他倒也没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多,喝下一口廉价的啤酒,情不自禁的感叹了一句,“啊,完全比不上读书时基尔伯特偷偷从家里带来学校的那种。”
“谁让你这么穷。”安东尼奥笑嘻嘻地接过话茬;“比你改行种西红柿的强,”弗朗西斯回敬,“你忘了我们在医学院学到过的吗,‘医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别说笑了,我打赌你迟早被亚瑟·柯克兰抢光生意流落回巴/黎去。”安东尼奥眼神一转,突然有那么点儿严肃了些,“俺还是觉得你比较适合在巴/黎画画儿,真心实意。”
因为两年前小镇上爆发的大霍乱,这些心有一腔热情的医学院毕业生们一股脑儿扎堆到了这儿来;成功度过那场大灾难后不少学生选择留在了医生并不多的那里。两年来大家也境遇不同,镇子不大,不需要那么多医生,所以陆续又离开了一些:如今还在的只有事业越做越大的优等生亚瑟·柯克兰,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坚信自己做医生还不至于饿死的弗朗西斯,以及融入居民生活种起菜园自得其乐的安东尼奥。其实最后这位大概不用算进去。
弗朗西斯每天尽量不去看自己兜里还剩多少钱,花最少的钱找最多的乐子;按照安东尼奥的说法,弗朗西斯的性情和天赋决定他注定要靠艺术维生,而不是一本正经的行医救人。只是弗朗西斯的要求太简单,作为一个善于自娱自乐的人,只要能活下来,他倒是不在意是否那样富裕;然而最近不是这样了,自从柯克兰家的几个兄弟们一起搬到这里来,光是规模就扩大不少,自家简陋的医疗工具和小破门诊室自然难以让患者接受。“不是我说,”弗朗西斯曾经嘴里带酸的这么说,“看看去找他们看病的那些小姑娘们……他们真不如去开牛郎店。”
然后到了自己每天也要去安东尼奥家蹭他永远带着西红柿味的意面吃的时候,弗朗西斯发现自己真的该离开了。
“唉,其实我也知道我迟早会离开。照你说的,开个画廊,唱几首歌儿再读读诗集,喝着美酒寻欢作乐;或者去投奔基尔伯特,上次他来信说他跟他的弟弟在柏/林干的不错,至少不比这些英/国人差……反正无牵无挂,除了你这不用担心的家伙我也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放不下的重症病人……”这么说着,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人的眼神;整个人马上就顿住了,一种蔓延全身的不舒服的感觉侵袭了他。
那束光照到他眼睛里时那个柔和,小兔子一样乖顺的眼神。
得了吧弗朗西斯,他对自己说,你可别真的爱上那个小少爷了。你根本不能为了他留下来,你不能靠马修养着;记清些身份;他也不会爱上你,不会因为一个拙劣的酒后的吻就把爱情给你。那是有钱人家被宠惯了的少爷。你这穷光蛋。
可是……噢上帝,让我再看看那双眼睛吧,我这可怜鬼,反正不能再有了,让我再去看看吧……他觉得廉价的酒精在脑内开始起了反应,无休止的让大脑回放着那一整天美妙的出诊。但是他清醒的知道,他在想念马修·威廉姆斯。
“我大概会把心留在这儿啦。”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句话,弗朗西斯看见安东尼奥已经睡得流出了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