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真是感谢您的招待了。”弗朗西斯短暂的回忆被打断,看着刚刚到来的人,笑着打了声招呼,那个人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您也来了,许久不见了,最近多雨,您腿脚近来还好吗?”说话的人叫路德维希,他也一同经历了战争,只是两人分别属于对立的敌军,眼前这个同样年迈的老者,曾经是他们的俘虏。
他过去从未想过,竟然能和一个德/国/人成了几十年的老朋友,一起生活在这个小镇上。战争结束的时候,路德维希才刚刚17岁,个子还没长起来,这个少年被俘的时候奄奄一息,在城郊的破旧地窖里,身边都是充饥的泥土球,手里握着的那一小块,黑硬的如同煤炭一般。
路德维希没有离开法/国,中年成了一位实干家,做过许多有益的投资,终身都在忏悔自己错误的信仰。
他刚刚来到这小镇的时候,弗朗西斯的心里充满了怨愤,或许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之间接触颇深,这才逐渐发现彼此受过的痛苦和伤害和得到的警醒是相同的,最后彼此成为了亲近的朋友。
路德维希说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看来这老伙计这些日子不是很顺利,直到弗朗索瓦斯打断这些无聊的数据。
“你们总是这样扫兴。”弗朗索瓦斯叹气“在轻松的时刻我们就不要再谈论这些我听不懂的事情了。”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弗朗西斯摆摆手“那就听你的,我们唱唱歌跳跳舞。”
因为连夜的雨,队伍前进的很慢,队伍里咒骂着雨天带来的泥泞和潮湿。
弗朗西斯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靴子里的积水,好像总是无穷无尽,这让他难受极了。受够了走走停停,和机械清水的动作,弗朗西斯穿着积水的靴子有些自暴自弃。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模样,整个队伍都有些颓败,自己的身边有一些位置是空着的,但是战事催促着人群必须紧凑起来,身边换了陌生或者熟悉的面孔。
“如今军队里能供应的只有这些东西,波若伏瓦,”亚瑟面色不悦,取开纸包,开始吃那一块难以下咽的黑色食物块。
弗朗西斯这些天一直觉得这个叫亚瑟的英/国人非常难以相处,这个人不苟言笑,一直走在他前面。但是出于他或许救过自己的好感,弗朗西斯是渴望和他成为朋友的。
“喂,你掉了东西!”弗朗西斯看见地上的小册子,一弯腰将它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这是一本法/国旅行手册,封面上印着两个漂亮的法/国女郎,里面也夹着几张类似的女郎照片。
亚瑟停了下来,转身走到弗朗西斯面前想要要回手册,弗朗西斯微微一抬手,眼神中带着些许意外的得意,像是抓到什么把柄一样。
“你竟然也会拿着这东西。”弗朗西斯颇为得意的摇晃着手上的法/国旅行手册,看着这个一直严肃的战士,“朋友,你要是战后想在法/国旅行,我可以带你去。”
“这不是我的东西,是科萨尔的。”亚瑟面色不善,语气冷硬,朝弗朗西斯伸出手,示意他把旅行手册还回来。
弗朗西斯脸上有些难堪,他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这样难以相处,禁不起玩笑话,也不愿自讨没趣,把皱巴巴的旅行手册往亚瑟手里一塞。两个人跟着队伍继续前进。
“只有科萨尔这种傻子才会看这些。”亚瑟没有回头,一直跟着队伍走,弗朗西斯眼里有了对这个人谎言的不屑。
“而他已经不在了。”
“嘿,弗朗西斯,你没睡着吧?”说话的人叫奥米尔,和他一个连队的,弗朗西斯挺喜欢这个热情的家伙。他的身材高瘦,上牙缺了一颗,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些奇怪,可是却总是喜欢说,过去弗朗西斯总爱开他的玩笑。
“没睡,你有什么事?”弗朗西斯把胳膊枕在头下,这样的姿势让他感觉舒服。
“没有,就是好奇你在想什么,弗朗西斯。”奥米尔点上一支烟,那烟有些受潮了,半天才成功。
奥米尔靠过去,笑着看了看弗朗西斯,“有什么人让你晚上睡不着?”
弗朗西斯笑着摇摇头,但随即笑容便淡去了,望着点点星辰,神色里带了认真“好像真的有。”
奥米尔也笑了,咳嗽了两声“给你看个东西。”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表,递到弗朗西斯面前。
“我父亲送我的,你能记住它的样子吗?”奥米尔伸出拇指,抹干净了上面点点灰尘“如果哪天我不能回来,我打算把他送给你。到时候你只要去物品桶拿走。”
“奥米尔,我不希望你和我开这种玩笑。”弗朗西斯的脸色变了。
“我只是觉得你是我兄弟,而且你比我更适合这漂亮的东西。”奥米尔又笑了,强拉过弗朗西斯的手腕,给他戴上一次。
奥米尔或许预料到了结局,他牺牲于几天后的一次反击战。弗朗西斯含泪拿走了那块表,把它收进了衣兜里。
集合的哨声已经响起,弗朗西斯看到亚瑟正走在前面,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嘿,亚瑟。”弗朗西斯打招呼。
亚瑟只是望了望他,应了一声就继续向前走自己的路。弗朗西斯摸了摸衣兜里那块略硬的表,控制自己的脚步和亚瑟同步,两个人并肩前进着。
身边的人,可能会随时牺牲,而他们或许是唯一能将他们铭记的。无论是名贵的手表,还是一本破烂的旅行手册,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或许亚瑟和那个叫做科萨尔的青年感情很深,亚瑟喊他傻子,却保存着令他羞愤不屑的遗物。弗朗西斯觉得他开始靠近这个人,靠近他的心,他并不是铁石心肠,自己的心里,也有了和他一样的沉重,也有了和他一样的温度。
弗朗西斯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在亚瑟的旁边。
奥米尔的表在1968年就停止了转动,弗朗西斯把他收在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放进柜子,但是偶尔去看望这个年轻战友的时候,弗朗西斯还是会选择戴上它。这是他这一生戴过最好的一块表,就像奥米尔说的,这当真是一块适合他的表。或许奥米尔戴上会更适合,但是弗朗西斯从未见过那一刻,奥米尔或许是太过珍惜这块表。
这是弗朗西斯多年来始终觉得遗憾的事情。
这夜很迷人,没有了城市的灯光,夜空的星辰会格外明亮。
一曲之后短暂的安静,那个叫奥拉夫的青年听着掌声,有几分不好意思,看着自己小孙女兴奋的表情,弗朗西斯知道她也想要表现一番。
“索瓦斯奶奶,那把手风琴,我都迫不及待了,奥拉夫,你真的该听一听。”
他小小的孙女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也不似儿时那般调皮,出落得亭亭玉立。素白的手指搭在手风琴上,飞快地自上而下掠过,指尖久久停留在低音键上。片刻的停顿,指尖开始在琴键上灵活跃动,舞出欢快的曲调,而风箱却又使声音沉静几分,美妙,并且和谐。
年轻的女子从干草堆上跳下来,脚下轻盈的踏着拍子,略长的裙摆划出一个美丽的不规则圆圈。
而后,另一位少女迈着细碎的步子踏来,对着其他人行了一个漂亮的屈膝礼,脚下开始随着音乐的节奏打起了轻快的拍子。这拍子让她离开原地飞舞起来。
其他的年轻人也开始按耐不住,奥拉夫似乎在邀请他的小孙女跳舞,姑娘不得不把手风琴交给另一个人,就这样被他牵着,任由他拉着旋转,一会儿拉着他的左手,一会儿拉着他的右手,小院子里快活的气氛越发浓烈。
弗朗索瓦斯由衷的赞叹:“如果不是因为这不太灵活的身体,我现在真想和她一起跳!我的老朋友,我已经多久没有跳舞了。”
弗朗索瓦斯热爱舞蹈和音乐,但她曾经决定放弃跳舞,去了巴/黎的一所学校教书,崭新的生活让她重新打起快乐的希望,她重新开始,为生活而歌舞。
“你想跳一段?”弗朗西斯问。
“是啊,我们做个舞伴?”索瓦斯玩笑道。
“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开玩笑了,你想去可以凑一下年轻人的热闹。”弗朗西斯扭头看了看“你看,或许你现在还能惊艳他们。”
这句话似乎让索瓦斯挺高兴的,上去简单走了几个步子,不算吃力,周围尽是一片叫好声。
无论是唱歌还是舞蹈,或者只是简单的聊天,这样的时光对弗朗西斯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
亚瑟那天露出了微笑,他过去一直有些严肃了,这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符。珍贵的笑容总是动人的,为了让他多笑笑,弗朗西斯有空的时候总是想去找亚瑟,和他说一些他过去的故事,他在远离巴/黎的小镇上出生,和兄弟姐妹争吵着长大。
这个人因为和年纪不相符的严肃,所以想看他露出笑容,弗朗西斯偶尔会拿出口琴来,若是可以跟上他的步伐,弗朗西斯很乐意献上一曲。
但仅仅是一首曲子,都必须倍加小心,这或许是这充满悲伤队伍里唯一的曲调。
亚瑟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好像能看到很深的心底。弗朗西斯总觉得那一刻,他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心情。
他一笑,他的心就在雀跃,这都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到现在竟然像个少年一样。
爱情这个词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弗朗西斯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战事多么紧迫,而自己还可能会有爱情吗?
“你好像扔不掉你骨子里的那点浪漫主义,弗朗西斯,只是一本图册,它普普通通,你非要像读诗歌一样。”
“亚瑟,难道我不该为这该死的生活加一点色彩吗?”弗朗西斯摇着头,颇为责怪地看着亚瑟,“我们的天空每天都是昏暗的,这些是仅有的色彩。”
“这就是现实,弗朗西斯,我们在为解放而战,面对这样惨痛的事情,请严肃些,待到完成这件事,你可以去驰骋你的人生。”
“但这是之后的事情,不是吗?”
我们的人每天都在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减少,谁又能保证下次战斗以后我们都能彼此平安。
看着亚瑟的脸,弗朗西斯心里突然很慌。
下次见到的时候,还会是彼此平安吗?弗朗西斯越来越觉得难以接受,如果对方死亡的消息真的传来。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开始越发自私。
自己的战友兄弟正在不断倒下,每天,他们站成一排清点人数,总有些面孔已经不再,而自己却在思考别的事情,弗朗西斯觉得自己非常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