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下)
他在那样的目光下溃不成军。
置身银河中对渺小自身的恐惧,身为旅行者不被人理解的孤独,在无数虚幻时空中自我的迷失,还有对自己世界的海啸般汹涌袭来淹没一切的思念感,所有平静外表下积压太久的情绪终于在海盗深深探询般的凝视下从胸膛一路席卷上来,化作喉咙里一声破碎的哽咽。
然后是崩溃般的宣泄。他把头埋入海盗还残留着硝烟气息的披风中失声痛哭,像贪玩而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一样胡乱撸苏着满脸的泪水,把所有向海盗和盘托出。
他已经太久没有如此放肆地哭泣了,白虎族沉重的担子过早地压在孩童时尚不成熟的肩上,为变得更强而走向世界后同族人的不理解与怨恨环绕四周,相依为伴的白虎抛弃他消失在夜空中时满心的疲惫与绝望,被强手一次次打败造人嘲笑时的咬碎牙齿的不甘化成燃烧的烈火——
——这些他都挺过来了。他一直是坚强的,温和儒雅的外表下拥有钢铁般的意志与理智,而伙伴们也一直陪伴在他左右,给他莫大的勇气与力量。
——但他太累了。
他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他们。也许他的意志力早在科学家溢满烈日光芒的目光下就溃败了,也许是瓦解于童话家为他阅读那温暖与哀伤并存的故事之时。他如此轻易地陷入了伙伴们为他搭好的积木城堡,可以安心地放下一切防备与压力的积木城堡中,那里有他们充满暖意的声音,提醒他,回家吧。
他断断续续地讲,海盗也一直安静地听。待到一切收尾,舱中又复回到寂静中去,只有时不时的哽咽与粗重的呼吸声。
蓦然他感觉手上一沉,拿起一看,是一枚粗糙的弹壳,应是从海盗的火枪中褪出来的。
他不解地望向弹壳的主人,海盗又沉默了半晌,开口却是声音坚如磐石。
“你确不属于这些世界,但同时你亦非孑然一身。”
海盗赤色的瞳孔奇异地明亮着。
“我们不是他们,虽共享同一形貌,意识却背道叛离。”
“可我们同时也是他们。”
“你会在那两位科学家和童话家身上找到他们的影子,是因为他们本就是你所认识的他们,只不过分属不同时空而已。
“告诉我,在你看向我时,是否透过我的眼睛,看到那位火渡凯的灵魂在向你微笑?”
“你认为在这些世界中遇到我们纯属偶然?”
“那是因为你不得不,你注定如此。”
海盗的声音轻轻的,又沉沉的。他看到海盗握住颈间的十字架,神情虔诚而平静。
“褪下这枚弹壳的火枪也是别人送我的,那人说,不论多强大的敌人,在你瞄准他的心窝扣下扳机时,撒旦就已经张开他黑色的羽翼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了。”
“所以永远不要再迷茫,也永远不要再哭泣,用这枚弹壳去击碎所有的软弱和恐惧,让不安和痛苦在它的獠牙下被撕成碎片。”
“向真主起誓,拾回你的勇气吧。”
他恍惚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海盗与火同色的瞳孔中熊熊燃烧,黑暗与肮脏无处遁形,那十字架的光芒炫目得竟令他不敢直视。海盗站起身“呲啦”一声撕下周围遮挡着的帆布,金色的阳光就一下透过舷窗涌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这才惊觉不知何时风暴已经停歇,火红色晚霞裹着金边滚满了天际。
还在那个世界时有一次他们去海边玩,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冲进海水里互相打闹嬉笑,只有凯坐在岸边的礁石上,目光旷远地投向远处模糊的海平线,一轮红日正缓缓沉入水中,在海面和天空铺开层层灿烂的碎金。
——他觉得,那时凯的眼眸里盛放的整个夕阳,映进了海盗眼中。
“还有啊,”海盗在窗前转过身,用侧脸面对着他,虽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脸,但那金色的光芒竟好似柔和了海盗面部锐利的棱角一般,他总觉得那张脸下藏着许多不能言说的悲哀。
“早点回去和你的伙伴们在一起,很多事情是不能等的。”
“像我还没有对送我这把火枪的日本籍水手道谢,他就已经在一次战斗中沉入了海底。”
“回家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