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从来没有去过这个咖啡馆的二楼,他对这间咖啡馆有二楼这件事甚至一无所知。让他有点惊讶的是,二楼的装潢和一楼优雅舒适的格调有着天壤之别,没有精巧的卡座,没有吧台和柔软的沙发,连花卉植物都没有,只在窗边放了一张普通大小的圆桌和几把高背椅子,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整个二楼的地面都铺着厚厚的栗色地毯,一直延伸到楼梯的最后一级。为此手冢立在阶梯上踌躇良久,不知到底该不该踏上去。
“不用在意它。”头顶侧方传来淡淡的话音,如同雾气一样拂过手冢的发顶,顿时一阵熟悉的寒意攀附上他的脊背骨,“直接上来吧。”
手冢的拳头无声无息地在身侧握紧,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能冲破胸腔。话语是不会有真正的重量的,不比一缕雾气更重,但手冢觉得那句漂浮着的话音碎落在他的头顶,鼻腔浓郁地弥漫开血腥气。
他艰难地抬起眼望向声音的来处。
那里空无一人。
却在这时那个淡漠的声音又响起来,在手冢耳边环绕震荡,声音就像是某种奇异的介质,如水敛开波纹,四散游荡,被墙壁冲撞着反弹,在整个空间里激起一层一层的回音。
“From the hands of death, is you rescued me.
How I survived,
Only you and me two people understand...”
如同叹息般的声音缭绕在整个寂静的空间里,手冢的听觉完全被这抹声音念诵的诗句吸引过去,葱绿的藤蔓绞住了他的耳,便如同被牵引一般,他踏上柔软的地毯,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向日光倾洒而入的落地窗。
日光闪闪发亮,在光滑的桌面上绘出窗的形貌。同样的日光也勾勒出静坐在桌边的人的影子,淡淡的一道,横亘在柔软的地毯上。那个人倚着椅背,丁子茶色的头发晕出虚幻而精致的质感。
“……Just because you are different with others,
You are good at desperately waiting。”
轻叹般的吟诵声如同海潮的雪白泡沫涌到褐色的沙滩上,被干涸的沙砾吞噬殆尽,湿漉漉的印记迅速被烈日蒸干,一切都如同从未发生。
“Tezuka Kun。”那个人背对着手冢轻轻地说,“想不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你见面。”
手冢僵立在那人身后,看着他缓缓地侧过身来,半边精致的脸陷入逆光的暗影里。丁子茶色的柔软发丝有几缕悬垂在那人的耳畔,割裂出暗淡的阴影,但那人栗色的眼瞳却异常的亮,摇曳着比日色更甚的折光。
回忆的闸门被真实的洪水轰然撞开,地面仿佛在塌陷,所有既定的坚信的规则都出了错,光与影本末倒置,重力陡然消失,海潮呼啸着滚涌入天,太阳沿着雨的轨迹坠落,被掩埋进深深的地壳之底。
在光与影的罅隙间,手冢清晰地看见了那个人的面孔。
白石藏之介就坐在他眼前,面对着所有的混乱,所有的震惊,缓缓露出了一个温煦的微笑。
“Shiraishi……”手冢艰涩地吐字,回忆的洪流堵住了气管,竟得不到半点喘息的空间,“你竟然……”
“——还活着?”白石笑了,却淡淡地移开了目光,“为什么不?”
手冢深深地呼吸,努力按下自己的情绪。那些复杂纷乱的心绪像一个氦气球在胸腔里膨胀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炸裂。
“我还活着。”白石说,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搁在桌上,五指却紧紧地攥在掌心,筋脉绷出精瘦的手背——足以见得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像他的语气表达的那么闲适:“对Tezuka Kun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对不对?”
手冢看着白石的侧影,有无数句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吐出来的却是再简单不过的真相:“是。”
“我知道。”白石轻笑一声,“出于某些你我都心知肚明的理由,你恨我。我出车祸的时候,Tezuka Kun有没有一点窃喜?”
“何必多此一问。”手冢冷冷地回答。
“和五年前比起来,Tezuka Kun倒是坦诚不少。”白石笑道,“这样我们的谈话就能进行得方便得多。”
“五年里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手冢说,“这五年你销声匿迹,怪不了旁人。”
“我销声匿迹的这五年,不是正好方便了Tezuka Kun?”白石的眼风斜过来,日光在栗色瞳孔里转折出森然的寒意,“这五年……你是把你想做的事都做尽了吧?”
手冢没有说话。
“Tezuka Kun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白石径自接下去,“可是这个游戏你玩了五年,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你以为你能摆布我吗,Shiraishi Kuranosuke?”手冢轻声说,“五年前你要是活着,就该把属于你的东西看好,而不是销声匿迹,给旁人机会……所以现在,你活着又怎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什么都不会改变。”白石重复道,“你说的不错,Tezuka Kun,什么都不会改变,因为有些事从五年前开始就没变过……好笑的是,你以为你有了这五年,你就变成了赢家?”
“至少我有机会,是你给我的机会。”手冢说。
“就算我给你一辈子‘五年’,Tezuka Kun,你也只能保持着现在这种蹩脚的装束,把这个游戏玩到你入土为安。”白石嘲弄地说,“可是很遗憾,Fuji Kun不会再陪你玩下去了。”
他终于提到了那个名字——Fuji Syusuke。无论何时都只属于白石藏之介的那个微笑的,温柔的少年。“这不是由你决定的。”手冢的声音发僵。
“我不需要决定什么。Fuji Kun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白石微笑着侧过脸凝视着手冢,“你说过的,什么都不会改变,有些事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就像我和Fuji Kun。”
一点也没错,白石和不二的相爱相守,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水到渠成一般,没有任何突兀的违和感。即便他们只是在全国大赛的赛场上狭路相逢,即便羁绊的开端如此短促如同一闪而过的流星,却也和大气层擦出了无比灼热炫目的华光。
是如此自然不过的羁绊,自然得竟越过了手冢和不二三年的相处,三年的默契,三年的无瑕双璧。
双璧。只是在不二将心交给别人之后,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口腔里便只剩满满的酸涩清苦。迹部曾说手冢和不二是青学的双璧,因为在不明真相的他人眼里,他们确实无比默契,形影不离。
手冢想,他真正地拥有不二,全都是在他人蒙昧的眼里。他和不二的羁绊,从来没有如旁人所想象的那样深刻。所谓青学双璧,不过是旁人的印象,而身处其中的他们自身,与这样温柔永恒的名号没有任何关系。
可当时的他也如同旁人般蒙昧了双眼,固执地认定自己给予的感情有得到不二的回应。这样的自负,这样的一厢情愿,竟生生蒙蔽了那些显而易见呼之欲出的真相。手冢想倘若当时的自己能用半分理智思考,也许在得知真相时,不会如被雷击,伤得动弹不得,心肺俱裂。
所有人都看得清的真相,他竟是最后一个明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