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炎沦陷
……不会后悔，因为早已经和自己发过誓了……
……无论发生过什么……
……无论疼痛是否早已刻骨铭心欲癫欲狂……
……都会像最初那样……
微笑无顾忌，以拥抱在原地守候你归来。
一·望
一遍一遍重复的梦境，破碎的真实感如匕尖划破心底勉强筑起的壁障，在黑暗中打破他的伪装。
弑神之火跳跃，咒文反反复复荡在耳畔。
……谨请，甲弓山鬼大神，此座降临影像，催服孽障恶业……
……归命，莲花珍宝，归命普遍诸金刚，百鬼消除，急急如律令，归命，摧破……
……天神地灵乐名为产土大神神集，狱退妖官，众神助我施此灵缚神法……
……缚缚缚，急急如塞道塞结塞缚，不通不起，缚缚缚律令……
……万魔拱服！！！……
明明是被你那样珍视的我……
明明是那样被你守护的我……
明明是那样被你偏爱的我……
……居然亲手终结你的生命……
即使有高龙神借与的神力，朱雀的太刀却仍旧沉重得让我无力反击。
一边悲鸣般大声祷祝咒语，一边在心里一遍遍疯狂地嘶吼。
你不是红莲！！！
把红莲还给我！！！
还给我！！！
那个时候，耳边都是你从前温柔的声音。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即使粉身碎骨我也会为你达成，并借你以力量。”……
……“看，只是黑暗而已，我还在你身边，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你已经在你所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了我光。”……
你说。我是你的光芒。
可是……我……
我……却亲手将你击杀！
我最后悔的事情，是那时没有抓紧你的手，假如没有和你分开，即使拼上性命也绝不会让你遭受缚魂之苦。
当初你的灵魂迷失在黄泉的瘴气里，如今你的记忆被我亲自封印……所以你不知道，永远都不知道，那个你总喜欢戏称为“晴明的孙子”的昌浩，到底是有多喜欢你。
喜欢到，宁愿被夺去阴阳之目，在回忆之中饱受思念之苦，也不忍心告诉你真相，让你再经受哪怕是一点的疼痛。
宁可忍受漫长无望的寂寞，宁可留在原地静静回想你的身影……
也不忍心，在你那满是伤痕的心上，再添加一次血流不止。
有手温柔地摇着他的肩膀，银铃一样的声音带着女性特有的柔和。
“昌浩……昌浩……醒一醒吧！”

少年猛然睁开眼，烛火的光线在黑夜里闪动着绯色的光芒，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伽罗的香。
“……彰子？”他勉力开口，彰子穿着浅黄的和服跪坐在自己身旁，浓密的黑发垂落在自己胸前，眼仁中映照着盈盈的灯火，衬得颈下阴影越发浓厚。她低垂着眼睫，俯身打量着他，柔软的唇瓣一开一合，翘起一点弧度。
“……太好了，昌浩终于醒了，刚才你好像在做噩梦呢……”她轻轻把手放在自己胸口，像是松了一口气，“从出云回来之后昌浩就一直昏睡，而且经常会在梦里呻吟……晴明大人也不告诉我原因……这一次还是我再三请求他才同意让我留下来照顾你的……”
“是吗……”昌浩微微转过头，“我没事的……不用担心了……”
做噩梦了吗……
……“喂，昌浩，醒一醒啦，昌浩！”……
从前的时候，魔君总会在他耳边嚷嚷，用高调明朗的声音把自己唤醒呢……
果然都不在了吗……
苦笑一声，昌浩重重阖上眼眸。
原来你早就渗透进了我生命中的每一条涟漪，不论是设么事情，都有你的影子荡漾在我的心湖里。
其实无论怎样掩饰，故作微笑假装坚强，都只是一场拙劣到极致的戏，戏里戏外大家都心知肚明。我披上华衣挥手舞动重重叠叠的衣摆，袖尾零落间对不断远去的你的背影勉力微笑，在星辰淡去月光消融的地方一个人流泪，梦真交错，希以埋葬自己的心。
一日一日轮复的日月神光，我站在受神加护的天幕之下，祈祷你的幸福。
谁都不用说我傻，因为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新生的你平安无事，就像最初那样。
我愿用一生的哀伤来换取你的安好，能看到你的无恙，便是如今我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
“红莲，”晴明叹了一口气，目光从六壬式盘上移开，定格在自己的神将身上，“你见过了吧。我最小的孙子？”
“是。”红莲点了点头，金色的瞳仁里闪过深浅莫辨的色彩。
他记得很清楚，那日晴明让他去看看那个孩子，尽管他再三表示自己身为凶将，神气会影响到孩子，可是晴明却很是坚决，而且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从最一开始就没有……现在更不会……
然后，他便见到了病榻上的少年，披散的黑发，苍白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呻吟，又像在呼唤。
在一边照拂的天后有些不安的看着他，尽量平复自己的声音：“腾蛇，昌浩他……”
应当是在担心自己身上过于强大的神气对那孩子的身体带来伤害吧？
眉清目秀的少年，这就是晴明的孙子吗？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勾告诉我，那孩子是你的继承人？”
晴明点了点头，露出一个近乎恳请的表情：“昌浩是我安倍晴明唯一的后继者，现在他……已经没有阴阳眼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去陪在那孩子身边，好好保护他，他现在身体很弱，如果遇上妖魔一类，没有式神的帮助是无法应敌的。”
“……我明白了。”红莲压下眉宇，微微行了一礼，“被晴明这样拜托，自然要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了。”
“那样就好。”晴明转过身，重新盯着式盘，长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昌浩啊……只要是你的愿望，爷爷都会帮你达成的……因为爷爷……很不希望看到你这么难过呢……
那个孩子，从一生下来开始，自己就看清了他身上强大的力量，继承了自己的血脉，还有着与若菜那样相像的容颜。
小的时候，那孩子就会脆生生的和自己拉钩许诺。
……我要快点长大来帮爷爷的忙呢！……
那么明亮得能照到人心底的笑容，纯白无暇就像最清澈的日光，都到哪里去了呢？

“晴明，”红莲忽然开口，打破了一屋死寂，沉稳的声线如同古老的火焰，“那个孩子既然已经没有阴阳眼了，做你的继承人可以吗？”
他抬头，缓缓对上红莲金色的瞳仁，语速很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昌浩身上所隐藏的力量，强大的意志，没一点都堪称完美，我认可我的后继者是他，红莲，你也一样。”
……我也一样？……
……一样认可那个孩子吗？……
怎么可能，我根本没有关于他的印象……
“晴明，你有瞒了我什么。”
神将的直觉是不容小觑的，红莲倚在那边，目光紧紧锁住晴明，火红的发丝在暗处如同燃烧的火光，耀眼而凛冽。
良久，年老的阴阳师发出了一声叹息。
……不是隐瞒……施术者也并不是我……
你要知道，有时忘记才是良方……
可惜，总是会伤人的……
施加于金箍之上的银环，是昌浩所设下的封印，细巧的纹样就像那孩子哀伤而绵长的目光。
“……明天你就去昌浩那边吧，那孩子会很高兴看到你的。”
轻飘飘的话语散在晚风里，书页微微扇动，发出薄脆的声响。
那可是你曾经拼上性命也要保护的孩子呢……
从最一开始就称呼你为红莲的孩子……
在漫长无际的黑暗里，他是你的光……
……到底是要交还的啊……
昌浩扶着门边，施施立于走廊之上，白色的和服悠然曳落，细细绵绵的雨丝凉凉的飘了进来，洇湿了长长的黑发。
琥珀一般的双眼晶莹澄澈，确实死寂毫无光彩，纤长十指扣在栏杆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料的纹理。
下雨下雨魔君下雨了哦……
如果是从前，魔君一定会大叫着跑出来，把外褂狠狠地丢给自己，像金刚一样对着自己插腰瞪视：“喂！你这个大病初愈的人不要站在这里吹风啊！快点给我回到屋里去！”
被自己的想象逗笑，昌浩微微勾勒起嘴角，可是那一点笑意又很快的黯淡下去，终究回归沉默。
“昌浩大人，您这样会着凉的。”
身后有似曾相识的神气波动，他没有回头，微微垂眼问道：“是天后吗？”
银发的美丽神将恭敬的立在地板上，衣角花纹古朴，声音温柔而坚决：“请回屋休息，如果着凉的话，不管是晴明大人还是我们，都会很困扰的。”
“现在雨很小，也并没有多大的风，我只是想站在这里静一静，等一下就会回去了，”昌浩摇了摇头，抑制住自己情感的起伏“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天后沉默，折回屋去来外卦为昌浩披上后便隐去了身形。
烟雨迷蒙，庭院的池塘中水波流光，起起落落的涟漪里浸满了曾经落满花瓣的回忆。
……“不要再靠近水源了，会被拉进去的。”……
……“你是被潜进府中的恶妖推下去的，虽然没了见鬼之力，可是他们还是很害怕呢。”……
……“大概是想趁着你还年幼的时候就把你除掉吧，再怎么说你也是当代大阴阳师的后人啊。”……
原来很久很久以前，早在我还只是不谙世事的幼童的时候，你就已经守护在我身边，为我扫开一切危险。
“……红莲，”昌浩低下头，声音亦染上了丝丝哽咽，“我是不是很贪心？”
明明知道这样最好，你会忘了我，平安无事的活下去。
可是我却依然，依然期待你的一次回眸，用你深沉温暖的目光覆盖我，微笑触碰，那是我熟悉的温度。

“——”
气流的波动，沉稳的脚步声传来，那么刻骨铭心的气息。
心魂俱震。
昌浩的身形一下僵住，颤抖着微微转头。
长长走廊的那一端，火红的发丝交错飞扬，凌乱了冷绝的眸色，额上金环闪耀着锋利的光芒，眉峰斜飞，五官凛冽精悍，黑色的项环浓郁甚于阴影。
那是无论发生什么都忘不掉的容颜。
那是被自己浓墨重彩画在心上的脸。
那是……他的红莲。
一样的肩若削成，一样的身长而立，却再也没有从前看到自己时的笑意。
眼前不断闪过无尽的幻象。
穿胸而过的手臂……
纷飞四溢的鲜血……
眼神……冰冷的眼神……撕裂的痛感……喑哑的呼唤……
……“红莲！不要！回来啊！”……
铁锈味的血花飞扬而起，灰黄的天慕尽染猩红。
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够在最后泣血。
……“红莲……”……
昌浩近乎窒息地看着他从那一头走近，每一步都带着过去欢笑的回音。
眼睛……酸涩得想要流泪呢……
“我是腾蛇，晴明让我来保护你。”
“腾蛇……吗？……”昌浩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地扯掉了一块，支离破碎的伪装浸满了泪水的伤。
“是的。”红莲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长长的刘海，清秀的五官，之前没有发现，他的眼睛极漂亮，像琥珀一样柔和明亮，清澈的就像两泓潭水，映照着自己的身影。
你为什么哭呢……？
这样难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昌浩透过迷蒙的水雾凝视着自己日思夜想的神将，心口叫嚣般痛楚。
……“那么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诉你吧！那个独一无二的至宝，只被一个人叫过，现在我给你呼唤它的权力！”……
……“记好了昌浩，我的名字叫红莲，红色的莲花，没错，叫吧！”……
明明只是名字而已，那家伙却自高自大的说什么“呼唤它的权利”……可是现在，自己却无比想要他再对自己说一次同样的话。
“腾蛇啊……”脑中一阵眩晕，手指从栏杆上无力地滑落，身体也向前倒去。
红莲一惊，下意识的伸手扶住，就势单膝跪在了地板上。
微凉的黑发倾泻满怀，少年苍白的脸微微后仰，枕在了自己的臂弯上，蝶羽般纤长的睫毛颤动着，泪水流落，温度冰凉。
颈上忽有力道传来，少年竟然紧紧攀住了自己的肩膀，断断续续的呜咽一遍一遍撞击着他的耳膜，白色的和服铺在地板上，背后是模糊潮湿的细雨迷茫。
心下一酸，双臂收紧反拥住少年单薄的身体，微微敛眉阖眼，眸色复杂。
……为什么，你不会害怕我……
……为什么，我没有关于你的记忆……
……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到底……
昌浩紧紧抱住红莲，死死咬唇，却仍旧控制不住抽泣时所带来的筋挛般的颤抖。
纤柔的指尖狠狠扣住红莲的肩骨，身体蜷缩，畏冷的姿态。
真冷啊……
红莲能感受到怀中少年偏低的体温，一次一次的哽咽，氤氲在他颈间的泪水薄弱地染开心痛的痕迹，不觉心中有悸。
“呐……”埋首在他肩上的少年忽然扯出了一个迷惘的笑容，怅然若失的声线含糊不清，“我叫昌浩，安倍昌浩，你可以叫我晴明的孙子哟……记好了哦……我只许你一个人这么叫呢……”
我讨厌别人总把我淹没在爷爷的光环之下，但是我却喜欢红莲这么叫我。
戏谑，调笑，还带着属于红莲的宠溺和温柔。
每一次都大声回敬，不客气的和你抬杠，其实心里却是极开心呢。
好像这样，我与你的默契便有了完美的证明。

……昌浩是吗？”红莲的声音低沉而稳重，有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我记住了。”
将少年打横抱起，走进了光线偏暗的卧房，红莲的脑海中有一瞬间的怔滞。
……好奇怪啊……怎么会有驾轻就熟的感觉……
“春天就快结束了……”昌浩轻柔的呢喃着，说起来，当初遇见他，也是在最温暖的春季呢。
红莲的怀抱，真是怀念啊。
“晴明，你居然同意了让那个半吊子出去夜巡？”青发的神将冷冷的瞪视着坐在一边的蒲团上眯眼偷笑的老头，言语里像是带了冰渣子，“他那种身体，刚刚养好，怎么说也不适合再去劳神吧？”
晴明拿着折扇子狡黠的瞥了一眼青龙，故意拖长了声调：“哎呀……宵蓝总算开始关心昌浩了呢……会不会是天上下红雨啦？”
“才不是！”青龙几乎气结，“我只是不希望他又惹下一堆麻烦要我们来替他收拾烂摊子。”
“啊啊，怎么说也是我安倍晴明唯一的继承人你怎么能这么悲观真是太让我伤心了啊啊啊……”
某神将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蒲团上自得其乐的某阴阳师，瞬间就隐去了身形。
“呵呵……真不坦率。”
夜色笼罩的京都，街道上都染着银白的月光，感觉到身后的波动，昌浩有些诧异：“是勾阵和六合吗？”
“是，”勾阵答道，“晴明的意思。”
“爷爷吗？”昌浩低头看了一眼化身为魔君形态的红莲，刚才的对话不觉又浮现在脑海。
……“红……腾蛇……为什么要用这个身体呢？”……
……“晴明的命令，说这样行动比较方便。”……
爷爷他……其实是很关心我的……
昌浩抿嘴一笑，不复说话，踏着石板路静谧无声地走向归桥，好久不见车之辅了，应该还好吧。
“车之辅……车之辅……”昌浩小心翼翼的扶着堤岸走了下去，“在吗？”
“车之辅？”身后的魔君偏了偏头，一脸疑惑。
“是昌浩所收服的第一个式，不过，严格说起来，也不算第一个啦。”勾阵立在一旁，嘴角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意。
……要知道，晴明早就把你配给昌浩了啊……
燃着幽蓝鬼火的车妖慢慢从桥底下显现出来，把高高低低的野草都映照出了鬼艳的色泽。
虽说无法看见，但依然可以感觉到那熟悉的妖气。
昌浩微笑着伸出手，摸索着抓住车辕：“啊，在这里啊，这是，没了灵视力果然有些麻烦呢……”
车之辅发出了吱吱呀呀的摇摆声，大概是在安慰他说什么不用担心振作一点之类的吧。
……
“喂！……”
“孙子！”

“这边这边！……”
一阵嘈杂之声由远而近，昌浩有些诧异地直起身，乱糟糟的浅薄的妖气，难道是那群杂鬼吗？
杂妖们兴致高涨的跑过堤岸，啪嗒啪嗒的跳了下来，落在了昌浩脚边。
“既然看不见了，那我们也不会再压你了！”
“不然就太可怜了吗！”
“可是现在又有妖怪了啊！”
“就在城外面吗！”
“不仅杀掉了我们的同类还把他们变成了怨灵！”
“也有人类哦！”
“不过是不是让晴明去处理更好呢？”
“对哦，已经看不见了吗！”
“可是我们还是很相信你呢！”
“城外城外，鞍马山最深处哟！记好了哦！”
“拜托了，阴阳师！”
昌浩愣在原地，未曾再注意杂妖的离开。
竟有一瞬间的恍神，又回忆起那个时候刚刚涉及阴阳师的事宜，第一次对上穷奇的情景。
……到底物是人非。
深夜的鞍马山弥漫着一种诡谲的气息，明明山下还是月光明亮，山内却是漆黑一片，在暮春时节竟然让人顿生寒意。
树影狰狞的蜿蜒在鲜有人走的石阶上，斑驳成为一种禁忌的秘密。
昌浩立在纵横交错的阴影里，绯红的狩衣凭空生出几分傲气，长长的发尾随风而扬，衣袖也猎猎作响。
“果然是有些奇怪呢。”几步踏进荒废了的玉龙寺，昌浩环顾四周，然而还未做细查，一股浓黑的烟气蓦地冲天而起。
妖风在白皙的脸上刮出了细小的伤口，一个逆转便直冲他而来。
只是一个瞬间，火光灼灼而起巨大的炎蛇与风刃狠狠相撞，六合一个闪身，披风陡扬，，将昌浩救了下来。
仅仅只有片刻，玉龙寺望去已是业火汹涌，昌浩望着已经恢复成为原身的红莲，声音微哑：“妖怪……是在那个方向吗？”
像是回应他的话一般，，一阵嘲讽的大笑忽从火海中心迸开，愈见浓烈的妖气里显露出了一个身影。
似乎是幻化成人形的妖怪，灰色的长衣，血红的眼珠，墨色的嘴唇挑逗起讥诮的笑意。
“原来如此！”他说，“怪不得一个连见鬼之力都没有的阴阳师敢踏进我的领地，身边跟着这么厉害的神将，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怕的啊！”
“可是，你们不要太轻敌哦！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树叶，都只会听从我的意志！”
“不要轻敌的人是你吧，”红莲冷冷对上妖物的视线，激烈的斗气映照出明亮的光影，金色的瞳仁冷厉狠绝，隐藏着令人胆寒的怒意，“你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作恶？”
妖物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抬手扬起沙尘滚滚：“真是猖狂而又可怜的十二神将呢！那就听好了吧，我的名字叫赤獠！”
“赤獠吗？”勾阵从腰间取下了笔架叉，慢条斯理地勾起一丝笑容，“六合，昌浩就拜托你了，我和腾蛇来试试看，这个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妖怪到底有多厉害。”
六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同时扬手建立起一道屏障，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见名叫赤獠的异灵扭曲的面孔，咆哮声尖利的可以划破黏稠的夜幕。

昌浩静静地立在结界里，琥珀似的双眼中映照出红莲与勾阵的身影。赤色的发色飞扬在野蛮的火焰里，金环逆光而亮，修长有力的手掌间炎蛇吞吐，环带随着灵力的波动起起落落。
他们将后背完全交给了对方，没有一只魑魅可以突破他们的防御与攻击。
身形跃起，矫健如电，完美契合的动作，只需一个眼神的心领神会。
指尖掐进了掌心，细绵的痛感传进脑海。
一直……一直都认为，可以和红莲一起战斗的，只有自己。红莲身边的那个位置，只属于他。
喷薄的火焰与灵气……
他会在他不济的时候把他护在怀里，冷然释放出强大的神力，那个时候，耳边都是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渐渐与自己的脉动相重合。
他会说：“小心一点啊。”
他会说：“施术也是要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的。”
他会说：“没事吧？这边还是我来吧，你先退下。”
他会说……
他……
少年眼中光芒尽灭。
我甚至……都没有好好珍惜过……
所以现在，只能看着那个位置，不再是我。
十二神将勾阵，实力仅次于他的红莲……那么熟练的动作，没有多年的历练，又怎会如此分毫不差？
嫉妒，疯狂的嫉妒与苦楚。
不要说没有的见鬼之力，就是还拥有的时候，他这个半吊子，也总在拖累他。第一次对战穷奇，他还让他受了那么重的伤。
果然红莲还是和勾阵在一起比较好吧？
可是我……好不甘心啊。
就像自己最珍贵的宝物，一下就被人夺走了似的。
那可是我独一无二的至宝呢，本来就应该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指骨用力，刘海滑落藏住了那双眼睛里满满的失落与心酸。
我所在意的不是什么强大的见鬼之力，如果没有红莲，即使有了超越爷爷的功绩，又还有谁会温柔地笑着看我，我又向谁去兑现那个约定？
一面想要你的平安，一面又想拥有你的去留，我……真是很贪心啊。
火海中的赤獠披散着幽蓝的发丝，随着动作的变化不断召唤出更多的魑魅魍魉。如果只是普通的对手，这么强势的进攻根本不可能抵挡住，可是神将毕竟是神将，不仅毫发无伤而且屡占上风。
这样下去，对自己很不利啊。
血红的眼珠中燃着苍白的妖火，邪气纵横。
嘴角笑意渐盛，灰色长袖荡起层层瓦砾。
人啊……最大的死穴，就是有心。
看见没有，你所喜欢的那个神将，并没有和你在一起哦……你那么喜欢，可是一直都在为自己的能力自卑吧，他是高贵的神祗，而你却是卑微的人类……几十年对于神来说太短，可是对于人来说，就是一生了……为什么不赶紧上前抓住他的手呢，再犹豫的话，可就要错过了哦……
昌浩悚然一惊。
那并不是耳边的私语，那是从自己心底发出的声音。
柔软的，低沉的，魅惑的，声音。
……你只能呆在这里，不觉得寂寞吗……为什么不去追逐他的身影呢……总要等在那里，他永远都不会回头哦……
像慵懒摇摆的羽尾，一下一下撩起心底最深处的愿望。
像一张一合的唇瓣，不紧不慢道出自己最隐秘的向往。
想要什么？
……红……莲……
红莲……
红莲。
想要，红莲。
留下来，陪在我身边，做我的式神我的神将，绯衣扬起间可以看见你深情的金眸。
那么……去吧！
昌浩琥珀似的双眸中燃起了苍白的妖火，美艳而凄厉，偏执得近乎可怖，唇角微扬，纤长右手缓缓抬起，黑色的手甲下指骨尽现。
六合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波动的异息，，侧头看去，黄褐色的瞳仁骤然紧缩。
长长的披风还未扬起，昌浩的咒文已经从指尖迸发而出，结界尽碎。
“昌浩！”擦身而过的刹那，六合嗅到了浓烈的妖气。
长发飞绕，赤獠眯起了嗜血的红瞳。
身为狸猫与狐的后裔，赤獠掌握着可以轻易蛊惑人心的力量。
挖掘人所不能说出的秘密，以真真假假的挑逗割断理智的弦，只要承认的那个秘密，便等于将心出卖给了他，所有的力量便归他所有。

最短的咒语，永生永世亘古的束缚，就好像铺天盖地的恐慌，在那一瞬间都变成了温暖的安宁。
“真是的……”魔君熟悉的笑声荡在黑暗里，长长的尾巴不轻不重的挑逗着他的刘海，“看来我不在的话，你这个半吊子就不行了哦……振作点嘛，晴明的孙子。”
“你还敢说……”昌浩偏过头，狠狠地瞪它。
“好啦好啦，”魔君轻巧地蹭着他的脸颊，而后又端端正正坐回地上，抬起一只后爪搔着脖颈，“你不是要回去的吗？在这里呆太久可是要出问题的哦。”
“可是，我的力量已经没有了，早就被夺走了。”黯然的声线，少年垂下眼帘，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如果不回答就好了，明明知道的……”
魔君静静地凝视着稚气未尽的少年，忽然觉得很不喜欢他自责的神色：“傻瓜。”
“哎？”
“既然是这样，那就应该早点说出来嘛，看吧，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是你的愿望，即使粉身碎骨我也会为你达成……如果已经回不去的话，那么就让我来帮你吧。”
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魔君额上的花纹开始散发出绯红的斗气，灼灼华光，如利剑一般劈开了四围浓郁的黑影，神气聚旋成涡，愈升愈高，激荡着他的狩衣猎猎作响。
“啊啊，”光芒中心的魔君温柔地笑了，“不用担心，很快就没事了，有我在这里呢。”
“魔君……”视线的最后，是那双晚霞色的眼睛狡黠一眨，溢满的笑意。
“要记得，我啊，一直都不会离开你的，因为这是你的愿望嘛……”
火海中，昌浩的动作瞬间僵住，明亮的神力冲天而起，席卷横扫过整个空间，气势凌厉，新月般的风刃划破了浓厚的瘴气，最终凝成一股，狠狠贯穿了赤獠的胸膛。
溢出的妖火被红莲的业火所吞噬，扭曲厉涩的惨叫不再，只留下愣住的三位神将和茫然站立的昌浩。
像是脱力一般，少年脚下一软，缓缓向后倒去，深色的发丝扬起在暮春的夜色里，映照一片绯红如血的火光。
“昌浩！”勾阵飞身上前，一把支住少年身体，眉尖微微蹙起。
不会错，腾蛇与六合也一定感觉出来了，刚才从昌浩身体里迸发出的神力，是属于腾蛇的力量，是他的白炎之龙。
抬头与赤色发丝的神将对视，那还双金眸里由于自己一样的疑惑。
“晴明，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且不说他是如何获得我的力量，单是那白炎之龙，一个凡人的身体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老阴阳师看了一眼重新化为异形之态的红莲，后者正端坐在地板上，表情很是阴沉。
抬手止住了红莲步步紧逼的追问，晴明微微转了转头，轻声道：“他怎么样？”
一阵神气波动，天后现出身形，恭敬答道：“昌浩大人已经没有问题了，应该是因为疲劳才会晕过去的。”
“嗯，辛苦你了。”
“哪里。”天后施了一礼，迅速隐去。
“所以我才说有古怪！”红莲冷冷的看着自己的主人，言辞也开始激烈：“那个白炎之龙，是最强大的神通力了，不要说一个人类，就算是勾，要承受它并且把它召唤自如，也难以做到！”
……你这话是在小看我的实力吗？……
站在屋顶上的勾阵听着屋里的争执，不甘心的眯了眯眼，满头黑线。
“红莲！“晴明终于发话了，有着和昌浩同样色泽的眼仁中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这个答案对你，很重要么？“
“……“
“我把你配在昌浩身边，只是希望你可以保护他，至于这个答案，现在你不需要知道，或许将来都不需要，所以，不必再问了。“
“晴明！“
老阴阳师压下眉宇，平静地迎上神将不满的目光：“不要再问了》“
静寂无声的刹那仿佛被无限拉长，如豆灯火隐隐照亮他眼底若有若无的一点哀愁。
“……我明白了。”
赤金色的光满翩然洒落在微凉的地板上，天后轻轻掩上纸拉门，在昏暗的房间里呆久了，眼睛被朝霞的明亮刺得生疼。
“腾蛇，这么早，是有什么事吗？”柔软如同银铃般的女性的声音，优柔的银发垂落在颈侧，衣袂依着晨风微微扬起。
“他呢？”低沉而有力的言语，红莲倚在樱花树下，火红张扬的发丝丝缕分明，额上一点金环钝光。
天后浅浅一笑，摇了摇头：“昌浩大人还没有醒，昨天一定是太劳累了吧。”
“让我去看看他。”
天后明显犹豫了片刻，但终究还是悄无声息的拉开木门，弯了弯秀美的眉眼：“那请进来吧》”
修长有力的手指扣住门沿，红莲微微点了点头：“谢谢。”

昌浩的卧房他来过一次，乱糟糟的孩子气随处可见，胡乱堆放的卷轴，团在一起的外挂与和服，还有难得收拾的被榻。
榻前是他昨日穿着的绯红狩衣，他还记得那个身材纤瘦的孩子在火光中傲然而立，释放出巨大的白炎之龙时，袖尾猎猎翻飞的景象。
明明连见鬼之力都没有了，却能轻易操纵他的炎龙……他似乎有点明白晴明选择这个孩子的理由了。
果然是有，强大的，未知的能力的，孩子啊。
狩衣的领口放着一个精巧的香囊，做工细致，绵绵密密的针脚满满的都是用心与甜意，伽罗与沉香混合的气味幽幽的散发出来，萦萦绕绕在房间的空气里。
虽说香囊做的的确很好，但是……总有点心理上的抵触与排斥。
红莲摇摇头，忽略去满鼻息的甜香，跪坐在少年身旁。
略显苍白的脸色，凌乱半遮眉峰的刘海，长长的发丝细细软软的铺开在雪白的榻榻米上，淡绯小巧的双唇微张，柔若无声的梦呓。
“……莲……”
神将一怔，不觉俯下身，发缕落在少年颈间，融进了柔和的阴影。
“……红……莲……”
一呼一吸，一字一字轻缓从唇畔跌落，有些喑哑但准确无误的发音。
他说，红莲。金眸在一瞬间凝滞，怔怔的望着沉睡中的少年，纤长如同蝶羽的睫毛安然栖息在眼帘上，淡淡的的疲惫的神色……与似乎是温柔的微笑
于是眼前景象倒转成为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沉默了千年的孤寂般遥遥无期。
他仿佛看见自己站在阴影的中心，火红的发缕孤单的闪耀在暗沉之中，虚空中是说不尽的低迷。
他想要光……即使是个虚无飘渺的愿望。
潮起潮落，长涨长消，反反复复击打着心底的礁石，飞溅的碎末在空间的断层之中弥漫开失望的苦痛。
“红莲……”
不知谁人轻柔孤独的呼唤，若落樱飞雪，慢慢氤染思念的冷殇。
悠悠冥迷的声音，天与地，时间的终点之处，晃晃荡荡浮起一星淡淡的明亮。
美丽凄绝的绯红狩衣，流满肩颈的黑色长发，琥珀般的瞳仁微微一眨，漫天的泪水如同璀璨迷离的星光。
“红莲……”
“红莲……”
“红莲……”
一点一点，少年逆光走来，纤长白皙的五指张开，含泪微笑着朝他伸出手，凉风鼓荡着他的衣角，柔软的双唇一开一合，刻骨铭心的咒语依风散落。
“红莲……”
“红莲……”
“红莲……”
温暖的悸动，黑暗随着少年的足迹渐渐散开，他不由自主的抬手扣住少年细柔的指尖。
仅仅只是一刹那，原本看似并不相符的掌心完美契合，身后蓦然绽开挥洒张扬的晚霞，火焰一般灼开殷红与明黄。
少年清秀的五官，含着琉璃也似的水光的眸子，现在都可以看清了……
那个名字……
告诉自己的名字……
在唇间噙着，呼之欲出。
“昌浩！”
金色的瞳仁陡然晴明。
胸腔剧烈的起伏着，昏暗的房间回荡着他粗重的喘息，向下看去时，入目只是穿着白色和服的少年安然的睡姿，似乎并未觉察仍和异样。
眉尖不觉紧紧蹙起。
……刚才那个，到底是魇，还是忆？……
亦或是……最不可能的……真？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发声，银白的咒文从指尖迅猛射出，代他承受了妖力的重压，就在这一个极短的间隙，少年猛然跃起，反手握紧少女的腕，借两股力道相撞的气旋将她用力向外送出。
“安倍大人——”少女细弱的惊呼淹没在了房屋倒塌的轰鸣声中。
“昌浩！”
“昌浩！”
灼灼的炎龙伴着一抹艳红以难以企及的速度飞扑而出，修长的手臂用力一收，抢在屋梁坠落前将气力用尽的少年狠狠锁死在怀里。
下一个瞬间，是勾阵的灵爆将废墟打散，笔架叉直指苍穹，对着那结界全力一击。
感受到肩上的重物被撤去之后红莲方才卸下臂上力道，扬手在周遭建立了一圈火焰的壁障。
金色的瞳仁里满是焦急：“喂，昌浩，喂，振作一点啊！”
轻咳一声，少年眼中逐渐清明：“……红莲？”
放下心来的神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少年对他的称呼，原本冷厉的眼角眉梢柔软下来：“没事吧？”
“没……你流血了！”少年惊恐的看着自己的指尖，方才无意中触到了他的后背，只觉一片湿腻，收回手时才发觉原是刺目猩红。
“我是神将，这种皮肉伤算不了什么。”红莲浅浅的弯了弯眼角，站起身来准备出去。
只是一个动作便将背后的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深浅不一，一片艳色。
“你又在骗我，”少年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不顾那血迹染上自己的白衣，“那么重的大梁砖瓦砸下来，怎么可能是皮肉伤？你……又在骗我。”
当初去藤原圭子的宅邸时，你不也是被妖精击伤了？为了不让我担心，你甚至用火烧焦了伤口，而那时的我，也就那么傻的相信了。
你永远……都喜欢独自承受。
受伤也好，寂寞也好，疼痛也好。
所有的所有，你都不愿我知道。
……红莲，你真的，固执。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真正给你依靠，你不想显露哪怕一丝的脆弱，而你却总是拒绝知道，我的手臂一直都在为你打开，为你准备一个拥抱。
这样……为什么不可以？
“又骗你？”红莲低沉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讶异，“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环住他腰际的手臂微微一僵，缓缓松开。
“……”少年透过长长的睫毛看他，目光里有说不清的郁结，“我……”
该怎么说？
对啊……
他忘掉了，不记得了。
记得吗？
少年洁白的和服上沾染了灰黑的尘渍，薄薄的前襟上晕着他的血色。
扬起的长睫下的两星眸子，如同融入了破碎星光的琉璃。
不觉心神微震。
仿佛脑海中，记忆的尽头，也曾有过这样的一个人，眉清目秀，身形纤长，静静地看着他。
只是那个人，虽然分辨不清，但他似乎就是知道……
那个人是在笑。
伸着手，舒着眉宇，弯着嘴角。
……“来吧，我们要回家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虚室之中的昌浩感觉到之前神将气息的巨变，不觉愣怔。
“啊……没什么的，”红莲轻柔的梳理着少年的长发，一面收起方经开启的斗气，“稍微清理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而已。”
“……呐，”犹豫再三，昌浩还是问出口了，“我现在……是在哪里呢？”
“在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红莲似乎并不在意，调整了一下手臂让他靠得更舒服些，“现在你还不需要知道。”
“嘛，如果真的很好奇的话不如闭上眼休息一下，或许再过一阵子就有答案了。”
虽然是不累的，但是这个声音如此低绵，尽付暖意，昌浩淡淡地应了一声，微翘起嘴角，落下了眉睫。
于是他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
梦里皆是张扬溢彩的晚霞。
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感觉，昌浩一步一步朝那个纤瘦的身影走去，那个人一袭绯衣，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刘海却斜向一边，遮住左眼，他逆光冲他微笑。
“你瞧。”他伸手向一处指去，虚空中立刻现出一个身着狩衣的自己，怀中抱着了无生气的魔君，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们。
“这是你做出的决定，”绯衣的昌浩微微扬起脸，声音听不出悲喜，“我当然不会有反对的权力，但是我却必须要知道，你有没有后悔过。”
白衣的昌浩转过头，定定地看着闭着眼的魔君，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正在慢慢崩塌，终将无法挽回任何。
“我在向高龙神借弑神之火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修长的手指握住柔软的襟口，轻声回答，“红莲没有了我还有爷爷，但我没有了红莲绝对不行。那个时候，已经和自己发过誓了，一定要让他回来。”
“你不觉得你为他做的太多了么？”
“换了他也会这么做。”
“我不知道为什么。”
“太多了，从出生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在陪着我，他为我受过的痛早就多于我为他做的一切……我开心的时候想到他，难过的时候想到他，我宁可他忘记我，也不要他消失。”
“如果没有若菜大人，你就死了。”
“我从心底感谢祖母大人。”
“神将的寿命是不死的，即使有她的帮助，一双阴阳眼也远远不够。”
“无论怎样，我都不后悔我的选择。”
“你要想好了，”绯衣的昌浩轻轻扬手，半空中立刻出现彰子的影像，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本来为你定下的幸福就在这里……你应该知道，踏上禁忌之路会很辛苦。”
“我不后悔。”眉峰展开白衣的昌浩单手扣胸，琥珀般的双眼熠熠闪光，“在他告诉我他的名字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的幸福已经是他。”
“喔？”
似乎是从辉煌的晚霞后传来的笑音，瞬息之间，所有的幻像全部消失，高贵清冷的声线渐渐逼近，银白光华自眼前升腾而起。
“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类呢。”
“可以凭一己之力逆转自己的星辰轨道，你的灵魂，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呢。”
“那么，你可以回来了呦！”
……好，决定了，那就叫你魔君好了！……
……你都不疼吗？流血了啊！……
……要是用你的命换我活下去，我一点都不会开心的！我的目标就是当一个一条性命都不牺牲的伟大阴阳师……
……不许叫我孙子！……
……你变身的太慢了！刚才那一下我至少要少活十年！……
……喂魔君，你用两只脚走会摔倒喔！……
……果然没有魔君就不行了……
……魔君真是温柔呢……
……真傻呐！爷爷还平安无事，一切都过去那么久了，这是最后一次，让我们把它忘掉吧！……
……为什么红莲总爱用魔君的形态呢?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你的眼睛，是有着最温柔的色彩呢，就像把晚霞剪下来一块一样……
魔君魔君魔君魔君……
红莲红莲红莲红莲……
……名字是最短的咒呢!
……这是我们之间的羁绊呐！
忘记的话不要紧，我记住就可以了。无论你是否会回来，我都站在这里等你呐！
真傻呢……
我……喜欢你呢。
有手指轻轻抚摩上他的额际，银白的光束流溢不止。
所以，这一次，就算破例吧。
以神祗的身份，向你送上祝福。
可不要……让我失望。
“喂，晴明！”朱雀面色一变，手指向夜空中隶属昌浩的星辰，“已经可以看清了。”
“怎么会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呢？！”太阴瞪大了双眼，“呐呐，晴明，难道已经做出选择了？”
“这可真是麻烦啊，”用手理了理颈边碎发，太裳不由皱起了眉，虽说我对占卜不大了解，可是明显看得出新轨道比旧轨道要不顺畅呢。”
晴明有些怅然的露出笑容。
原本为昌浩定下的命数应当是与藤原家联姻，终将成为超越自己的存在……但是，自从昌浩十三岁元服之礼后，他的星辰就开始不确定了，固执的偏向另一个方向，直到今天，算是完全转道。
……和自己想的一样呢。
即使再困难无论怎样都不放手的决心……
晴明直起身微抬嗓音：“十二神将天空何在？”
不同于其他神将，天空的气息深沉而郁缓，满头华发却不显丝毫衰弱。
“天空听令。”
太裳一众都向后退了些许，为以影像出现在晴明面前的神将之首余下空间。
“将我心中的降魔宝剑重新创生出来，青龙，由你送过去。”
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纵容的苦笑，晴明微微抿了抿唇角，感觉到了淡淡的心焦。
昌浩，可务必要好好的啊。

“归明，今天来的是什么人啊？”
“听说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幼孙，晴明大人匀不出时间，所以让自己的继承人来看一看。”
阿繁手中的木梳随意穿织过细软的黑发，而后轻轻放进妆奁，，归明把茶水倒入陶碗递给她，道：“主母说过繁小姐如果没有完全恢复时不必起来的，请小姐再躺下睡一觉吧。”
“话虽如此，长日躺着也是非常闷的。”
归明两片鲜红的嘴唇微微扬起，一根白皙的手指刷过优美的唇线，良久方答道：“小姐如果想出去走走，那么归明哲这就服侍小姐更衣。”
昌浩从美丽的女侍身边经过时闻到了淡淡的脂粉香。
他朝她略略矮身行礼后又继续向前走去，乌发几乎折出金属的光泽。
“那是赤木归明，似乎是水木繁小姐的贴身侍女。
勾阵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有点奇怪。“
魔君压下了眉宇。
“奇怪吗？我觉得她很平常啊。“昌浩俯下身，带着点孩子气的笑道，“魔君发现什么了吗？”
女神将摇了摇头，代为解释说：“那个女人的气息好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什么一样，不过也有可能是我们多虑了。”
“我从不多虑。”魔君转了转绯红的眼睛。
……你没有资格得到这些……
……你凭什么……
……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你不该拿那个孩子想要的东西……
……嘘，就算这是错的事情也没有办法，心存侥幸就更不必了哦……
视线的尽头，巨大的黑犬飞扑而来，森森獠牙撕开她的喉咙，滚烫的血液涌溢而出，尖叫声生生斩断。
救救我……
谁来……
纪美子痛的睁开了眼睛。
耳边传来年轻的轻笑，朗润泠泠：“果然出门前拿的那些符咒很有用，小姐已经醒过来了喔。”
似乎还有母亲的啜泣：“真是太感谢您了……”
因为疼痛和昏睡而模糊的视野只能勉强辨别出一袭绯衣跪坐在榻边，两颗眸子便如暗夜中的星星一般熠熠折光，原本压抑黏稠的空气在那人身边似乎都散开了去，重重覆压下来的黑影也被少年的气息逼仄到了角落，不复看见。纪美子勉力启唇，轻声道：“母亲？”
立刻就有一只白皙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面颊，带着她所熟悉的清淡的梅花香：“纪美子，母亲在这里，多亏了这位昌浩大人，要不是他……”
昌浩大人……？
是谁……？
先前听到的年轻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那道绯色的身影从榻边立起，微微躬身。
“雪子大人，小姐的状况暂且没有危险了，但毕竟伤口很严重，所以一定要注意有没有什么变化，现在我想去小姐被咬伤的地方看一看，听人说，是在归桥那里？”
“啊，是的……经过归桥的时候，突然从桥底下窜出来的，家仆挡都挡不住啊……真是太可怕了。”
“那么，在那之后呢？有没有注意到黑犬是向什么方向逃掉的？”
“……说起来也真是惭愧，”母亲听起来似乎有些为难，“当时实在没有心思再管其他了……”
少年又安抚了几句，然后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纸，沉声念了几句咒语，就着烛台的火焰烧掉了。
“我已经在这屋子里建起了结界，应该短时间内不会有大问题，请务必注意不要随便让人进入这间屋子，另外可以着人去找一些干艾草在屋外焚烧驱除邪祟……有什么消息的话请告诉我。这样，我就先告辞了，回头会再送一些符咒来的。”
抵达归桥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昌浩皱皱眉，站在堤岸上约略提高了嗓音呼唤：“车之辅？”
如果是主人动用了灵力的召唤，只要车之辅还存有一息就必须回答，这种方式无论是对式还是对主人都有一定损害，倘非考虑到犬妖一事，昌浩不会这般贸然作为。
须臾，轧轧的车轮响动从桥底传来，绕烧着幽蓝鬼火的车妖缓缓驶到了昌浩近前，低下车辕行礼。
“是问你有什么吩咐。”魔君对昌浩解释道。
少年点点头，逼近一步：“车之辅，这座归桥最近，有没有来过什么陌生的妖怪？”
魔君眯了眯眼，偏过头：“他说有一个，但是只是瞬间的事，好像只是路过一样，很快就消失了，而且力量非常强大。”
“是黑犬妖吗？”
“是。”
“感觉得出来它的气息吗？”
“不能感觉，速度很快，但是可以肯定是陌生的妖怪。”
“你还能想起什么？”
“那只犬妖，没有怨灵的味道，可是也不像是普通的妖物。”
“它没有伤害你？”
“没有。”
“你先回去吧。”
看着幽蓝的鬼火逐渐消失，魔君眉宇压低，额前绯色花纹燃起亮光，恢复了神将的形态。
“不是怨灵……不是普通的妖物……那会是什么？”

便似心头的血被一并抽干一般，归明猛地倒退一步，抱住水木繁的双手骨节凸显，鲜红的双眼射出疯狂的电光。
“……那不重要，”她的声音轻如耳语，“什么都不重要了。”
半魔半神的美丽女子突兀的一错身，足下燃起耀眼的白光。
“阿繁的意愿，人类的命运，我的选择，还有你，纪尧，我早就不在乎了。”
被震开的异界瞬间吞噬了它的创生者，然而就在这时，一直面无波澜的纪尧抬起手，掌心源源不断地倾泻出温柔妩媚的青蓝光芒，牢牢锁住了异界的入口。
——归根到底，她才是和歌山真正的山神。
气流鼓动震荡，红莲压下眉宇将神气尽数释放，以全力冲抵前方的雷霆万钧，周密的护住身后柔弱的少年。
“荣姬以和歌山的一半山魂为媒介创生出了依附在和歌山内部的异界，”纪尧没有回头，银铃般的嗓音却稳稳的传了过来，“腾蛇，我给你的御统里融入了和歌山的另一半山魂，这个异界只有你能进入。”
红莲微微眯眼，他的确感觉到了项环下御统中波动的力量，年从来没有想过那居然是……和歌山山魂。
山魂是山神的所有物，象征着山中的一切生灵对本山山神的绝对臣服——即使是在纪尧消失之后代替守护和歌山的荣姬也只有一半山魂，纪尧却玩笑似的就将另一半给了他……
金眸之中划过意味不明的流光，但红莲自然清楚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恰当时机，他当即转过身握了握昌浩的手，低声道：“不必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勾阵上前一步，女神将对上他的目光后点了点头：“我会保护好他，你在异界里也要仔细。”
自指尖传来的熟悉温度令少年莫名就平静下来，琥珀也似的两瞳中笑意漾然，忽然起了捉弄的心思：“红莲的话我当然不用担心了。”然后故意拖长了音调：“对不对，魔——君？”
“……都说了这个身体要叫红莲。”神将先是一愣，尔后同样恶质地扬起嘴角，“晴明的孙子。”
“——不许叫我孙子！”
归明的异界并不像当年穷奇的水镜那般阴冷诡谲，正相反，明艳恣意的石榴花处处招摇绽放，香气馨然，花瓣纷纷扬扬，覆满了青砖漫道的小径。
小径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院落，透过半掩的柴扉可以看见身穿柔红和服的水木繁独自坐在石凳上，手腕一扬一落，正在绣茶巾上的花纹。
温和的日光洒落，在少女浓密的乌发上点缀出一层朦胧的晕光，盘遒的老石榴树开出的繁盛的花朵随风飘下几瓣，正落在少女的膝头。
即使一眼看出那是异界衍生的幻象，红莲也不得不感叹眼前景象的美好——如此安宁，如此静谧，恐怕正是那个女子心中最深切的渴望。
“真没有想到进来的会是你。”
归明突兀的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几乎是同时神将就已布下了防御的结界，但似乎她暂时没有攻击的意图，只是平静地看着小院。
金眸锁定她怀中沉睡着的水木繁——不是幻影，是真正的人类——比起那个假象更苍白的脸色，更羸弱的躯体，没有院中那影子的平和，精致的柳眉间分明带着惊惧与惶然。
“我最希望的——全部的希望——只是和阿繁无惊无碍过完她的一生而已，那样，就已经很好——比很好还要好太多了。
“很感人的意愿，”红莲微微扬起眉角，“但是你终究没有带走水木繁的资格。”
出乎他的意料，归明似乎并无怒色，鲜红的嘴唇笑容怪异。
石榴花随风扬撒，叶间绿意葳蕤。
“那个人类的少年，”尔后她突兀的开口，“你知道吗，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不应该存在的迷恋，就如同我对阿繁一样。”
红莲眯了眯眼，周身神气陡沉似水。
“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是可以被确定为应该或不应该，有资格或没有资格，当事情牵扯在别人那里，总会有自命不凡论调出现，然而……如果是你呢？
“如果是你，十二神将，你对未来的命运无比清楚，当人类的少年注定一意孤行，你是否也能不离左右——即使你知道那份坚持会彻底摧毁他的一生？
“又或者你不愿意……不忍心……却挂怀不已，那么，你想好你的选择了吗……十二神将——腾蛇？”
低哑的嗓音甜醇如酒，艳红似花的双瞳深邃致命，女子长长的黑发微微飘散在半空，仿佛正欲昂首的灵蛇。
浓郁的石榴花香溢满鼻息，黏稠的暖风不着力的抚弄着裸露在外的皮肤，金色的眸中黝黑的瞳孔几不可见的开始涣散——
“够了。”
神将的声线猛然响起，眉宇压下，清澈暴烈的神气瞬间全部打开，劈散归明的魔障。
——那是魔物特有的蛊惑灵魂的法术，言语比幻象更加难以抵挡，心防在那一刻几乎溃败。
……这招并不新鲜了，但是那个少年，是他永远的死穴。
红莲反手一扬，滚灼的炎蛇迸发喷薄，燃烧着地狱之中死亡的羽翼，周遭的空间被暴怒的神气扭曲撕裂，归明轻一抬眉，面无动容，毫不意外魅惑术法的失败，唇角挑起，奇诡的音节自喉间吐露，滚滚瘴雾拔节而起，无形的风刃毫不留情照着神将狠狠劈来。
异界的入口随着红莲的进入便自动闭合，站在林地间的空地处完全无法感知内里的波动。
“我们只能继续等下去么？”少年轻柔的质询在身后响起，纪尧平静地转身，望见那双琥珀般的眼仁中折进澄明的星光。
她第一次发现，人类的眼睛，也会如神祗一样盈满天穹与命运的祝福。
“荣姬不是会坐以待毙的性子，异界之中必然有繁杂致命的诅咒，既难进入亦难逃出，但是腾蛇有山魂护体，和歌山本身不会伤害山魂的持有者。”
“ 但我想您也并不像您所期望的那样镇静。”
有趣的孩子，她想道，反诘如此柔软又如此固执。
几步远处短衣的女神将微微抬起眉弓：“昌浩。”
少年抿紧唇线，脊背笔直。
“我大概可以理解你，不过，接受了淬炼的人类，你对自己所选定的没有信心吗？”
“我并不是鲁莽之辈。”
纪尧闻言，却只是扬起下颔，银发流泻，那一刻，神的骄矜彰显无遗——
“那么证明你自己，人类的孩子，如果腾蛇的灵魂承认了你，他的山魂也会顺应主人心意，接受你进入和歌山内。”
足下向前微跨一步，昌浩仿佛呼应般也略略提高了嗓门：“我应该做什么？”
“昌浩，”勾阵蹙眉，出声阻止道，“不可以。以腾蛇的实力一定会安然无恙，你不必担心，倘若你有闪失，我和腾蛇都有失职之过，而你实在更该珍惜自身安全才是。”
绯衣的少年回头莞尔一笑，眸心狡黠：“我不会成为红莲的累赘，更何况，水木繁小姐也需要一个人类带她回来不是吗？”
“异界之中云波诡谲，除非是晴明的命令，否则我绝不会同意。”
昌浩睁大了双眼，呼吸一滞，尔后回转过身，直面无波无澜的女神将：“你知道我并不是一时冲动，我既非孱弱无力又非莽撞胡来；再者荣姬已决心强留水木小姐，必然会施手段蛊惑她的神智，只有同为人类的我才更可能被水木小姐接受。勾阵，我是爷爷的继承者，我以为，我已经得到你的认可了。”
“如果腾蛇连这点事都不能解决那他也不必被唤作斗将之首了。昌浩，不论是我，或是他，都不会放任你身陷险境。”

年少的阴阳师略略垂眼，笑容里寸步不让的意愿明白万分：“既然勾阵只听从爷爷的命令，那便是我尚未真正被你承认，是我的过失。然而除非出自本心，主人不会以式神的意愿为转移，勾阵，不如来看一看你究竟能否阻止我，我又是否有与你们并肩作战的实力。”
昌浩说着侧身看向一旁默然不语的纪尧，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你要做的只是呼唤他的名字而已，”修华高贵的神祗轻轻一笑，解释道，指尖开始凝结打开异界的咒印，“他的回应便是他的认可，他的认可便是你能进入和歌山的护符。”
幽蓝的光芒倾泻在地，阵位迅速亮起，如水波一般泛起泠泠光泽，昌浩凭空画出防护的五芒星阵，尔后屏气凝神，动用了名字中所能蕴含的最大魔力高声呼唤道：
“红莲。”
就像强大的主人一样，有名字带出的力量同样难有匹敌。少年站稳脚跟，仍能感觉到一股一股神气在体内波动冲撞，身体与灵魂都在随之共鸣。
红莲……
红莲……
红莲……
一声声召唤宛如涟漪层层漾开，在山间心底荡出空灵的回音。
那一瞬间，两双金眸同时抬眼，目力运极仿佛要看穿纷杂的空间对上那个人的视线。
赤发飞舞，业火妖艳。似乎是有条条柔韧的丝线交缠着系住两人的指端。
隔着熊熊火焰，归明与水木繁的身影在那声召唤传来之际便开始模糊，视界中祭红与鄢黑交融秾丽，直到最后，站在红莲面前的，竟是他自己。
“我是你缺失的那部分灵魂。”
一样的声音，一样的神气。
“能把灵魂交付给他，难道不已经是信任的极致了吗？”
你在说什么？
“那么你，或者说我，究竟在为什么迟疑？”
真正的红莲默然不语，自灵魂内部陡然升起的疼痛在深深的震荡，盖过所有的伤逝。
是的。
为什么先前无法做到接纳那个少年？
接纳作为晴明继承人的昌浩是一回事，而接纳作为至爱的昌浩是另一回事。
禁忌与僭越，神与人的距离，人性的软弱，必须背负的代价，绵绵无绝期的离别。
长长的时间流逝，便如细砂倾泻，掌心空空如也。
你能对他承诺吗？
你能对他承诺多少？
你能对他承诺多久？
这不是选择的问题，红莲凝视着自己的灵魂，明暗招摇，微微一笑，这是生与死的辨析。从十四年前跨越冗长的记忆直至今日，他作为神将，式神，最重要的人见证了那个孩子所有的一切。而他应该遵从自己的心。神绝不背叛自己。
名字的羁绊，守护的誓言。
重要的不是“能够”，而是“愿意”。
他的确已经背负了太多罪孽，可是涅盘并不是逃避。
既然已经如此渴慕光明。
那便不必在意。
“只要你想，我就离开那个孩子，回归本体。”
“没有必要，”红莲抬起下颔，眉峰斜展，“我的一切，包括你，都已经属于那个孩子，直到永远。”
红莲。
是那个孩子的召唤哟。
他回头，似乎可以看见他的少年的黑发褐眸。
他曾经想要通过疏离来躲避，可他的心一直都为少年所有，而不知何时托付给少年的灵魂也没有废离，那他就没有理由再踌躇不前。
“昌浩。”
他轻声自语，声线温柔。
明明是每日都要呼唤的名字，却只有这一次他感觉到，是真正撞击到心底。手掌收紧，仿佛真切的，真实的握住，握住最宝贵的东西。
音节脱口的一瞬，眼前的空间微微扭曲，赤红与浓黑仿佛被某种力量稀释开来，不远处的赤木归明与水木繁逐渐显露出来，而项下玙玉却开始发热发烫，灼灼闪烁其华，直到——
绯色狩衣的年轻的阴阳师出现在眼前。
“红莲！”
清朗的声线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喜悦，软软暖暖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腕，棕色的眼睛笑意盈盈：“红莲！”
“昌浩？！”
他猛地回过神来，一把将少年拽至身后，掌间炎蛇迸射，劈碎归明凝聚起的巨大风刃。
气流猛烈地鼓动着，他伸出右手，召唤出了最信任的武器绯炎之枪。枪尖转过一道锐利的银光，脱离手掌直直飞向归明的脖颈，强悍的速度与力道划破空气，穿透一切的阻挡。
半魔半神的美丽女子，石榴红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半瞬之间就已经隔空转移至另一处，堪堪避开神将狠戾的攻势，仅被割断一缕乌发。
绯炎之枪深深钉进石板地中，坚硬的条石被震开数道裂痕。
红莲眼中厉芒耀目，用牵引之术召回兵器，而昌浩已从袖中取出符纸，凌空举起，高声祝祷道：“谨此奉请，降临诸神诸真人，缚鬼伏邪，百鬼消除，急急如律令！”
明亮的咒文冲散了归明布下的瘴雾，昌浩两手结印拉开结界，阻断了流窜的黑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红莲趁着短暂的间隙问道，斜飞的眉紧紧锁死，异界之中诅咒颇多，昌浩贸然闯进来难免是要吃亏的！
“啊那个没有关系，”少年指了指他佩戴的御统，“和歌山的山魂已经在保护我了。”然后冲他扬起笑脸，神采飞扬：“是你认可的哟！”
“我认可的？”
“以后再跟你解释，先把水木小姐救出去要紧。”
红莲心下明白多说无益，只得暂且捺下满腹忧心焦虑，将归明的另一波进攻挡回去。
赤木归明，或者说纪尧的异母妹妹荣姬，承袭了神的强大与魔的狡猾，身形灵巧而法力强大，虽然单纯比较战斗实力并不及红莲，但归明却有红莲难以企及的魅惑术与隐匿术。
浓烟散去，当归明看见站在红莲身边的少年时，红唇险险挑起一缕怪异的笑容，白皙修长的手指妩媚地挽起被绯炎之枪割断的那绺黑发。
“人类的孩子？真是没有料到……腾蛇，你似乎很清楚自己的选择。”
归明低下头，无限温柔地抚过阿繁的面庞，再抬眼时眸光里浸满嘲弄与讥诮：“那么，你还要继续对我穷追不舍下去吗。腾蛇？你真的愚钝到不能从我……遇见你的未来？”
昌浩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地望向神将，只能看见红莲冷峻的侧脸。
他说：“荣姬，你难道要将自己的一意孤行抹去吗？不必再重复已经破解的手腕了。如今你也只有两个选择，你送水木小姐回去，或者由我来。”
听闻此言，归明不怒反笑，眼角眉梢都是魔物特有的危险妖娆：“我一意孤行？腾蛇是在向我炫耀那个人类的孩子对你的忠诚吗？可是啊……”她捏住阿繁的下颔，将她的脸转向他们：“如果是阿繁自己想留下来，你们便谁也没法带她走出这个异界的哦……阿繁，阿繁，说呀，你不是想留下来的吗？阿繁，你不想我一直陪你吗？好孩子，告诉他们呀。”
随着柔软的声线逐渐吐露，水木繁浓黑的眼睫在微微颤抖，然后慢慢启开一线，睁眼看向前方，眸中雾蒙蒙一片，目光似乎都无法聚焦。
归明将音调压得更低更媚：“阿繁，说呀。”
“是魅惑术。”昌浩皱起了眉，果然自己先前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异界大概是有一个契约，只要是自愿留下旁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带其离开。然而倘若可以唤醒水木繁真正的心智，这个法术也就不攻自破了。
红莲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不必着急，事实上，他需要这个时机来让荣姬以为形势之利在她那边。
少女淡红的菱唇微张，喃喃道：“是的，归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