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回到丁字巷，唐英发现那两个人已经和张义坐在了一起，那大铁盆重新放到了尸体的下方。丁字巷里又有一个男人在摆着奇怪的造型，仿佛傻了似的不停地上下晃动自己的脑袋在原地跳跃。唐英小心地从他身边走过，坐到张义身边。
　　“这巷子怎么了？好多疯子。”唐英悄悄问张义。
　　“你看看就知道了，”张义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疯了没有。”
　　那男人的姿势持续了大约五分钟便停了下来，他迅速闪身躲进了自己的屋内，将房门紧紧关闭。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但时间还早。丁字巷依然寂静，除了他们四人，巷子里看不到其他人出没。坐着的四个人也不说话，就只是这么看着。唐英很想问张义一些问题，但在这种沉默的氛围下，弄出任何响声都似乎不太合适。
　　巷子里的门次第打开，一个又一个人从各自的屋内走出来，在自家门口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或者做某个古怪的动作，有些人嘴里还发出稀奇古怪的声音。做完这些他们就回到自己家中，将房门关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唐英特意拿起张义放在算命摊子上的一块古旧的怀表看了看时间，发现他们所有人做这些古怪的动作，时间都是五分钟，不多一秒，也不少一秒。她几次想跟张义说说这事，但看到张义和另外两个人神情十分严肃，便没张口。
　　人不急于表达的时候，往往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到现在为止，除了那些出来做古怪动作的人偶尔发出的声音，丁字巷始终保持着寂静。Ⅴ9⒉唐英注意到，每个窗口都有眼睛在往外窥探，她能感觉到那些眼睛中的焦灼和恐惧。这条巷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安静。
　　时间过去得更久，渐渐有人往巷子外走，有几个人坐到张义身边，也和张义他们一样瞪眼看着巷子深处。人们经过那些摆出各种姿势的人身边，仿佛没看见他们，又仿佛他们只不过是和路边的房屋、石狮子一样常见的景物，没有人露出惊讶的神色，也没有人朝他们多看一眼。
　　等到最后一个做出古怪动作的人走进自己的房里，又过了半个小时，唐英发现巷子里的人都抬头朝巷子口望了一眼，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原本打算往外走的人匆忙缩回了自己的房间，在巷子里闲坐的人也都拿起板凳匆匆地跑回自己家中。仿佛狂风卷起落叶，只是一瞬间，原本人来人往的巷子又重新归于寂静，只有张义、唐英和那对夫妻依然坐在算命摊边。张义和那对夫妻的脊背忽然都用力挺直了，脸上带着一种倔犟的神情，那对夫妻的眼中射出刀子一样仇恨的目光。
　　唐英望了望巷口，昨天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出现了。
　　此时天光大亮，太阳已经升上来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男人却依旧没有一个确定的形象。他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留下的印象千变万化，一会儿像老人一会儿像孩子一会儿像流浪汉……唐英瞪大眼睛看着他走过来，每走一步，他的容貌、身形和气质都在改变，而最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确定他本身并没有发生变化，变化的只是自己对他的印象。
　　随着他越走越近，唐英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恐惧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朝张义身边靠了靠，小声问：“他是谁？”
　　“他是权宗。”张义只说了这么一句。
　　权宗变幻莫测地走过算命摊，朝算命摊边的人们投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一家家敲开那些曾经摆出各种姿势的人的大门，往里扔进一沓钞票。大门敞开之后又迅速关闭了。唐英看得清楚，那每一沓钞票足足有一万元，上面连银行的封条都没去掉。她听见身边的张义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加码了。”张义说。
　　“什么？”唐英问。
　　“原来他只给一百元，现在是一万元。”张义说，“明天……”他担忧地转头看了看那对夫妻。那对夫妻浑身颤抖，丈夫捏紧了拳头。
　　权宗时缓时疾地走到巷子尽头，又沿着巷子另一侧往外走，一路不断从口袋里摸出一万元的钞票扔进打开的门里。他的中山装紧贴在身上，看不出什么地方可以藏这么多砖头一样厚的钞票，就仿佛是凭空变出来的。
　　他就这么千变万化地又走到了算命摊前。
　　“张义，你想好了吗？”他问。
　　张义摇摇头。
　　权宗的目光扫过那对夫妻，那对夫妻浑身战栗了一下，昂着头，用仇恨混着畏惧的目光与权宗对视。
　　“李悄然，吴佩，”权宗一字一句地道，“你们要是签了协议，我可以不再追究李书的违约责任。”
　　“真的吗……”那女的浑身一震，昂着的头猛然低了下去，身子也佝偻起来，眼看就要匍匐着扑到权宗脚下，旁边的丈夫一把拽住她的衣领，强迫她抬起头来。
　　“佩佩，李书已经死了！”他一直盯着权宗，眼睛里的光仿佛要化成千万钢针刺穿权宗的眼睛，“我们的儿子在墙上已经挂了这么多天，再挂几天也没关系。”
　　听了这话，吴佩两行眼泪无声地落下，头已经高高昂起。唐英这才知道，挂在墙上的人叫李书，是这对夫妻的儿子。
　　权宗撇撇嘴，摊开手掌做个鬼脸，迈着他那变幻莫测的步伐走出了丁字巷。

　　他的身影刚消失，丁字巷又活了过来。五⒐Ⅱ上班的忙着上班，干活的忙着干活，闲散的老人们则搬着小板凳聚集到巷子口和张义闲聊。张义似乎不太想说话，沉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姓李的工程师低声道：“一万块了……”张义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唐英很想听他们聊聊关于权宗的事，但谁也不肯说这事。她凑在张义耳边悄悄问：“这巷子怎么了？”张义望了她一眼，又看看那些聚集在一起聊着家长里短的人，想了想，冷笑一声：“权宗想跟我们签协议。”他这话一出口，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人们停止议论，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只有李悄然和吴佩依然低头坐着，一副木然的神态。
　　“什么协议？”唐英继续问。
　　“你没看见那些人的姿势吗？”张义说。
　　这句话似乎带着什么魔力，那些刚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人又潮水般退回到自己的屋内，巷子里重新变得安静了。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李工程师，他犹豫地看了看张义，叹了一口气，提起板凳走进算命摊边他自己家的杂货铺，将店铺的窗户关闭，只在窗后露出一双窥视的眼睛。
　　每扇窗后都有这样的眼睛。
　　“是怎么回事？”巷子里的人表现越奇怪，唐英就越想知道答案。
　　“因为权宗。”张义说，“丁字巷本来是条好巷子，现在这年月，要找到一条这样的好巷子不容易。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跟亲人差不多。权宗把这些都毁了。你看见了，权宗不是人。他一来就提出要和我们签署协议，每天按照他画出的图案摆出一些古怪的姿势，持续五分钟，每次能够得到一百元的报酬。第一天就有一半的人和他签了协议，你看到刚才挑豆腐的那对夫妻了吗？那是老莫，就住在我隔壁，他老婆本来身体有病，一直没钱看病，就因为和权宗签署了协议，有钱上医院，现在病也好多了。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不停呵呵傻笑的女人就是她，这个呵呵傻笑的动作就是权宗要求做的。其他那些摆出古怪姿势的人，都是签了协议的人。”说到这里，他又冷笑了一下，“权宗天天晚上来，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和他签署协议。”
　　“但没有人会跟他签协议了，”李悄然忽然插话道，“第二天开始就没有人跟他签协议了。”
　　“为什么？”唐英觉得不解，“这么容易就可以每天赚到一百块，换了我，我也愿意签协议。”
　　“因为有人违约了，”张义说，“违约的惩罚非常可怕。”他看了一眼李悄然和吴佩，他们两个人仿佛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
　　“是什么样的惩罚？”唐英问。
　　“起初他们在犹豫。”张义没理她，自顾自说下去，“权宗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在早上。那时候看到他这么千变万化模样的，只有我和李工程师。他只跟李书……”他斜眼看了一眼吴佩，吴佩的一滴眼泪落在算命摊上，发出啪的一声。
　　“他只跟李书签了协议就走了。”张义继续道，“等天黑了他才来一家家地拜访。我和李工程师抢在他前面先去拜访了所有的街坊，我们告诉他们权宗是如何千变万化的。大部分不相信我们的话，有些人从窗口看见了权宗的变化，知道他不是人，就没有签字；有些人即便看见了他的变化，但因为太穷，还是签了协议；也有些人既没看见变化也没签字，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协议很像是开玩笑……无论是否签署了协议，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权宗带来的恐惧感……权宗来的时候，谁也不敢开灯，再也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大家都很早就把灯关了，躲在黑暗中……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但大家不约而同地这么做了。这是第一天，第一天只有一半的人签了协议。
　　“第二天早晨，签署了协议的人都老老实实摆出规定的动作，其他的人都不敢公开地看，也不敢讨论这件事，为什么不敢，谁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讨论这件事，或者对这件事表现出兴趣，会是很可怕的事……轮到李书的时候，出事了。”张义又停下来看了看李家夫妇。
　　“轮到李书的时候，我们回来了。”李悄然开口道，他的声音十分嘶哑，“权宗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和吴佩都在外地亲戚家，没能阻止李书……我们要是在家，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签这个字。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协议已经签了。我们看到李书在家门口像壁虎一样趴在墙上，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毛病，也没听他解释，就把他拉开了……”
　　“没做够五分钟，他就违约了。”吴佩接了一句。
　　“违约了怎么样？”唐英问。她莫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义瞟了她一眼，声音里不带感情：“协议上规定，违约者要赔偿一百万元。李书赔不出这么多钱，就只好以工抵债。”
　　“什么叫‘以工抵债’？”唐英不解道。
　　“就是做足值一百万的工作，”张义说，“在墙上摆出壁虎的姿势，每五分钟一百元，一百万元，要做五万分钟，Ⅴ⒐⑵八百三十三个小时，三十四天多……时间不长，但因为他的嘴也需要紧贴在墙上，没法吃饭，就这么饿死了。”
　　唐英打了个寒战：“那……那后来呢？”
　　“李书违约的那天，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权宗将要对李书进行的惩罚。从那以后，尽管权宗天天晚上都来劝说，但再也没有一个人签协议。但现在……”张义苦笑了一下，“五分钟一百元或许还不足以让人冒这么大的危险去签协议，可是五分钟一万块……真不好说……”
　　“只要不违约就没事，五分钟赚一万块，我也愿意。”唐英舔了舔嘴唇说。一万元，她这辈子都没梦想过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她就可以上学了。
　　“但权宗不是人。”张义说，“他做事必然有他的目的。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拿出这么多钱来要求我们做这些事，也许等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李悄然喃喃道。
　　有多可怕呢？唐英悄悄撇了撇嘴。

　　四
　　晚上不到8点，丁字巷家家户户便熄灭了灯。只有张义家的灯还亮着，从窗口望出去，只是一片沉沉的黑暗。
　　“今晚很多人都在等。”张义说。
　　“等什么？”唐英问。
　　“等权宗。”张义惆怅地道，“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唐英不再说话，将脸贴在窗户玻璃上朝外张望。
　　没多久，她便听见了那标志性的变幻莫测的脚步声。权宗来了。他照例敲了敲张义的门。唐英跳起来想去开门，张义严厉地朝她摇摇头。
　　“一万块钱呢……”唐英小声哀求着。
　　张义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她。她坐立不安，眼睛不断盯着门口，但终究还是没将门打开。
　　权宗敲了一会儿门便离开了。没多久，他们听见有一扇门打开了，权宗在和什么人说话。唐英将耳朵凑到玻璃窗上，却听不清说话的声音。她想将玻璃窗打开，手刚触到窗框，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这种恐惧感有点儿像她惯常的饥饿感，让她心里空荡荡的。她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那是张老师，”张义从胸腔里吐出一口闷气，“他要签协议了。”
　　唐英并不知道张老师是谁，看张义的表情，张老师要签署协议这件事，似乎很让他郁闷。
　　这个夜晚，丁字巷的开门声不断响起。张义的眉头越皱越紧，等权宗离开，他长舒一口气：“又签了很多人……幸亏老李还没签。”唐英知道他说的老李就是李工程师。
　　“他今天没签，说不定明天就签了。”唐英飞快地道。
　　张义神色黯然，点点头：“就是这样……这才是最可怕的。Ⅴ⑨二”
　　唐英耸了耸肩膀。她不觉得事情有多么可怕，如果丁字巷的人都要发疯，她大不了就换个地方住。当然她一定要看住张义，不让他也跟着发疯。张义是她的张爷爷，跟别的人都不同——她完全没想到，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去签约，又怎么看得住张义呢？

　　权宗穿过众人的包围，变换着身姿走过来，站在张义面前：“你投降吗？”
　　“你需要我投降吗？”张义问。
　　这句话让权宗勃然变色，他狠狠地瞪了张义一眼，那一刹那，唐英清楚地看见了他的獠牙和头上的角。
　　张义冷笑一声。权宗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收起了凶恶的神态，也是冷笑一声，千变万化地转身离开。
　　“他需要我投降。”张义低声道，“我会赢。”
　　“我们会赢。”唐英用力抓着他的手掌道。
　　张义展开脸上的皱纹笑了。
　　他和唐英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家中，人们纷纷让开，仿佛这两个人身上有着瘟疫，一沾身就会死。走过李工程师身前时，李工程师羞愧地低下了头。但张义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就这么走进了自己的房子。
　　就这么熄灭了灯，成为灯火辉煌的丁字巷中唯一充满黑暗的屋子。

　　六
　　第二天早晨，张义和唐英照例起来摆摊算命。丁字巷很早就沸腾起来，履行协议的动作让所有人进入节日般的欢腾。他们甚至比张义起得更早。到处都是他们散落的香槟、糖果、巧克力，张义拿着他那简陋的算命摊走到巷子口，依然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唐英找了把笤帚，将地上的东西扫到一边，帮张义将伞撑开，铺好算命摊，两人在摊子边坐下。
　　一整天都没人来理他们，他们被流放到了丁字巷这个寂静的角落。他们在这寂静的角落里静静地看人们狂欢，直到深夜，直到最后一个签约的人——李工程师履行完他的协议。
　　人们依旧在狂欢中等待，等着权宗来发放每天的报酬。
　　他们等了很久。
　　“报应来了。”唐英说。
　　“收摊吧，”张义说，“他们不睡，⒌⑨二我们要睡。”
　　他们穿过那些在疑惑中继续等待的人，进入自己的房子，关上灯躺在床上。
　　唐英在沙发上抬起身，看见明亮的巷子里，人们渐渐停止了狂欢。喧闹声逐渐归于沉寂。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权宗依然没有出现。这是怎么回事？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狂欢的表情被疑惑和恐惧所替代。渐渐地，同样一句话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权宗是不是不会来了？
　　难道在收服了丁字巷所有能够收服的人之后，权宗就不再来了？难道他花费这么多时间、精力和金钱，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强大？
　　他们等了整整一夜，权宗没有出现。丁字巷的灯光一直亮到早晨。

　　七
　　早晨，灯光熄灭了。丁字巷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人们将自己隔绝在木门和玻璃窗之后，像当初一样窥视着巷道。张义和唐英坐在巷子口，看着那些人一个一个出来，无精打采地做完固定的动作，无精打采地回到屋内把木门紧闭。
　　一整天都没人说话，人们在丁字巷进进出出，但都仿佛被人割去了舌头。到了夜里，他们依旧将灯光亮到天明，在各家各户的窗内，可以看见一个个充满期待的身影。
　　权宗依然没有出现。
　　又一天早晨。
　　这是一个异常安静的早晨，巷子里飘荡着淡淡的白雾。张义和唐英将黑伞撑起来，和往常一样坐在算命摊前，一边喝豆浆一边等着那些人的表演。他们等了很久也没看到一个人出来。直到天亮，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谁也不说话。经过张义的算命摊前，他们把头扭到一边，带着羞愧的神情匆匆跑过。
　　“权宗是不是不会来了？”唐英小声问。
　　“不知道。”张义说。
　　“他不发钱，这些人就不做那些动作了。”唐英说。
　　张义没说话。
　　事情如果真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八
　　这个夜晚，丁字巷提前陷入了黑暗。往常不灭的灯火熄灭了，8点不到，丁字巷的人就熄灭了灯光，在黑暗中继续等待着。张义家仍旧亮着灯。他和唐英一边看电视，一边听着巷子里的动静。尽管没有签约，但他们还是能感觉到黑暗中弥漫在人们心头的绝望和恐惧，仿佛脚下的路突然被割裂，他们不知该如何行走下去。
　　权宗依旧没有来。
　　凌晨三点，丁字巷开始骚动起来。
　　家家户户都发出微弱的呻吟声，这苍白的呻吟会聚在一起，形成一股低低弱弱的音符泉流，在巷子狭小的空间里流淌，让人毛骨悚然。张义蓦然翻身起来，小声喊：“唐英？”
　　唐英跳下沙发，跑到张义卧室里：“爷爷，你听见了吗？”
　　张义点点头。
　　他们穿好衣服走出屋，⒌九２发现巷子里的一扇扇门已经在黑暗中被打开，一个又一个人歪歪斜斜地从屋内走出来。他们不断扭动着自己的身子，小声呻吟着，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们的身体发着淡淡的荧光，以至于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唐英有些害怕，身子朝张义身后缩了缩。
　　这些呻吟着的人在原地茫然打转，仿佛是要寻找什么东西，目光到处徘徊。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站在自己家门前，摆出了协议上规定的动作。
　　他们摆出规定动作之后，呻吟声停止了，痛苦的表情也随之消失。淡淡的荧光笼罩着一个个形态古怪的人，巷子里回荡着他们身体和嘴唇发出的怪异声音，这巷子仿佛已非人间。
　　自从李书的尸体搬走后，巷子里的腐臭味已经消失了。但现在，张义鼻间又嗅到了淡淡的腐臭味。借着人们身上的点点荧光，他看见他们身后的房屋正在迅速腐朽，瓦片碎裂，木头上长出蘑菇，石板地裂成许多碎片。
　　他看见他们那荧光闪闪的眼里无奈而恐惧的神情。
　　“你们……你们别做了！”张义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
　　他们用眼神告诉他，已经太晚了。
　　他们已经无法回头。
　　他们维持着固定的动作和姿势，连续三天。三天来张义和唐英尝试让他们终止这些动作，但他们身体上仿佛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张义想要去拉扯他们的腿脚，自己反而被那腿脚带动得摔了好几跤。想跟他们说话，但他们除了沉默就是怪叫，眼睛里的恐惧深不见底。
　　三天来他们的房屋迅速腐朽着。
　　第三天的夜里，他们又听见了那千变万化的脚步声。权宗走进巷子，迎接他的是明亮的灯火——张义和唐英在每天天黑之后，将每户人家的灯打开；又在每天他们入睡之前，将这些灯一一关上。他们希望从某种程度上维持这巷子里正常的秩序。然而权宗面对着这些灯光只是轻蔑地一笑。他走到张义面前，对着他露出獠牙。这一次，他的面容彻底消失了，他的脸变成一个不断旋转的黑洞，一对雪白锋利的獠牙从黑洞中延伸出来。
　　“总有一天你会投降。”张义听到自己脑海中有个声音，那竟然是他自己的声音。他转头看见唐英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头，便明白唐英也听见了那个声音。
　　“你会投降的，我需要你投降，你知道这个。”那声音道，“我得到了他们，我也会得到你。”
　　张义什么也没说。
　　黑洞旋转着，不断扩大，笼罩了整个巷子。巷子里的灯光起初变得朦胧，最后彻底消失。除了张义和唐英，整个巷子的房子和人都被黑洞的旋涡包裹起来。张义和唐英紧紧靠在一起，背后是他们房屋坚实的墙壁。
　　几分钟后，黑洞呼啸一声消失了。
　　巷子里的人和房屋也都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点儿痕迹也不剩。整个丁字巷只剩下张义的屋子，其余的地方只剩下狭长蜿蜒的两道围墙，墙上的砖上长着青苔，仿佛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仿佛很多年来丁字巷一直就是这么一个样子，从来没有那么多户人家，也没有那么多房子。
　　他们忽然又听到了那千变万化的脚步声。转过头，在丁字巷外的废墟上，他们看见了权宗，下一个瞬间，老莫变成了李工程师，再下来是张老师……丁字巷的人们依次在权宗身上出现，呈现出他们往日的印象，但权宗依然是权宗。张义顿时明白了权宗那不断变化但又始终不变的原因：权宗永远是不变的，变的只是人。
　　千变万化的人，留下了千变万化的印象。只有权宗，从头至尾从不曾改变。他一直都是这样，从不隐藏，只是人们没看见，或者说装作没看见。
　　那千变万化的印象最后以李霞的容貌对他们笑了笑，转身以李书的姿态跳下废墟，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怎么办？”唐英喘了口气，悄声问。
　　“睡吧。”张义转身走进丁字巷唯一的那间屋子，⒌⑨⒉“他还会回来的，我们照旧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下集预告 恶魔雕像
节选：阿立伸手接住了神像，在他的手触及那半边神像的同时，他感到有股奇异的冰冷感钻入他的掌心，他的脑袋轰然鸣响着。他本来应该先稳住形势再作打算的，但此时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对手上这个半边神像有着无比的厌恶感，眼前见到所有的人、这个小镇上这两周所产生的极端异变，全都是缘于这怪异的东西。这是个罪恶的东西，这是个恶魔神像。

　　小安的双眼红肿，像是哭过许多次一般，⑸９⒉被阿立推开之后，呆呆抱住膝盖，哽咽着。
　　“怎么啦？有什么事跟哥说。”阿立摸了摸小安的头，安慰着他。
　　“你别再逼孩子啦！”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妈妈高声嚷着。当她来到房里，见到床沿坐着的是一脸惊愕的阿立，这才露出笑容说：“是阿立啊，你回来啦，我还以为是你爸爸那个疯子……”
　　“妈——”阿立连忙追问，“发生什么事了？爸爸怎么了？”
　　“你爸爸他疯了。”妈妈叹着气，挥着手说。她将阿立带到了客厅，盛了碗汤给他，先是问了几句他在学校里的近况，跟着才对他说起爸爸的事：“你爸爸脑袋秀逗了，他跟对面王先生打架，把人家打伤了，他自己头上也缝了好几针，我帮他求情，王先生这才不追究……”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阿立不敢相信地望着妈妈。对面的王先生一家和自己家是十多年的老邻居，爸爸和王先生每隔两三个月还会相约去溪边钓鱼呢。爸爸是个开明风趣的人，王先生斯文有礼，阿立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两个人打架打到头破血流的地步。
　　“因为你爸爸亵渎神明，他拜鬼啊！”妈妈放低了声音，紧张地对阿立说。
　　阿立摊摊手，表示不明白。
　　“你记住，拿花的是神，端瓶子的是鬼。”妈妈煞有介事地说，她的双眼满布血丝，满脸疲惫却又有些亢奋，她拍着阿立的手，叮嘱着他：“等会儿你爸爸回来，他跟你讲什么，你一句都不要相信，他会叫你跟他一起拜鬼，你不要听他的。”
　　“啊？我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上次回来的时候，你们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阿立不解地问。
　　钥匙开启铁门的声音透进客厅，是爸爸回来了，妈妈便同时住嘴，不再多说，她起身进入厨房，准备做饭了。
　　爸爸见到许久未见的阿立，诧异中也有几分欣喜，他拍了拍阿立的肩，问：“你最近功课怎么样？”
　　“还过得去。”阿立回答，他见到爸爸的额头上还包着一大块纱布，模样有些憔悴，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亢奋感。阿立对这种奇异感觉不太陌生，那就像他和室友熬夜看完一场球赛之后的模样，但又强烈了数倍之多。好似一个激昂的灵魂，驱使着一副衰弱的肉体一般。
　　“爸爸，你的气色看来不太好，最近银行工作很忙？”阿立刻意不去注意爸爸额上的伤，而是迂回地问。
　　“乱讲，我气色好多啦！”爸爸挥手大笑说，跟着，他又神秘地一笑：“我辞掉了银行的工作，专心做大事。”
　　“啊？”阿立讶然，爸爸在银行工作二十多年了，是中阶主管，这两年升任高阶主管的机会可不小，前几个月阿立返家时，还听爸爸滔滔不绝地自吹自擂，说自己如何如何受到集团高层的赏识，有可能更上一层楼，因此，这时爸爸的转变，让阿立完全无法理解。
　　“除了金钱和事业，人总要追寻一些更崇高的目标、一些真理，一个人的心中没有这样子的真理，跟一个活死人、一个赚钱的机器有什么不同？”爸爸拍着阿立的肩膀，这样勉励他。
　　“嗯……”阿立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些什么，爸爸这么说并没有错，但就是怪怪的，有一种脱离了现实的怪异感。
　　“哼。”妈妈将菜端上桌，斜斜看了爸爸一眼，发出一声不屑的轻斥。
　　爸爸的神情从微笑迅速转变成狰狞，他暴怒一吼：“干吗？你不服气啊？”
　　阿立再度愕然，在他的记忆中，爸爸可从来没对妈妈这样吼过，他惊慌地问：“怎么这样对妈说话？”
　　“她什么都不懂，不懂就算了，五⒐⒉还吃里爬外，帮着外人害我。”爸爸气愤地说着。
　　“小安啊，出来吃饭啦。”妈妈又端出几盘菜上桌，一面招呼着阿立和小安吃饭，一面哀怨地说，“我哪里吃里爬外了，要不是我帮你说话，你以为王先生他们这么好说话啊？早报警抓你了。”
　　“嘿，让他们报报看啊！”爸爸来到餐桌前入座，涨红着脸，拍着胸脯说，“我也认识不少警察局里当官的，看到时候是谁抓谁？”他又指着自己的头说，“况且又不只我打他，他也打我呀。”
　　“隔壁那个王八打的，你看。”爸爸这么说时，望向阿立，将额上的纱布揭开一角，那是一道缝着数针的伤口。
　　“那个王八蛋龟孙子狗娘养的要是再惹我，我见一次打一次！”爸爸这么说时，还刻意提高音调，回头看着身后那面墙，仿佛要将这番话讲给对面的人家听一般。
　　“我还会杀了他！”爸爸大吼。
　　然后是一片寂静。
　　妈妈默然地替众人盛汤，小安神色黯然地扒着饭，阿立则犹如置身冰窖一般，手持着筷子僵在半空中，迟迟夹不下菜，眼前的爸爸他完全不认识。
　　“孩子这么久才回家一趟，你吓着孩子了。”妈妈将一碗汤放在爸爸面前，对他这么说。
　　爸爸这才收去震怒神色，吃起饭来，不时问问阿立学校的生活，阿立像是魂儿被吓飞尚未返回体内一般，呆愣愣地跟眼前这个陌生的父亲对话。
　　“你刚回来，应该还不知道贝娜女神降临吧。”爸爸微笑地看向阿立。

　　“口说无凭啊，何况……”小莲拿了条毛巾，替阿立拭了拭额上的汗，“你现在也没力气回家了，说不定下楼梯一个不小心就跌死了。”
　　阿立仰靠在沙发上，觉得头顶上的灯旋转。四个女孩坐回餐桌，有说有笑地吃着火锅，阿果拿着锋利至极的刀，将瓷盘中前男友的大腿肉去皮切片，拨入锅中。
　　四人聊得欢畅时，还不时转头瞧瞧阿立，像是取笑他此时的狼狈模样。天底下果然没有这么好的事——阿立听不清楚她们在聊些什么，他费力地睁着眼睛，但眼皮的重量逐渐加重，当他再一次合上眼时，终于睁不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立醒过来了。他缓缓地睁开眼睛。阳光从窗透入。他愣了愣，挣扎着想要起身，但他很快发觉自己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内裤，双手被一副手铐反铐在背后，他的双脚也被铐上了一副脚镣。
　　阿立紧张地环望四周，眼前的玻璃桌上已经收拾干净，客厅静悄悄的。他总算站了起来，踏着小碎步前进，但脚镣还是发出了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你想去哪儿？”阿果突然从房间中闪出，她手上还拿着昨晚那柄利刃，两只眼睛像是盯上老鼠的猫的眼睛一般锐利。
　　“没有……我……”阿立赶忙解释，“我起来之后，很想看看梅娜女神的尊容，这间屋子里，竟然没有一张她的图片，不是很奇怪吗？”
　　“你回到沙发坐下。”阿果先以尖刀指着阿立，直到他乖乖听话坐下之后，这才来到电视机旁，按了按电视遥控器和DVD播放机的遥控器，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梅娜女神塑像的动态画面，那是信徒拍下来的，还加上了歌颂女神神迹的后期配音。
　　阿立看着那梅娜女神像，美丽归美丽，但只剩了半边，自是有说不出的诡异，但他见到阿果专注凝神，一面观看还一面低声祈祷，他便也嚷嚷着：“好美，真的好美！我是第一次见到梅娜女神的电视画面，天啊，太美了……”
　　阿果瞅了阿立一眼，神情中的敌意减弱许多。阿立见这招有效，赶紧继续说：“如果能让我亲眼见到梅娜女神的神像，我死也无憾了！”
　　“你真心愿意追随梅娜女神？”阿果问他。
　　“当然，我不追随梅娜女神，要追随谁呢？⑤九⒉”阿立并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但阿果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容易上当。或许是因为在这个镇上，并未受女神魔力影响的人已经不多了，人人都有着明显的信仰倾向，阿立只要表态，阿果也不怀疑他。
　　“都是自己人，还绑着我干吗？赶快解开手铐，带我去图书馆参拜梅娜女神！”阿立催促着。
　　“钥匙不在我身边。”阿果淡淡地说，“在小萍身上。”
　　“小萍她们呢？”
　　“她们出去办事了，等下才会回来！”阿立无奈地坐回沙发，他的脑袋空白一片，只能够静静地等。阿果将他归进自己这派之后，对他亲切了许多，端来鲜奶和面包，喂他吃喝，又拉了一条薄被让他遮蔽只穿着一件黑色内裤的身体，跟着对他说起梅娜女神的种种好处。
　　阿立当然完全顺从阿果的意思，比她更热诚地歌颂梅娜女神，比她更义愤填膺地怒骂贝娜女神。阿果露出的笑容更多了，她偶尔拨动长发，替阿立揉捏因为反铐而僵硬酸疼的胳膊。这时的阿果显得温柔可人，甚至让阿立产生些许甜蜜滋味，但这样的感觉很快就消失无踪。
　　阿立想要上厕所，他一这么想时，昨晚浴缸中那个残缺男人的画面就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那是阿果的前男友，阿立一想至此，只好憋住了尿意。而接下来与阿果的闲聊，更让他惊骇莫名。
　　这些天以来，这个镇上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小团体成立，目的当然是为了拥护梅娜或者贝娜，这些组织团体有大有小，有的成员多达数百人，有的只有两三人，有的团体四处发传单，宣扬己方女神的好，或是与人争辩，高谈阔论，甚至于大打出手；而某些小团体，则采用更加激进的方法来表示自己对女神的高度忠诚。
　　“我们一致认为，和魔鬼的信徒没有妥协的空间。”阿果这么说。
　　她和小萍、小莲、美秀就是这么一个四人小团体。美秀没有男友，小莲的男友本来就是忠诚的梅娜女神支持者。阿果和小萍的男友都坚定爱戴贝娜，两对男女因此决裂，争吵不休。三天前，小萍的男友被诱骗到阿果的家中，先被迷昏后被勒毙，再下来就是阿果的男友。
　　“我……是第三个？”阿立愕然地问。
　　“你不一样。”阿果回答，“我们其实不确定你是不是魔鬼的信徒，但小萍和你家住得近，她知道你爸爸是一个坚定的魔鬼信徒，他是镇上某个魔鬼组织里的干部。”
　　阿立深吸了一口气。他父亲在他心中的印象，一直都是一个开朗干练的银行主管，这次回来，他爸爸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魔鬼组织的干部”，实在让他感到惊诧，更应当说，让他感到惊诧的，可不止他爸爸一个人。
　　“小萍还是将你约了出来，我们希望能够得到一个伙伴，或是铲除一个敌人。”阿果笑眯眯地说，“看来，我们应该是得到了一个伙伴呢。”阿立看到阿果这么说时笑容天真无邪，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怎么了，她们是怎么了？大家都疯了吗？该怎么办才好？阿立呆了半晌，苦笑地点点头说：“我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多亏了你们……让我发觉真理……”
　　阿果微笑地看着阿立，突然眼眶红了，低下头，喃喃自语：“阿立，你真好……要是小志和你一样，那就好了……”
　　“小志……”阿立咽下一口口水，“你是说厕所的那个小志？”

　　三
　　只过了一天，情形似乎严重了许多。
　　街上到处都是争吵怒骂的声音，到处都是梅娜女神和贝娜女神的拥护者隔着街在对峙叫骂。阿立茫然地走着，他想起爸爸曾说过，那瓷像摔成两半也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两方对峙的情形每过一天都变得更加激烈，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阿立，你上哪儿去了？”妈妈看着门外脸色苍白的阿立，赶忙将他拉进了屋里。
　　“没事……”阿立摇摇头，进了客厅，⑸九Ⅱ找了张椅子木然坐下。他见到弟弟小安红着眼眶，跪在角落拿着一本笔记本专心读着，他的脸上还有一个明显的巴掌痕迹。小安一见到阿立返家，眼泪便落了下来。
　　“儿子，你有时间流眼泪，不如赶快写吧，写完才准睡觉。”爸爸端坐一旁，手里还拿着一叠影印文件，上头记载的大都是和贝娜女神相关的资料。
　　阿立低着头要回房，却被爸爸叫住了，爸爸将他叫到了面前，冷冷地问：“你上哪儿去了？”阿立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他摇了摇头。
　　爸爸突然起身，巴掌重重地砸在阿立脸上。爸爸愤怒地看着捂着脸、瘫倒在地上的阿立，怒斥：“你是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在外过夜也不先和我们说，你知道我和你妈有多担心吗？”
　　这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吧——阿立心中这么想，但他只是伸出了自己的手，露出了手腕上的铐痕，喃喃地说：“我也想回家啊……”
　　“怎么了？阿立，怎么了？”妈妈赶忙过来，将阿立扶起身，埋怨地向爸爸吼：“你不要这样了！”
　　爸爸见到阿立手腕上的铐痕，也愣了愣，他重新坐下，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立低着头，他觉得自己应该撒点儿谎：“我也不知道……有人绑架了我……要我拥护贝娜女神……”
　　“嗯？你拒绝他们，所以被关了一天？”爸爸先是愕然，然后冷冷地问。
　　“不……”阿立这么回答，“我……一开始就顺从他们，向贝娜女神的照片磕头，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放了我……”
　　“他们是谁？”爸爸有些狐疑地问：“是狐狸他们，还是周大哥那票人？”
　　爸爸举了几个自己熟识的组织首脑。阿立摇摇头，说：“好像叫什么‘瓶子帮七十七号’什么的……他们年纪跟我差不多大……”
　　“没听过……大概是新成立的吧，不错，不错……”爸爸歪着头搜寻着这个阿立编造出的组织团体，他满意地点点头说：“年轻有为。”
　　“他们不停地质问我，不停地跟我说贝娜女神的伟大，我……我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和他们聊了大半夜，喝了点酒，所以……”阿立茫然地说。
　　“孩子，爸爸错怪你了……”爸爸将阿立扶了起来，怜惜地拍拍他脸上的掌印。说，“我以为你和恶魔那边的人混了一晚，气得睡不着觉啊，来，告诉爸爸，他们叫什么，住哪儿？要他们加入爸爸的组织，一起商讨大事。”
　　阿立看着眼前已经无法用常理沟通的老爸，只好随口胡诌：“阿六哥说他们有自己的方法，暂时还不想和别人合作，他们要用自己的办法打倒拿花那一方，嗯……他们要我加入，我跟他们说，要先回来问你的意见，他们听过你的名字，就放我回来了……”
　　“好！好！”爸爸似乎感到有些得意，他歪着头想了想，说：“那些年轻人不错，不过你还是跟我一起比较妥当，明天我就带你去组织见识一下。”
　　阿立愣愣地没说什么，他瞥见在一旁拿着抹布擦拭桌子的妈妈眼角余光中弥漫着一股怨怒。
　　“要是你弟像你一样就好了。”爸爸这么说着，又瞪了小安一眼。
　　“弟弟怎么了？”“我要他背女神启示录，背了好几天也背不出来，不用功的家伙。”
　　“这样好了，让我来教他，先让他起来吧。”阿立这么说。

　　“好吧，那这小子就交给你啦，⒌⒐二别让爸爸失望。”阿立将弟弟带回了房间，将门锁上。弟弟乖乖地端坐在书桌前，一面擦拭眼泪，一面专心读着笔记本，上头写满了贝娜女神降世的细节和歌颂赞美的话语。
　　阿立不知该对小安说些什么，他只能摸摸小安的头，说：“别怕，哥会想办法……”
　　“哥……什么时候……你才会想到办法……”小安呜咽着。
　　“你先听爸爸的话。”阿立低声地说，“哥想办法，带你和妈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再想办法把爸爸救出来……”
　　“那……要快一点儿……”小安害怕地说，“妈说……她想要杀死爸爸。”阿立默然无语，他想起刚刚向爸爸扯谎时，对爸爸的附和与赞美贝娜女神时，妈妈神情透露出的怨怒气息令他不寒而栗，但他却无能为力。
　　“放心，没事的，爸和妈结婚这么多年了，怎么会为了拜神杀死对方呢？”
　　次日黄昏，阿立被他老爸带着前往他所属的组织据点。他们进入了一处楼房，顺着楼梯向上，来到了顶楼。阿立有些傻眼，本来这排楼房的顶楼大都有加盖，但此时顶楼所有加盖建筑物的间隔面全被打通了，等于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巨大空间，犹如一个给捏扁了的大礼堂一般。
　　在这狭长空间中央有张大供桌，上头端放着的正是贝娜女神像，如同阿立先前看过的图片那样，只有半边，诡谲莫名。大供桌四周围满了人，有些在虔诚地祝祷，有些正交头接耳地谈论着。
　　大伙儿见到阿立父子前来，都向阿立父亲打着招呼，阿立的父亲也得意地向他的伙伴们介绍他的儿子。爸爸拉着阿立向贝娜女神磕了好几个头，说了一大串赞美歌颂的话和一些誓要铲除梅娜一方的赌咒誓言。阿立毫不迟疑地跟着祷念，念得比父亲还大声，这让父亲感到十分有面子，有些人羡慕地感叹：“为什么我家那小子不能和这孩子一样？”阿立听了，只觉得全身发寒。他想起小萍说过，她那警察父亲，因为信仰贝娜，而被信仰梅娜的小萍“制裁”了，那么眼前看起来亲切热情的镇民们，他们是如何处理家中不同意见的亲友们呢？也将他们“制裁”了吗？
　　老天啊……末日要到来了吗？
　　阿立茫然地跟着父亲呐喊口号，他年轻高亢的口号呼声引起四周人的叫好，大家的情绪逐渐亢奋而激昂，阿立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呐喊，茫然看着远处窗边，那夕阳红得如同在流血。
　　晚餐过后，血腥的戏码开始了，有几个人被五花大绑地抬进了顶楼的“圣地”，也就是贝娜女神像前。那些人全是梅娜女神一方的拥护者，不知道是被从哪儿绑来的。
　　当中有一对夫妻，是阿立对门的邻居——王先生和王太太，他们的口中被塞着布团，无法出声，只能愤然瞪视贝娜女神像和阿立的父亲，阿立的父亲得意地瞅着他们笑，突然高声对着王先生大吼：“我就说我能干掉你，怎样，怎样？哈哈！”制裁开始，阿立看着那个陌生的父亲，扬着其中一端削得尖锐的细长铁棍，在那几个敌营分子面前大声辱骂着梅娜女神其实是个恶鬼，竭尽所能地羞辱、拷问他们。底下的人们有时愤怒聒噪，有时向那些被五花大绑的敌营分子投掷物品，有时沸腾欢呼。
　　那些敌营分子足足被“制裁”了四个小时后才陆续断气。
　　阿立在制裁开始的第八分钟，见到父亲高喊着“贝娜女神万岁”，将那细长的铁棍戳进王先生的膝盖中时，就将自己的身子尽量弯低，让前头几个高大的叔叔伯伯遮住自己的视线。他们大都席地而坐，大声叫嚣。阿立也扯着喉咙大叫，他试着让自己的嘶吼声盖过那些口中被塞了布团的敌营分子喉间发出的低微但令人战栗的惨烈声响。
　　在制裁结束前的一小时，阿立就因为极度的紧绷而昏厥了过去，被拖到角落安置，因此他没有见到由他父亲所执行的处决高潮。当然，他绝对不会想看的。
　　“阿立、阿立……”父亲疲惫地笑着，拍着阿立的脸，将他唤醒，对他说：“你表现得很好了，我在台上都能听见你的声音，很好……我还得回家考你弟弟，你就待在这里，叔叔阿姨们会照顾你，有什么任务就认真去做，贝娜女神会庇护你的。”
　　“爸爸……”阿立茫然而虚弱，他有太多话想说，但此时只能低微地说，“对弟弟和妈好一点儿……”
　　“当然。”爸爸爽朗地笑着，轻轻地拍了拍阿立的头，在极短暂的那一瞬间，阿立觉得仿佛大梦初醒一样，什么贝娜女神、梅娜女神，全都是一场噩梦，小安仍是他乖巧的弟弟，妈妈和爸爸仍然那么相爱，小萍俏皮可爱，这个镇上的乡亲们仍是那样的和睦……“我很爱你妈和你弟弟，但是假如他们被恶魔蛊惑了，我也只好大义灭亲了。”爸爸的这句话，又将阿立拉回现实之中，这不是噩梦，而是真实的。
　　“阿立，要分清楚大是大非。”爸爸以如同大英雄的口吻这样说。
　　阿立茫然地看着爸爸离去，他起身从窗边向下探望，看着爸爸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逐渐远去。
　　一定要这样子吗？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表达对贝娜或是梅娜的爱了吗？五⑨⒉一定要这样子吗？不能够和平共处吗？一定要这样子吗？一定要这样子吗？阿立靠着窗边的墙，缓缓坐下，将身子紧紧贴靠在墙边，闭上眼睛。

　　原来阿立的爸爸在小镇上贝娜女神组织中算得上是中级领导了，平时专门设计劫掠敌营信徒。这一次他们偶然之下取得了敌营迁移梅娜女神像据点的消息，出动了近百人，对迁移中的梅娜女神像及其信徒们进行突袭，成功将梅娜女神像劫到手上，准备要送返己方的大本营，要在贝娜女神像前举行盛大仪式以摧毁梅娜女神像。但经过激烈血腥的械斗，阿立父亲一方的人马伤亡惨重。收到求援消息的梅娜信众，在几处通往贝娜组织大本营的道路上拦截，想要阻止阿立父亲人马将梅娜女神像送至敌营。
　　一场场街头巷战此起彼伏，阿立父亲一行人分头突围。最后，阿立父亲带部分人抄小路抵达了位于两边女神势力范围混杂地带的家中，他本打算将阿立母亲一块儿接进贝娜女神一方的阵地去。
　　但在众人包裹伤口、歇息进食时，本来暗暗支持梅娜女神的妈妈在给众人的食物和饮水中，掺进了安眠药，众人吃完不久一一睡倒。妈妈则躲在反锁的主卧室内，撑过了几个耐力较强的人的愤怒叫门之后，出门，以尖刀将那些睡着的人一一刺死。她终究还记得其中一个是她的丈夫，她将他拉上了床，替他梳齐了稀疏的头发，替他将领带拨正，替他盖上被子，在他额上轻轻一吻，对他说：“愿梅娜女神救赎你的灵魂。”……
　　“走吧——”此时，妈妈手舞足蹈地跃起，小心翼翼地将梅娜女神像放进塞了衣物的纸箱中，准备动身将女神带回大本营里。
　　阿立望着爸爸的尸身，泪如泉涌。妈妈经过他身边时，略顿了顿，神情变得严峻起来，问：“阿立，你跟妈说，你支持梅娜女神，还是支持魔鬼？”
　　阿立仰起头，泪眼汪汪地回答：“我当然支持梅娜女神，为什么要支持魔鬼呢？”
　　“乖孩子……”妈妈呵呵笑了，拉着阿立的手，一面喊着：“小安，小安，出来，妈带你跟哥出门。”
　　“妈，等一下……”阿立抹了抹眼泪，挣脱了妈妈的手。他见妈妈狐疑地望着他，便说，“我……被魔鬼抓走，他们不给我吃东西，我肚子好饿，我想吃妈做的菜……”
　　“难怪！”妈妈气愤地骂着，“我还以为你被你爸爸拐去魔鬼那边了，急死我了……”妈妈拉着阿立坐下，要他说些“魔鬼基地”里的事，说这些或许是有用的情报。阿立点点头，先是谨慎地将家门关上，讨了杯水喝，说了些不相关的事。妈妈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心情大好。她打开冰箱，将那些冷菜拿到了厨房，揭开保鲜膜，重新加热。
　　阿立倚在厨房门上，看着妈妈那熟悉的炒菜动作，心中茫然。他打开冰箱，翻找着饮料，然后迅速地从冰箱角落摸出了一小罐东西。他呼了口气。那是爸爸的安眠药，妈妈就是在爸爸和同伴食用的饭菜里掺入了这个。他将安眠药藏进了裤袋，又拿了两包铝箔包饮料出来，回到他和弟弟的卧室。他见到小安仍然呆滞着，背包也掉落在地。
　　阿立叹了口气，自个儿帮小安挑了几件衣裤和随身物品。他自己也拿了大背包，整理着自己的衣物。
　　“出来吃饭喽！”妈妈的呼唤声从饭厅传来。阿立连忙赶去帮忙，他将汤锅端出，放上餐桌，舀出一碗，尝尝，还是一样的好喝。
　　“你说你大闹魔鬼基地，然后呢？”妈妈饶有兴趣地追问，像是十分想知道那些魔鬼信徒惊慌失措的表情。
　　“妈，你忘加盐了。”阿立将碗端向妈妈，妈妈咦了一声，舀起一勺，⒌⑼②喝下，说：“有盐啊。”“味道有点儿怪怪的，是羊肉吗？”阿立问。
　　“什么羊肉，是鸡肉，有腥味吗？”妈妈歪着头，又喝了两口，然后她仰起头，用一种惊恐的表情看着阿立，跟着双眼一翻便向侧边倒下。

　　阿立一手托住了妈妈的肩，将她放倒在地，又找出了绳子，将妈妈的双手紧紧捆住，跟着，他回到了爸妈的卧室，含着眼泪从爸爸口袋中摸出了车钥匙。
　　他将小安拎了出来，赏了小安两巴掌，将他的魂魄拍回来些，指挥着他，协力将妈妈抬下了楼，鬼鬼祟祟地来到爸爸的车旁，开门上车。
　　阿立出门前还不忘将那梅娜神像一并带着，此时一并扔进车内。他旋动钥匙，发动引擎。小安望着车窗外自家的公寓，哽咽地说：“爸爸还在里面……”
　　“小安，别哭，我们会逃出去的。”阿立红着眼眶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
　　汽车驶上街道。惨烈的巷战仍然未歇，且有更加严重的迹象。大伙儿互相丢掷石块和硬物，每个人的脸上和身上都有血污。
　　十分钟后，车子已经驶离了那个乡镇，驶上公路，开往繁华市区。
　　“嗯？！”阿立陡然一惊，他从后视镜中见到后方有车跟着，一辆、两辆、三辆，他心中一凛，知道某些追逐爸爸的梅娜女神一方的信众认出了爸爸的车，一直紧跟在后，他们的女神像让爸爸率领的突击队抢了，现在正躺在后座那纸箱中。他们想要夺回他们的梅娜女神像。
　　“小安，把神像拿出来给我！”阿立回头喊着，小安听话地将纸箱拆开，将保护神像用的衣物扯出，将那半边神像取了出来，递给驾驶座上的哥哥。
　　阿立感到驶上公路之后，后方车辆的速度便不要命地加快。他还得照顾弟弟和妈妈，可不能和他们比拼车速。于是，他打开车窗，将那半边神像举出车外，高喊：“再过来我就把神像砸烂啦！”在后头追赶的几辆车中的人纷纷探出头来，吼叫：“停车！”“魔鬼！”“把女神还来！”阿立从后视镜注意到后方车辆的驾驶者性情疯狂，车速飞快之外还蛇行乱飙。他抓准了时机，手一扬，梅娜女神像倏地离开了车，抛向半空，跟着落地。这次碎裂的力道自然更胜之前碎裂贝娜女神那次，梅娜女神像的碎屑震裂上天。后头三辆车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失控撞成一团。
　　“哈哈……哈……”阿立喘着气，稳住速度继续前进。不久之后，他终于驶进了市区。他左绕右拐，找到了派出所。
　　“小安，我们回到正常的世界了，我们得去找警察，政府会派军队跟警察去我们镇上，把那些疯了的人都抓起来……”阿立激动地说着。
　　“妈！”小安尖叫一声。
　　“妈！”阿立自后视镜中见到妈妈醒了。那两口汤的安眠药剂量太低，妈妈一上车便稍稍醒转，一路上昏昏沉沉的，此时气力渐渐恢复。当她发现双手被绑住，身旁纸箱中的梅娜女神像消失时，眼神中发出的戾气是如此恐怖，让小安和阿立都惊骇至极。
　　“阿立，你骗我，你跟你爸爸是一伙儿的！”妈妈尖叫大吼，不停地以脚踢蹬前座，挥着双手捶打小安，跟着她向前一扑，双手勒住了阿立的脖子。
　　“啊！”阿立瞪大眼睛，稳住车势，一只手却怎样也拉不开妈妈的双手。
　　“妈妈，你会把哥哥勒死的！”小安哭叫着。但妈妈像是铁了心一般，愤怒吼叫着：“你把梅娜女神像藏在哪儿了？”“妈，住手！”阿立呛咳着。他减缓车速，打算在街边停下，但妈妈整个人像是想要将阿立的两只眼睛都挖出来一般。
　　轰——车子撞上了前方一辆公交车尾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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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具无头的尸体同时摆在武浩面前，除了颜色不一样，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后背的位置，都有一块黑色胎记——两具尸体真的都是陆林！
　　武浩的心在瞬间冷到了极点。
　　难道……难道陆林早在六十年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