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枉将绿蜡作红玉，满座衣冠无相忆。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幕……
偷得浮生半日情，趁着无事被人扣着不许回楼里，难得他能安生的住上几天，无需多少时候必须赶回的紧迫。半推半就也贪恋这么一时半刻的相守。皆是俊朗男儿，相携而行，便是路人侧目嫌恶，自安然。能说话的看在权势二字上不会来说什么，敢说的多是升斗小民，他都不在乎我更无需多事。
金玉摊子前，一块蝶形玉佩惹上青眼，无需上乘只道别致。哄着他为我配上，彼时只是年少任性，却不想多年后竟会日夜惦念，甜到发苦。
而后的整个晌午，在茶楼从浓茶喝到淡茶，到最后连茶味都不见了，他却始终没回来……
“五年，若你愿意，先去西北避上五年，五年后我定立三书接你入府做夫人。”
一诺，五年，而后匆匆离去，剩一个背影给我，等着被时光冲散。
在戎峥走后的第三天，一眉目间和他有三分像的男人便寻上门来。启门，沏茶，将所有待客的礼数做足，依旧无法掩盖内里的心虚和忐忑。来人卓然于世，翩翩儒雅，在他面前我好像涂了油彩的丑角，可笑而苍白，没有立锥之地。
“你可信？”
他只问了那一句，我没有答……像所有戏文里写的一样，我拿了钱，离开京城，隐姓埋名……偶尔会有他的消息传入耳中，不过开头已经从戎峥变成了赫宜将军，而我……依旧是蝶衣。
从今以后，尘埃落定，各安天涯。
第三十八年夏至 - 河图

第四卷：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
掌心一柄竹骨伞，以竹作骨，以绸铺面，伞面是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山水画。江南数十年不一遇的雨雪纷飞，犹若信步闲庭。一片风声里夹杂一声高过一声的啼哭，嘶声力竭。勾着尾指挑起破布一角，露出苍白闭目的孩子。
“呵，这嗓子嘹亮的，活该是这碗饭养你。”
“霸王眼，难怪不要你了，可惜……眼睛稀罕，就叫重瞳，好记。”
荣怡班儿打头唱在扬州，这一扎根儿就是十年光景。春来秋去，到了第十年秋末也有那有钱的老爷举着银子往台上砸了。不过班儿名起的忒蹊跷，搭不上下九流的行当，那背后戳着脊梁的都说这班主儿是疯魔了，弄个不接地气的名儿难怪只能在这一亩三分地转悠。
重瞳也十岁上头能做事儿了，当年抱回来还险险以为活不成了，这出落的可清秀。戏子大约就这两年好时候，过了十三骨头硬了再练就全看功夫了。正寻摸着怎么使银子挑日子给重瞳开个嗓子亮堂，半高孩子到一溜烟就跑进来，对着茶壶嘴儿就灌了一大口茶下去，当下抽了戒尺抽过去，只把小子撵得满世界乱窜。
“说了多少次不听，拿吃饭的家伙儿开玩笑。过来，今儿不抽死你个小王八蛋。”
“哎，哎，老头你小心闪了腰，咱拿着戒尺就别翘兰花指了成不。我跟你说，你再打我就直接当兵去，西北那正打的热闹呢。”
“就你，还当兵，劳军都没你的份儿。给老子下来。”
“谁说的，征兵令都贴到家门口了，能进戎将军的麾下才威风，别看戎将军伤的不轻那一仗可打出名来了，哪个不想跟着他深入虏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行。”
“戎……你是不行了。去收拾东西，明儿上京城。”
“干嘛！”
“不想成角儿么，上甄家楼，开嗓儿。”
“好嘞！”
戒尺失了掌控，清脆脆的砸在地上。原来……
我想要的，也不过是与你对饮三千，笑说白头。
好梦如旧 - HITA,林斜阳

【废了那么几天，让人把针眼儿胡同的院子仔细收拾收拾，看看缺什么少什么，该添置的添置。虽说也有人一直扫弄伺候着院子，到底十来年儿没住人了，好些地方得通通风，敞亮敞亮。当初置办的时候就看这地方背净，巷子深，平时没什么人过来。小门里头，对着影背儿。正阔三间大瓦房，朝向好，四四方方一院子，前有场后有量，放个东西还是带个徒弟都方便，正房里头分着卧室，花厅和书房。南北两间厢房，下头厨房，院外走不了百步就是井台儿，甜水的。规整着。】
【都妥帖了，叫人赶着马车上戏馆。有一条小黑巷直通戏园子后头的化妆间。当年蝶衣还登台的时候对这里的构造已经摸得很透了，不必走虚礼，叫人把马车停在巷子外头。摸进去直接找他。】

【打门后就听着那把清嗓子训人，这调调。推门进去，就发觉今日气象不对，两方都有着郁结的闷气，却不妨碍女戏子们的目光就飞来飞去，其媚惑风骚，不下于八大胡同的婊子。这里头未必有真认识的，不过凭着阅历，从衣装气度上就能猜得出男人的来头。难得长相俊俏，又是个金主，攀上了，好日子就来了。可不心痒儿。】
【眼里心里就那么一个，哪还记挂的上别人。眼神儿都不带偏得。皱眉牵了一只手拢着，明显微凉的指尖儿刺激神经。当真不叫人省心。】
这么凉也不说弄个手炉。着了风小心骨节儿疼。没什么事儿回吧，车在外头等着呢。

【那话温柔体贴，还是多年前知冷着热的样子。要说他顶天立地，无人可言微词。然则该细致的时候，更是比女人还妥帖。一道起身往外，重瞳赶着递了披风上来，脸上的妆还没卸。正好捡场儿的也下来，今儿是重瞳压轴的贵妃醉酒，一亮嗓子就是满堂彩。那一盘子，银锭子，金簪子金光闪闪的，堆了不老少。戏园子就有这样儿的规矩，有的听到兴头上，连祖传的金锁，手上的镯子都往下扔。】
【银子直接归官中，余下的就看班主儿的心情。只道。】
重瞳拿一半儿，剩下的一人一把，都散了吧。

【当年只要有空，他的哪一场戏都没少过，如今虽不成了，打那天之后花篮子是一日都没少过。今儿晚上水牌上的是贵妃醉酒。这会儿他那徒弟下来也还是一身的贵妃打扮儿。】
【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拥有千重万重的锦绣繁华，末了心爱之人救不得她，要她独自赴死；蝶衣呢，艺声隆盛，辉炳梨园，也有着千万重的锦绣。可是一别多年，放他一个人在红尘滚滚之中，只看他一个人形影相吊。这么看，蝶衣和杨贵妃，其实是一样的。】
【伸手替他仔细理顺了披风的那两根儿带子，就拦着人肩膀往外走，听着那一句。】
你可大方。
【从后门出了园子，相携往外走。】
过去我老觉得，哪怕演得再像，人和戏也不是一回事。怎么到了你和重瞳，我就觉得是一回事呢。

【从来没想过戎峥这样的武夫子会喜欢戏，而且喜欢得这么深，当年就场场不落。这已经超越了惊讶的范畴，简直可称是奇迹了。众目睽睽的一道走了，戏班子里却是常事。至于别人怎么想，他都不操心，我何必费工夫。】
【挑眉一瞧，正好一双凤眸，恰到好处的含嗔带笑。】
因为我是用魂儿在演啊。

【细细品这一句话，把人和戏糅合重叠到一起来琢磨。心里一热一颤，望着他的眼神里饱含着痛切和热情，更多了一份温柔，恨不得把这十年的时光都填补回来，为了蹉跎掉的这些岁月。】
【本就无人往来的后巷突然沉默了起来。刚才两个人都太热烈，一时把隔了这么多年的话都说尽了，现在需要沉淀一番酝酿一番。但是沉淀的内容和戏无关。只暗自下定了一个决心，蝶衣也仿佛预感到了他的决心。一个是蓄势待发，一个是翘首以盼。二人的安静之中藏着一种骚动，使静谧流淌的时光发出悉索轻响，就像戏开头的一段急促的锣鼓点儿，随时在等待那破空的一声。】

【这一段路并不长，就那么两个人走着，脚步踩在地上，偶尔踏上落叶，脆生生的碎成粉末。隐约有月光透过来，拉出两个人的影子，挨得那么近，近的几乎融成一体。只有在这黑漆漆的小巷里，能成一双。待到大路上，便又是两般的人儿，他在这边，我在那边，隔着戏台子，隔着人前，隔着三纲五常。】
【他不说我也不问，就像多年前他说我答一样，躲在另一边儿的世界里，看着漩涡把两个人卷在一块儿，纷乱复杂，不知哪个能先抽身而去，又有哪一个被拖入海底。】

【马车前头缀着一盏灯，车夫一下下低头打着瞌睡。马偶尔不耐的甩甩脑袋，打个鼻响秃噜。扶他一把上了车，在内里安坐，早让人备了手炉软垫，这会儿起风了正合用。车里比外头暖和不少。】
【车夫又交代过该去哪，坐稳了之后，车轱辘滚起来，在深夜的城内往里走。内城里绕过几处胡同，那离戏园子其实并无多远，不过清净的少许多三教九流。无话而行，约莫一刻钟也到了。下车推门进了院子，内房点了一盏明灯，好像什么人在等着回家。】

【马车吱呀着开转儿，他没说去哪，我也不问。或许只要在他身边，去哪都无所谓。算爱吗？或者是感动？到底为什么留在他身边，谁也说不清楚。也许在今晚之前他只看一句词儿就能认出重瞳的时候，又也许在当年那纸卖身契化为灰飞的时候，又也许早在他拿着剑闯进后台的时候就注定了这辈子纠缠不清。谁也别想走脱。】
【待到车轮停驻，走下马车，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针眼儿胡同。】
【进门之后才发现几乎毫无变化，甚至那张躺椅还在当年那个位置上，旁侧的小几上还留着不小心划过的刻痕，梧桐树粗了不少，落了一地的树叶。好像午后才出门，不过离开几个时辰。】

【上次一起站在这间屋子里，已经过了十年了。时间不会留下痕迹，但我们都会成长。那年在祠堂跪了三天之后，玛法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明白了吗。我只说明白，却从没告诉过他，那时候我只想明白一件事儿。只有变强，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才能过我要过的日子。】
【这十年，只有这一个念头支持着，从战场上来来回回，搏命拼杀的仿佛忘了自己还有条命。似乎终于拿定了决心。突然严肃地叫他名字。】
蝶衣。

【对那正容，心下一沉。他这人看似吊儿郎当没个正谱，感性起来的时候，竟又是另一个模样，也能出言成章。皱着眉毛，眼神很深邃很忧郁，像个戏里的诗人，有种深沉飘渺的气质。】
【他和我记得的那个纨绔子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这些年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染了杀意，那是种杀伐决断的狠绝，到底是什么有这么大的力量，能把人从里到外的换一个面目。】
【扬唇应道。】
恩？二爷。

【我放不下他，一直都是。偶尔午夜梦回，还能听着他在戏台子上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
现在兑诺是不是太晚了。十年前的那个诺言。
【当年我身不由己，只劝着他先远走京城，避上几年，躲着玛法的眼线，却也折了他的前途，再不登台。这一走便没了声息，从五年，到八年，最后竟隔了十年。如今纵然重逢，也已多了更多的身不由己。谕旨选定的驸马，无从更改。但我还是离不了他，只能自私一次。】
我一定会娶公主，但是你绝对是最特别的那个。你就在我的掌心上，尽情的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