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大学的天文协会露营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是当街一个正方形的帐篷,帐篷前摆放着各种天文望远镜,可以随时借用。围观的人,傍午傍晚结束了活动,每每花上一块钱,看一次月亮或者土星,——这是十年前的事,现在每晚要涨到十块,——靠帐篷外站着,看完了就去睡觉;倘肯多花一元,便可以欣赏到一些发射星云,或者反射星云,全当夜宵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看到一些星系,但这些围观群众,多是学生党,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带着冷冻CCD的,才踱进旁边的10寸RC附近,想拍啥拍啥,还可以坐着拍。
我从19岁起,便在兰大的天文爱好者协会里当部长,会长说,样子太萌,怕侍候不了土豪们,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大一学生,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用视频拍摄行星或者月球,看过到底有加巴洛镜,又亲看将视频文件筛选叠加,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拍摄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会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维护望远镜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每次观测站在镇社神镜前,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会长是一副凶脸孔,土豪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来蹭会,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观测而挎着单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挂的虽然是单反,可是又小又脏,似乎好长时间没清理过灰尘,也没有擦。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光圈焦比信噪比,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基础天文学》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来观测,所有在场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协会里的人说,“两个烤鸡腿,曝4个小时的NGC7293。”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盗了别人的原始数据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FITS,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盗图不能算偷……盗图!……观星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广义协变性”,什么“水星轨道进动”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营地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是物理系的,但终于没有考上研究生,又不会赚钱;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手好代码,便替人家做观测助手,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原始数据,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做观测助手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协会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吃过两串烧烤,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学过天文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研究生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洛伦兹协变性之类的。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营地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会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会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大一的新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理论物理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物理,……我便考你一考。经典电动力学中都有什么样的电磁辐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想不明白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应该掌握。 将来做会长的时候,科普要用。”我暗想我和会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会长也从不在理论讲座的时候讲电磁辐射;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一共不就是轫致辐射,切连科夫辐射,同步辐射这几种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桌面,点头说,“对呀对呀!……切连科夫辐射的频谱分析,你学过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掏出圆珠笔,想在桌子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周围的熊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肉串吃,一人一个。孩子吃完烧烤,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烧烤,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会长正在慢慢的整理器材,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会员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会长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可喵喵家里去了。他拍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讨,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会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整理着他的目镜。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观测时整夜开着加热带,也须穿上棉袄了。一次下半夜,没有一个人,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我要看一下M82”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桌子下对着帐篷。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雪茄星系”会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目镜要广角。”会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盗图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盗图,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会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会长都笑了。我拍了五张 M82里的超新星,BVGRI五个波段的,放在他的U盘里。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冬至,会长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春分,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冬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2014年6月
我从19岁起,便在兰大的天文爱好者协会里当部长,会长说,样子太萌,怕侍候不了土豪们,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大一学生,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用视频拍摄行星或者月球,看过到底有加巴洛镜,又亲看将视频文件筛选叠加,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拍摄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会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维护望远镜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每次观测站在镇社神镜前,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会长是一副凶脸孔,土豪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来蹭会,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观测而挎着单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挂的虽然是单反,可是又小又脏,似乎好长时间没清理过灰尘,也没有擦。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光圈焦比信噪比,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基础天文学》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来观测,所有在场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协会里的人说,“两个烤鸡腿,曝4个小时的NGC7293。”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盗了别人的原始数据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FITS,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盗图不能算偷……盗图!……观星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广义协变性”,什么“水星轨道进动”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营地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是物理系的,但终于没有考上研究生,又不会赚钱;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手好代码,便替人家做观测助手,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原始数据,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做观测助手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协会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吃过两串烧烤,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学过天文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研究生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洛伦兹协变性之类的。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营地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会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会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大一的新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理论物理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物理,……我便考你一考。经典电动力学中都有什么样的电磁辐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想不明白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应该掌握。 将来做会长的时候,科普要用。”我暗想我和会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会长也从不在理论讲座的时候讲电磁辐射;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一共不就是轫致辐射,切连科夫辐射,同步辐射这几种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桌面,点头说,“对呀对呀!……切连科夫辐射的频谱分析,你学过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掏出圆珠笔,想在桌子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周围的熊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肉串吃,一人一个。孩子吃完烧烤,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烧烤,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会长正在慢慢的整理器材,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会员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会长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可喵喵家里去了。他拍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检讨,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会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整理着他的目镜。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观测时整夜开着加热带,也须穿上棉袄了。一次下半夜,没有一个人,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我要看一下M82”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桌子下对着帐篷。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雪茄星系”会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目镜要广角。”会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盗图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盗图,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会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会长都笑了。我拍了五张 M82里的超新星,BVGRI五个波段的,放在他的U盘里。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冬至,会长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春分,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冬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2014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