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层与海浪同样漆黑,风暴将邮轮托举上浪头,再重重抛入漩涡。
云块间纤细的银色闪电来回穿行,将天际与海面缝合在一起。埃尔隆德把自己固定在床上,从圆形舷窗望出去,厚重的水体一次次将视野淹没又抬高,他看到无数变幻莫测的深色弧面起起伏伏,打在船舷上激起一捧捧黑蓝色泡沫。
这风暴来得突然,现代科技竟没有发现丝毫征兆,附近没有其他船只,只能由这艘邮轮独自挣扎。书从桌上被抛飞,哗啦啦散开,埃尔隆德没去管它。他有种奇怪的预感,好像知道这船将要沉没,也知道这样的天气放下救生艇也是死路一条,却没有丝毫担心。
他并非不留恋生命,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充盈着一种宁静,他像欣赏一幕歌剧般倾听着风暴与骇浪交缠狂舞的声音,感受船身的钢铁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咯颤。自然残暴地展现着她的美丽,他便甘之如饴。
人类在此关头如风中落羽般柔弱无助,埃尔隆德觉得如果自己能平静地等待死亡,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雷声被大海吞噬,闪电仍在穿针引线,他眺望着辽阔的海面,仿佛在船身的颠簸中寻到了一种平衡,他甚至觉得现在解开固定自己的绳子,也可以站立稳定了。
不过他知道这只是幻觉,他将面临的死亡如此辽阔,产生一点点幻觉无伤大雅。所以当埃尔隆德看到有几丝闪电的银线凝成了鱼尾的形状没入水中时,他并未觉得惊讶,也许是纯粹的幻觉,也许是一尾追逐风暴的大鱼。
直到黑蓝水块再次裹住邮轮,舷窗被墨色完全占据,耳朵仿佛被溺入水中,世界悄无声息——他看到了金色的发,雪白的手臂,银色的、闪亮的鱼尾,散发着微光,从舷窗外翩然滑过,犹如海底居住的精灵。
埃尔隆德愣了一下,很快视角再次被迫抬高,水声的喧哗涌入耳道,他只看到阴沉的天空,与宽广无际的海面。
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转瞬即逝的悠然弧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试图说服自己前半生从未出现过严重幻觉现在也不应当突然出现太多,况且即使是幻觉也不会如此真实细致美轮美奂,某些传说中人鱼召唤风暴的能力也解释了这场不合常理的灾难。随即他意识到,潜意识中他无比渴望相信,肾上腺素催促着血液疯狂涌动,他并不在乎证据是否足够,他无法抵挡那片刻的影像的吸引力。
算了,本来也要死了,埃尔隆德想。他解开固定自己的绳子,跌跌撞撞跑出船舱。
他很惊讶自己居然真的成功离开了摇摆不定的走廊来到前甲板,这份不寻常的好运令他格外激动,如果一件不可能的事已经发生,那么其他不可能似乎也变得可能。他扶着墙壁小心移动,颤抖的手抓着缆绳试图系在自己腰上。甲板不时被水浪漫过十分湿滑,他随时可能被一浪掀入海中永远沉没,但他不在乎,如果终究要死,早一刻晚一刻并无差别,作为一个生物学者他愿意为那未知的美丽死去。
船头猛地一沉,缆绳太粗埃尔隆德没能抓牢,跌倒在甲板上向船头滑去。他仰面躺着眼看四周黑蓝色水墙越升越高,将天空围困成狭窄的井口,船身几乎倒竖起来。他有些好笑地想跟随摩西走过红海的人们看到的也许就是这样的景象,不知道他们走过古老的海床时是否见过那些隐秘的生命。
他距离滑出船头只有几步之遥,厚重的水墙似乎已经令他窒息了。埃尔隆德用最后的意志瞪大眼睛搜索——
终于他再次看到了,头顶十几米处薄薄的银色鱼尾像刀锋般划破水墙漆黑的墙面,一闪而没,然后在仅有一米高处再次出现——
这次是一只手,有四个指节而格外修长的手,光滑无鳞,指间有透明的蹼,皮肤苍白得像月光。
船头的栏杆重重撞到埃尔隆德头上,昏迷前最后一刻他透过水帘隐约看到一双似蓝似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