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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安东尼奥的球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花里胡哨的大球馆,店里面预备着球,可以随时练球。打完比赛的人,傍晚散了场,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筐球,——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球场外站着,热热的练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多加一些个人荣誉,或者全明星,做陪练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MVP的奖杯,但这些顾客,多是角色球员,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像超级明星,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全明星要荣誉的,慢慢地坐着练。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AT&T球馆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超级明星,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角色球员,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全明星从联盟里出来,看过媒体加了水份没有,又亲看将全明星放在夏季联赛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做假新闻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送球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前,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替补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詹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詹乙己是超级明星总亚军最多的唯一的人。
他身材很高大;黝黑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头乱蓬蓬的发际线越来越少。打的是超级明星的职位,可是总是总亚军,似乎十多年没有拿过冠军,也没有MVP。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全面性,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詹,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詹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詹乙己。詹乙己一到夜店,所有看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詹乙己,你手上又添新奖杯了,还是总亚军的!”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个球员,要全明星的,还要一条人腿,要甜瓜味的。”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输球了!”詹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亲眼见你在美航让马刺吊着打,然后又在德克萨斯被人翻了30多分。”詹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打马刺不能算输……马刺!……和西部的球队打的球,能算输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数据”,什么“全面性”,什么“总统山”,什么“记录就是拿来破的”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整个夜店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詹乙己原来也进过总决赛,但终于没有夺冠⑷,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报团了。幸而有的一副好身材,便替人家下下快攻,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等不到总冠军。坐不到几天,詹皇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耍命中率的事。但他在我们夜店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耍赖;虽然有时诈伤,暂时记在每日观察名单上,但不出一月,定然复出,从每日观察名单上上拭去了詹乙己的名字。
  詹乙己练过半场三分球,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詹乙己,你当真是联盟第一人吗么?”詹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在骑士连半个冠军也得不到呢?”詹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我有4个MVP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詹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詹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打过球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打过球,……我便考你一考。比分输一分,时间还有25秒,你控球,怎样打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詹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打罢?……我教给你,记着!将来做球员的时候,比赛要用!我暗想我和球员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板也从不将球童培养成球员;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三分线外干拔直接打板绝杀吗?”詹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嘴刚啃过的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这种时刻有四样战术打法,你知道么?突破分球给韦德.给阿伦...”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詹乙己刚用指甲蘸了煤粉,想在地上画战术,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附近居民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詹乙己。他便给他们篮球一起练,一人一颗。孩子玩完球,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框子。詹乙己着了慌,伸开臂展将笼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球,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居民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詹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高考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算薪金,顺便取下每日观察名单,忽然说,“詹乙己长久没有诈伤了。还欠十九个球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练投篮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输。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输到马刺人家里去了。他家的球,输得的起嘛?”“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发新闻发布会,丢尽了脸,后来是媒体狂轰乱炸,炸了大半个下午,再侮辱了智商。”“后来呢?”“后来侮辱了智商了。”“侮辱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他的每日观察名单。
  高考之后,夏天的风是一天热比一天,看看将近仲夏;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须穿上裤衩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人,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一些球。”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詹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要一些球。”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詹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球呢!”詹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球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詹乙己,你又输了球了罢!”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输,怎么会被吊着打?”詹乙己低声说道,“失误,失误,失误•••误••误••”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球员,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敛了球,端出去,摆在地板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脚是泥,原来他便用这脚走来的。不一会,他练完球,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快步着用这脚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詹乙己。到了端午,掌柜取下每日观察名单说,“詹乙己还欠十九个球呢!”到第二年的国庆,又说“詹乙己还欠十九个球呢!”到元旦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詹乙己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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