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差人回清江巷砍了东墙下那株梨树。一树雪白,忽尔成灰。
许飞开的这药方,任谁都说透着古怪。也不过是些白芷乳香之类寻常药草,但有一样,难买难寻,珍重无比。
——南浦八分珠九颗。
“七分为珠,八分为宝”。何况每日就需九颗,颗颗等重!什么样的人家耗费得起?而这服用方法亦太奢侈——碾碎成粉,涂于全身——跟治头疼,似乎也毫无干系。
但苏醒信飞飞。为了孩子,他认了。
这些珍珠真是美,光泽流转,醉人的粉红色。就像情人的眼泪,一滴滴直淌进人心里去。但无论据说它们不过来自于侵入蚌体一粒沙,渺小而丑陋。无论此刻看着多美。多美,都是伤痕。
不管怎么说,奇迹般的,灏明不再头痛了。他一天天成长起来,黑漆漆眼睛也似珍珠。只是,每日里喝那些苦酽药汁,用珍珠细粉将身体涂遍,他眼睛里,似乎总有大人们看不透的惘然哀伤。
三年了。他从不叫爹。也没学会叫娘。抓周摸的是书,是《诗经》,却一天天连句话都不说。也从不给人添麻烦。空长了一双滴溜溜的、聪明的圆眼睛,无辜地看着身边每个人。每次对望,都让苏醒恻恻心疼。
三年里他亦心力交瘁。
老家的一切都卖完了。宅院。几处别业。四家当铺。六个绸缎庄。三座酒楼。还有两大块桑田。灏明每日需用的九颗八分珠,似疯狂白蚁,将几代的全部家当啃噬殆尽。
尝试过停药。尝试过减免。旧疾马上复发,比初时更重。在怀里气息奄奄,黑眼珠那么无辜,叫人恨不得将身替之。于是,苏醒便再也不敢有丝毫将就。
笔畅再无所出。就只尽心尽力、全心全意地照顾儿子灏明。圣泉寺前掀了绣着荷花的帘子亭亭走下的那女子,眼光一扫就似乎有春风四起笙箫齐鸣。新婚时节那么娇憨天真的女子,缠人身上如青藤缠树。而那夜,瑟缩在苏醒怀里,他随意地撩起她散落的长发,竟赫然看到几根明亮的雪线。
感觉到她在抖:“爷,我怕。”
“怕什么?”苏醒安慰她,搂得更紧些,“有我呢。”
泪水打湿了苏醒的肩膀:“爷……是不是报应……我常常会想起许飞姑娘,虽然我从来都没见过她,但不知怎地,总是能想起她……”
“不,别瞎想。”苏醒喃喃的说,“飞飞她原谅我了,早就原谅我了。笔笔,不会有事的,灏明的病总会好的。”
可她还是哭:“家里没钱了。该卖的都卖了,昨天我又叫张妈把陪嫁的那几幅字画卖了,可算着也撑不了几日……爷,这以后怎么办?想到孩子每次遭罪的样子,我心里,比刀剜都难受啊……”
一弯瘦月,清冷冷照着两个愁人。更敲三声了。睡不着。睡不着。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能如何。纵然列过金榜,进过金殿,也不过领受着一点微薄薪俸。前路漆黑,闭上眼都没信心走下去。啊,这比死亡更漫长更残酷的折磨。
苦海无边,回头也无岸。
“飞飞。你是否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于是那天,他又一次看到她。她似乎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永远的素白裙子,永远不变的十八岁的容颜,永远像一片薄薄的可以夹进书里的月光。只是这次,她脸上显出淡淡的哀愁。
“公子离开京城吧。”她说。
苏醒吃惊地看着她。
“天子脚下如何?你又没有任何实权在握。湖州知州暂是空缺,公子只需稍做打点,就能离京赴任——到那里,公子如今缺少的,便都可得到了……”
他缺少的,不过是购买珍珠的金银。飞飞的话,他全明白!
“许飞也知道这其实是下下之策,但再也无计可施……”她长长叹息,“公子若不同意,只当许飞这话从来没说……”
白衣在黑夜里缓缓隐去,似乎她从没出现过。但那些话语,仍然一字字如锤如凿,向苏醒砸来——公子如今缺少的,便都可得到了……
这是多么强盛的诱惑。当笔笔成诱惑,他便负了飞飞。当前程成诱惑,他便任由飞飞科场相助。此刻,当黄白物成诱惑,他便甘心就此沉堕。诱惑是悬崖上方娇艳的红果,明知危险,仍要攀采。——或者,他的身体里,从来都缺少一支硬骨。
就是这样,半月之后,苏醒到任湖州。
“飞飞,飞飞,当你看着我沿着你为我设定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毫无差池,绝无谬误,在我踏出的这每一步里,你都在想什么。”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