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清那是哪一年的冬天。
那个冬天的正午，阳光正好。
我撑着头从竹椅上醒来，轻抬起眼，正午的阳光从屋檐上缓缓铺下，洒在寂静的院子里。
正午的光线有些刺眼，我随手拾起竹椅旁的折扇，想要遮些明亮的光线。
转过头的瞬间，才发觉他着一袭素白的长衫，静静地坐在一旁望着不远处。
我哑然地看着他，他侧过脸来看我，然后眼角透出一丝笑，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淡淡一笑：“醒了？”
我抬头看着他，半日才道：“子房？”
他忽然笑了笑道：“不叫留侯大人了？”
我抬眼看着天边的太阳，那光线刺得眼睛生疼：“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又轻摇头笑了笑：“可是无繇，我总是想着还能再见你一次。”再又接过我手中的扇子，抚了抚扇面：“所以今天，我来看看你。无繇，你想不想我？”
我半日才道：“你觉得呢？”
他将脸靠过来，眼里唇角都是笑意。
他在我脸颊上轻轻印上一个温柔的吻，就像是和从前一样。
我抬起眼，对上他满是笑意的凤眸。
我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坐起来伸手抱住他，我能够抱住他，我握住他的手，他反握住我的手，他的手一如既往地有些微凉，可是早已不像从前那些细腻了。可能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他的手有些粗糙，甚至扎得我有些疼。
我终于相信这不是梦境。
终于可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终于可以这样了吗？
他将手轻轻抽出来，然后抚上我的眼睛，耳边有风一样的声音：“无繇，记得等我，我会接你回家。”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身边空了，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我抬起头看天，正午的阳光依然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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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繇，记得等我，我会接你回家。

第一卷 那年桑海
桃花渡 - 陈悦

01
桑海的街上，两个穿着儒衣的孩子跟着他们的三师公正在优哉游哉地逛街。
海风带着新鲜的气息扑面而来，同时也飘来了一股浓郁的孜然味。
张良忽然停下脚步。
少羽也顿住脚步：“三师公，怎么了？”
张良笑道：“又闻到烤鸡的香味啦，子羽，你不给子明买一只的话，我们可就没法走了。”
少羽双手交叉在胸前瞥了天明一眼，然后扭头道：“我才不给这家伙买，他成天就知道吃烤鸡，吃完也不谢我一句，我才不做亏本买卖。”
天明哼了一声：“你这做少主的不应该大气一点吗，真小气。人家石兰要吃，你肯定马上就去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少羽回头道：“喂，石兰姑娘什么时候要吃烤鸡啦，分明是你每天做梦都在流口水好吧？”
天明把头一扭，鄙夷道：“瞧你和大叔就是没法比，要是大叔在，我自己烤给他吃。烤鸡这种人间美味，你居然不爱，真是不懂得欣赏。”然后又说，“而且我听说二师公以前就很喜欢吃，三师公也喜欢，怎么样？”
少羽又瞥他一眼：“二师公，你听谁说的二师公喜欢了？那是从前二师公照顾师弟，所以买给三师公的。”
天明又说：“就是啊，所以嘛，二师公给三师公买烤鸡，所以三师公就喜欢他了；二师公假如也喜欢吃，那三师公亲手烤给他吃，二师公不就喜欢他了？所以这就是遗憾了不是吗……三师公之所以没有追到二师公，不就是因为二师公不爱吃烤鸡吗？这说明吃烤鸡还是很有必要的！”
少羽一把捂住天明的嘴：“傻小子，不要乱说话！”
天明这才愣了愣，然后赶忙抬头看张良：“三师公我错了！”
张良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忽然笑意盎然地问道：“这些，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少羽和天明对视一眼：“呃……这个嘛……”然后天明忽然一指前面：“啊，公孙先生来了，三师公我们快点跑吧！”然后就拉着少羽一起跑走了。
张良望着他们奔跑的背影，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抬眼望着远处蔚蓝色的海，成对的海鸥在海上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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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桥，伏念转过头来问颜路：“子房呢？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颜路侧过头去看伏念：“子房带着子明和子羽出去了，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颜路在回屋的路上转过花丛，恰巧听见弟子们在说话。颜路本念着非礼勿听，原打算就此绕过，可还是听见了些。
只听一个人道：“你们知道吗，昨天三师公在故乡的亲人来看他了，听说还带了许多土特产给三师公，话说你们想去向三师公要点来尝尝吗？”
另一个人切了声：“整天就记着吃，难怪长得这么富足。重点不是土特产好不好！”
原来那个声音顿了顿：“那重点是什么？”
另一个人便说：“重点是那姑娘一眼就看上我们家二师公了，然后偷偷问我们家三师公，二师公是否成亲了，结果惹得三师公那是相当地不高兴，我看他脸色很不好看。依我看，那姑娘要不是他不知哪门的妹妹，估计要被三师公直接扫出门去。”
这话惹来众弟子一片啧啧声，有人唏嘘道：“看来只要三师公在世上活着，二师公这辈子也别想成亲了……哎你们说，三师公是不是真喜欢二师公啊？”
还没听见有人回答，就听见子游插话道：“其实啊……其实我一直想说一个问题啊……我想问，以后……以后颜二师公肯改姓张么？”
一旁的弟子一口茶喷了出来，然后他们讨论了半天，一致认可颜路不会改姓。
颜路在花丛外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这群弟子下了课还真是闲着没事干，躲在这里乱聊天。再说自己以后为什么要改姓？难不成还因为子房改名么？
忽然想起自己的师弟长这么大了，一心挂念着儒学和天下之事，从来都是只有女孩子倾慕他之事，他却一直只记挂着自己这个师兄，他们之间的情谊又怎么是那风月之事可以相提并论的呢。可是子房啊子房，他不可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啊，如果他一直只想和自己在一起，那子房以后难道是想单身一辈子吗？
这形势，不妙啊不妙。

@千夜紫云瑛 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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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路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欲走，一抬头，远远地就看见张良站在树下看着他。绿荫下洒下斑驳的阳光，张良就那样远远地望着他，一双眸子深邃明亮，藏着沉静的湖蓝色。
张良看颜路回头来看他，朝他笑了笑，眼眸里的笑意温软如水般，然后转身走开。
颜路怔了怔，望着张良的背影思虑着，有白槐花瓣飘落在肩头，颜路抬起手轻拂去肩上的花瓣，再看去，张良已经不见。
这孩子，最近看他的眼神……总感觉那不是看一个师兄的眼神……总觉得他看他的目光里藏了太多的东西……
哎，这孩子，越来越不可捉摸了。
身后似乎有风声，颜路转过头去，伏念关切地问：“怎么了？”
颜路看了看远处：“没什么，子房回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颜路早早地就起来了，收拾好屋子，再推开窗子，清晨的清风从窗外灌进来，竹林中一片翠绿，给格子窗染上了一片绿色。
本来意境很不错，颜路心情也很好，但是他紧接着就听见无比凄厉和折磨人的琴声从竹林里传了出来，然后传进了他的耳朵，然后折磨着他的耳膜……
然后又听见远处几声求饶的喊叫：“子明，求你别谈了好吗？”
颜路定睛望去，天明正抱着一把七弦琴十分愤怒地站起来：“三师公明明说我最近很有长进的，你们这群人一点都不懂！等我以后学会了，你们就不会再这样说了！”
子慕跑来传话：“子明，大师公说照顾到大家的感受，让你等大家睡醒了吃完饭再来弹琴！”
天明：“……”
少羽站在一边大笑：“你小子，我就说你一大早就来这里弹琴会遭投诉，你偏不信，怎么样，扰民了吧？”
天明推开他，耷拉着脑袋走出十来步，然后回头对着少羽冷哼了一声，然后再转头向前迈步，结果一头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天明推开他准备走，却被拉住手，眼前那人半蹲下来说：“子明，没事，别怕，你这是刚刚学，弹得不好也很正常，一会儿我和二师公来教你，他弹琴最好了。”
天明抬头说：“三师公，我真的这么笨吗？”
张良便说：“你不笨，只是没有掌握好手法罢了。我小时候学琴学了一个月还没学会呢，后来在书屋里弹琴还被大师公拉去打了一顿，罚抄国风五百遍，抄得我半年都不敢再弹琴了。后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所以才学会了。”
天明讶然道：“真的？”
张良十分郑重地点点头。
天明跳了起来：“啊听三师公这么一说，我就放心啦！”
窗里的颜路：“。。。。。。”

那些话自然是张良胡诌的，其实当年张良还是少年时，在韩国就弹得一手好琴，当然他最擅长的倒不是弹琴，而是下棋。那时候，少年张良长得甚是清秀英俊，脸也比现在圆一点儿，又下得一手好棋，很惹书香门第的女孩子欣赏。
当年颜路尚在齐国，还未入小圣贤庄时，跟随家父学儒，也时常游走在各国，也走遍了山川。大约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踏入了韩国的土地，此时他还未束冠，穿一袭青衣，已长得十分温雅可人。
颜路在韩国结识了许多人，也曾见过韩非，也曾遇过卫庄。甚至还曾在街上见过白凤和墨鸦比试速度，只是他并不认识他们，即便是过了这些年月，他也再也没有见过那些人。只是听说，韩非死了，卫庄走了。
唯一有缘相识还有分一直陪伴的，也许也只有张良了吧。
现在想想，当年他和张良的相遇，大概也没有任何不寻常可言，但似乎就是最寻常的相见，冥冥之中好像就将他们两人放置在了一起，一起去面对后来的种种，然后一起度过了那段最年少的时光。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了，是不是，子房？
有幸相识，便是最好。

02
于是下午天明宝宝就被张良拉去找颜路了，颜路早就在院子里沏好了茶，摆好了两张琴，顺便给炉子添了添香，彼时阳光正好，空气中有着淡淡的槐花清香。
颜路正在倒茶，就见张良带着天明走了进来，天明操着小脚丫速速地跑到颜路身边，抬头说：“二师公，三师公让我对你说下午好！”
颜路含笑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让天明坐下，还没等他招呼张良，就见张良就着自己的身旁坐了下来，旁若无人地伸手揽住他，眼中带笑地说：“师兄，要麻烦你了哦。”
颜路报他一笑，然后向着天明说：“子明，坐下吧，琴我已经帮你调好了，你先弹一曲来，让我和三师公帮你找找失误的原因。”
天明哦了一声，然后大模大样地抚了抚衣服，扯了扯袖子，然后——坐了下来。
天明撕拉地弹了一声，颜路心中一颤。
好家伙，这是要虐死人的节奏啊！
颜路艰苦卓绝地听着，忽然感觉耳边一热，微微侧脸，就见张良的两只手分别放在他脸旁，将他的双耳悄悄捂着，然后轻凑过来说：“师兄，别担心，天明最近已经一弹琴就入神，他不会发现的。”
颜路讶然般看他，然后悄悄凑过去问他：“那你怎么办？”
张良为难道：“啊，为了师兄，子房受点折磨也是应该的。”看颜路一脸纠结的表情，然后扑哧一笑，指指自己说：“我早就听习惯了，没事的。而且，它哪有公孙玲珑吓人啊！”
颜路点点头：“这倒是。”

颜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便问张良：“子房啊，你那个不知哪门的妹妹去哪里了？”
张良想了想说：“你说子苏？她可能跑到桑海街上去玩了，长这么大了，还照样调皮。”
颜路扑哧笑了：“你还不是一样。”
张良便煞有其事地说：“我嘛，自然是不一样的，至少对师兄来说，我肯定是不一样的，对吧？”
颜路一双眼看着他，张良的一双眸子藏着笑，静静地看着他，两个人就那样对望着，过了半天，张良忽然问：“师兄，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颜路似有疑虑地想了想：“难道不是你一直盯着我看吗？”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笑了起来。
颜路正微笑着，忽听张良说：“师兄，等教完子明，我给你画一幅丹青吧。”
颜路点头道：“好啊。”
张良又道：“那师兄，我把这丹青送给我堂妹，她肯定会特别开心的，你觉得如何？”
颜路讶然地看着他：“这……”然后笑着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你爱送就送吧。”
张良勾起唇角：“师兄你还当真了，我逗你玩呢。”一把拉起颜路，“过来，我给你画一幅丹青。”然后就把颜路拖走了。
“哎子房……”颜路回头看，“子明还在弹琴……你居然不管他了？一会儿他找不到我们……”
张良头都不回，笑了笑说：“那就让他继续弹吧。”

03
那大概是一个落雪的冬天的早晨，雪花簌簌地落着，颜路跟着他父亲行走在韩都新郑的大街上，颜路那日穿了一身淡蓝色的儒衣，雪花落满长发，父亲回头看了他一眼，抬手将他头上的落雪轻轻拍去，又看了看颜路虽然已有了棱角但依旧稚气未脱的脸庞，由于天气寒冷显得格外红扑扑的，忽然笑了笑，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无繇啊，整天跟着我不累吗？”
颜路回答道：“跟着父亲去游学，无繇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累呢？”
父亲就伸手将颜路的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掌里，牵着颜路缓缓地向前走去。
颜路那时觉得他和父亲就像是两只熊，大熊拉着小熊的手，走在冬天的雪地上。
走到了一座木桥前，父亲忽然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把竹骨伞，将伞撑开，递给颜路：“拿着，这样就不会让雪花落在头上了。早上就起来行路，估计你肚子饿了吧，站在桥上不要动，父亲去给你买点早餐。”
颜路抬头看着那把伞，伞制作得很是精致，伞面上绘着墨色的剑兰，只在兰花瓣上渲染了淡淡的朱砂，颜路将伞举起来转了几圈，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又问：“那父亲怎么挡雪花呢？”
父亲笑道：“父亲是大人，这点雪，没事。”
父亲走过那座桥，忽听后面颜路在叫他，父亲回头看，颜路举着伞喊：“父亲，快点回来啊！”
父亲怔了怔，脸上的笑容绽放开来：“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