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路嘴角牵出一个诚恳的笑：“既然大人不要了，不如还给我吧。”
张良低头看看他的手指，抬头道：“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你戴过？其实你也不喜欢我送你的那个，对吗？”
颜路忽然一笑，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看：“你送过我戒指吗？我怎么不记得？”
张良看向他带着笑意的眼眸，过了很久，他转身走开：“那个戒指被我扔了。”

颜路看着他的背影，然后抬起头来看满枝粉色的梅花。
他不知道他这一次来长安，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他来了，可他不信他。
他受尽苦楚终于和离，只想着过来守诺陪他。
那年在小圣贤庄，他们同床共枕，坐在被窝里闲聊，他说，无繇，你就不怕我不回来吗。
他说，不会的，我信你。
我会一直等你。
可他要成亲了。
又怎么能说他呢，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愧对他，没有必要再守下去，倒不如自己也成家，也避免了总是被赐婚。
他觉得他不能再留在长安了。

他离开那日，张良难得过来送他。
他转身看他：“我自己能回去，大人不用送了。”
他看着他，语气难得地温软：“要送的，你来长安这么久，我都没有好好陪陪你。”
颜路抬头淡淡一笑；“没事，我本来不过就是来看看的，已经这么多天了，也该回去了。”
张良静静看着他，眼眸深邃；“无繇，以后不要来长安了，这里不适合你。”
颜路点点头；“是的，我不会再来了。”
然后他踏上马蹄，翻上马背，绝尘而去。
身后，张良站在晚风中，遥望着远方他的背影，眸中粹着寒芒。
残阳如血，悄然滑下。
张良从怀中摸出那枚紫玉戒指，指腹轻轻滑过，他低头看了看，在残阳下轻轻放在手心，唇角轻轻勾起。
然后他转身，走入渐渐降临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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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些往事的时候，早已过去了两年，颜路淡淡坐在桑海的如意茶馆里听书。
说书人说完一个故事的时候，刚把折扇啪地收起来，颜路随意地侧过脸去看窗外，便看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颜路望了那人几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然后又将脸转了回来。
那是一身男装的子苏。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这样热衷于穿青衣白袍。
可是许多东西都改变了……
正如当年张良在长安对他说的，无繇，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永恒的。
他不恨他，也不怪他，这只是自己的命运罢了。
从前他总是相信，哪怕所有东西都会改变，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不会改变的。
可他终于让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直到他离开长安，他才终于懂得了这个真理。
离开的第二年，他便听闻留候不仅娶了妻，还添了一个二少爷，他给他取名辟疆。
从此以后，他再也未曾听过他的消息。
那些回忆，都过去了……
有些时候不是忘记，而是自己不愿再想起。

这里说一下，辟疆不是亲生的，请相信我

他知道子苏来桑海肯定是来找他的。
可他不想再见她，因为，他不想再想起那些事情。
既然已经选择离开，何必又重新面对？
可几天之后，子苏终于还是在门口截住了他。
子苏开口就道：“我哥让我来看看你。”
颜路笑了笑：“那就多谢了，承蒙他惦记，我过得很好，不用他担心。”
子苏看了他一眼，顿了顿低头说：“我知道了，那就好。”
颜路道：“要不要进来坐坐，喝杯茶？”
子苏摇了摇头：“你没事就好，我回去了。”后来又补了一句，“不疑很想你。”
然后她转身走开，再也没有回头。

梦中醒来，天边漆黑一片，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影。
颜路从榻上坐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眼睛。
还好没有流泪。
忽然又想起，他很多年都没有再伤心过了，早就不知道泪水是什么，又怎么会流泪呢。
他离开长安直到今日，转眼已经过去了十二年的光阴。
这十几年来，他终于应了自己的夙愿，隐居在村落里，与山林为伴，每日也只是做个大夫，村里有人生病时，就前来看病，能够安稳地生活下去。有时无事，也在房里抄抄经书，弹弹琴，在院子里种上兰花等花草。
这样的生活其实一直是他所喜欢的，所以他过得真的很好。
只是……当年说要陪他隐居的人，如今却去修道了罢。
八年前他在洛林村，偶然去桑海添置布料，在集市上，正巧听闻如今的留候大人不久前终于辞官，跟随赤松子去寻仙问道，四处云游了。
颜路其实是个很放得开的人，他想这样也好，对他而言，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一生，也不会再有交集了。
虽然他很想知道，既然他不会回来，当初又何必让他等他回去。
这世上的情，他不懂，哪里是不想要就不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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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日之后，他终于回到了长安。
长安靠近西部，且是内地，又值冬日，比桑海还要冷上许多。
长安街上刮着呼啸的西北风，雪花纷纷扬扬飘着，落满了整个天地。
路上行人稀少，大风吹得他的长衣乱舞，顶着风雪，他终于找到了留候府。
站在门口，大门紧闭。
幸是当年的守门人，已经变成了老人的那位，还依稀记得他，有雪花刮进他眼里，他揉了揉眼睛，睁眼问：“你是颜二先生吧？”
颜路点点头。
守门人忙打开门：“快进来，侯爷早就很想见你了。”
颜路问：“你们侯爷生什么病了？”
守门人叹了一声：“我们也弄不清楚，侯爷说他最近老是做噩梦，睡不好也吃不下，后来就躺在那儿起不来了。问他怎么了，总是说他想起他父亲了，还特别想见你。侯爷虽说今年也有二十二岁了，可是心性还像个孩子一样，估计是太孤单了，整日心情不佳，所以才生了病。”
颜路便道：“可他不是有一个弟弟？他有弟弟陪他，无论怎样都要好一些。”
守门人说：“先生你有所不知，辟疆少爷长得特别像你，他每次见到他就会愈发想起你。”
颜路的手轻轻一抖：“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像我。

颜路来到里屋，看见不疑正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光秃秃的石榴树。
他走那一年，留候府内还未曾种过这种树。刚才府里下人说，这是十二年前陈平大人得到了一株，自己舍不得种，所以送到留候府来了。夏天的时候会开满红色的花朵，可如今在大雪天里，一片叶子都没有，还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的。
颜路听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此时不疑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来看颜路。
颜路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便晃了神。
十二年不见，他竟是出落得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不疑望了颜路很久，颜路站在门口，大风从他身侧灌进，将屋里挂的字画都吹得摇摇欲坠。雪花飘了进来，一瞬间扑上不疑的脸庞。
不疑终于说了一声：“无繇，你终于来了……”
他对着不疑那张脸，一瞬间像是看到了青年时的张良。
他对着他说：“无繇，你终于来了……”
颜路蓦然转过头，他不敢再看他。
北风灌得越来越多，直到颜路反应过来，才转身关紧了门。
不疑转过脸去，继续对着那石榴树：“无繇你知道吗，从前，你不在的日子，父亲他一直……一直都是这样坐在这里，看着窗外的石榴花开得红火，那个时候，他就看着外面不说话，即使我站在他身边，他也察觉不到。”
颜路心中忽然一紧。
他忽然想起十八年前在风来轩做到的那个梦，梦里的张良对着窗外，窗外有阳光倾泻，生如夏花，光线落在他睫毛上，有淡淡的阴影……后来他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原来……原来那个梦，他那么早就看见了……
原来，那是真的。
颜路默了默，然后温软着声音道：“不疑，我听你姑姑你说你病重，所以才过来看你。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不疑忽然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无繇，我只是想你了。可不这样，你又怎么还会来长安呢？”

我们都是过于执着的人，总以为自己不相信自己的命运，很多年后才知道，其实不过是自己太过脆弱，不敢去直面真实的命运，而宁愿让自己选择相信一开始似乎已经注定的结局。
然后有一天，它终会到来。
屋里燃起淡淡的香，闭紧门窗，才提高了些温度，但还是抵挡不住冷。
寒暄过后，颜路便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
时间太过长久了，分别的时间这么长，还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可以谈论呢。
颜路思考很久，正要说什么，不疑忽然说：“你想看看辟疆吗？”
颜路一瞬间怔住。
时间好像停止住了，他感觉所有的思想都凝固了。
他不想再提及这个话题，可是不疑却这样淡淡地说了出来。
要看吗？
可是……看什么呢？看子房他妻子给他生的孩子，然后笑着摸他的头说孩子你真乖吗？他……他再如何淡定，也做不到。
他做不到，他不想做。
不疑却似乎没有想要得到他的答案，他站起来，走到墙边，推开墙角的另一扇门，走了进去。
不久，他领着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走了出来：“辟疆，这是无繇。”
颜路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他却如被钉在了那儿。
是真的。
真的……很像自己，就像是那年不过十一岁的小颜路。
辟疆睁着一双桃花眼，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很纯净，像是染不上一丝尘埃。
窗外北风呼啸，一瞬间将木门吹开，再次灌进冷重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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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留候府是在几日后，冬至，雪很大。
大门被缓缓推开，颜路站在风雪下，遥望着远方。
忽然听见远处一个哈哈笑的声音，颜路定睛望去，有一个男子拿着墨眉，在雪地里走着。
那个脸上带着笑容的人一眼看见颜路，似是很惊讶，然后急忙招手：“二师公，二师公，是你吗？！”
荆天明。
如今的一代大侠，颜路早就听闻他如今的名声了。
天明走了过来：“二师公，你还在世？原来你没有死！”
颜路淡淡一笑：“是啊。”
天明一眼望到了他身后的府邸，又道：“二师公想必是来看三师公的吧？可三师公八年前就去修道了，你如今才来，也该是看不到他了。”
颜路摇了摇头：“不，我是来看不疑的。”
天明歪了歪头，略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身边有两个樵夫经过，相互说着什么。
“你这些天收益如何？”
“还能怎样，大冬天的，树枝都被雪压了，砍的柴禾都被浸湿了，卖不出好价钱。”
“我记得长安城外有个山谷里很暖和，树木长得也多，雪积得也不多——哎，前些年你不是总去那儿砍樵的吗，这几年怎么不去了？”
“貌似曲逆侯请一个有钱的好友买下了那片地方，然后我们樵夫便很少能去了——而且，我跟你说，当年留候大人就是在那儿死的，那一场火我可是记得清楚，至今我去那里还能听到莫名其妙的笛声……我估计那里有留候大人的魂灵，不敢去冒犯，就很少再去了。”
“可见你是在说胡话了，大家都知道，留候大人是帮助太后协助陛下坐上皇位后，没过几年就辞了官，然后跟着赤松子去寻仙问道了，当时长安城的人不是还在城门外看见曲逆侯前去送他的吗？说不定人家现在已经登了仙，你却在这儿咒他死了……”
“你们都认为他去修道了，可那都是朝廷上的话，真正的事情你们可曾见到？我绝对不骗你，从前我在留候府做过下人，侯爷那么与众不同，我还能看错？那天我刚好路过，就看见他进了那儿的一个小屋，我还寻思着他不是修道去了，怎么跑这儿来了，正想着，就见屋里起火了，哗地一下就烧着了，我当时就吓坏了，可空山空谷里，谁在那儿呢？河流又离得远，那天又是大热天，等我还没有赶到河边，就烧得一干二净了……连同侯爷和那屋，都变成灰烬了。我又不敢乱说，说了也没人信，可我要说，若我说了一句假话，那就是我眼睛瞎了！”
两人早已走远，可断断续续的话还能传入耳中，天明追了上去道：“我三师公怎么可能会死？你们不要乱说！”
那人道：“天地良心！只我一人看到了，我就说你们不会相信了！”
颜路站在原地，有风从他耳边呼啸刮过。
至始至终，他都不明白当年他为何那样对他，可如今……他仔细回想起那段过往，蓦然发现好像有什么一直潜伏在深处，伺机而出。
过了不久，他轻轻走了过去，问那人：“你说的都是真的？他……留候……他真的死了？”
樵夫点点头：“真的不骗人。”然后又歪头想了想，“好像就也是个冬天吧，那年冬天挺干燥的，没什么雨水。我还记得曲逆侯去送他的时候，就像今天一样下着大雪呢！没几天，是个大晴天，那天刚好是冬至，他进去被大火烧了，就再也没出来过。”
冬至。
他忽然想起来，他那年执意要回桑海，骑着马绝尘而去的那天，就是冬至。
今日也是冬至。
他死在八年前的这一天，火苗四起，我不在他身边。
颜路的手轻轻一颤。
那两个樵夫走了过去，天明脸上十分凝重，他回过头来劝颜路：“二师公，你不要相信他，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颜路却转过身，走进风雪中。
天明问：“二师公，你怎么了？”
颜路走了几步，才轻声道：“没事，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抛下天明，一个人迎着风雪越走越远。
天明很快追了上来：“二师公你往哪儿走啊？”
颜路道：“回桑海去。”
天明道：“可是……你明明是往西边走的啊！”
颜路抬头看他：“桑海不就在西边吗？长安才是在东边。”
天明顿了顿，颤着声音说：“二师公你不要这样，二师公，你不要吓我……”

以前我写的所有文都是虐颜美人死的，这次换一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