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妈的同事说，他女儿高二了，文科实验班，历史不大好，想趁我在家过来聊聊。
为了我妈的人际关系着想，我愉快地同意了。我高中不是在家乡读的，大学又远了些，虽然我是根废柴，可是透过时间、空间这些曲面镜，在我爸妈的人际圈子里，也活成了一座丰碑。
小姑娘瘦、高，两颊长了痘，在常规性的“啊早就听说学姐很厉害”、“啊哪有你才牛叉呢”、“啊快传授减肥秘方”之后，我们站在门口，亲热地把对方像面团一样揉来揉去，满地都躺着用完的惊叹号。
进房间后，我一边用溢美之词填满尴尬的空档，一边搜刮着还剩多少历史知识可以拿出来吓唬人。她环顾我的房间，指指我的书柜：“学姐你也看那本书啊！”
我东拉西扯，我滔滔不绝，我只是在乘凉时顺便捡起了自杀遂后的兔子，却站在了《守株待兔之一百零八要诀》的签售会现场。而她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在我脸上逡巡，我怀疑她早知道我高中数学徘徊在及格边缘的秘闻。
“那个，学姐，你们高中有人早恋吗？”
我被这跳跃性思维弄得只会说一个“啊？”
“我们班有好几对啦，都瞒着大家。坐我前面的男生，我们经常上课下课聊天的，他居然也有人要啦，我还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不过好像都是这样，越是亲近的，就瞒得越紧。你们那时候这种事情多吗？”
也才两年啊，怎么就是“你们那时候”了。
我用那种可以称之为“乐呵呵”的笑容回答这种疑问：“挺多的啊，挺好的啊，挺好的。”
她盯着我沉默了一会，又把话题跳跃回世界地理。
我说：“考地理可以带一瓶特仑苏啊，背面画着地图，还有北纬40度的纬线，还有洋流，简直就是作弊神器啊。”我慢吞吞地讲着微博段子，她买账地笑，偶尔我们对视，我们又再避开，我们都乐呵呵。
无论它被利用甚至滥用了多少遍，青春都是个奇妙的词汇。她坐在一个陌生人的房间里，话题兜兜转转，从五代十国绕到政治生活，她忍受着我冗长的说教、平庸的经验，她抱着全世界都不懂她的念头，想“那个常和我聊天的男生啊，他竟然恋爱了，而且不是和我”。
她爸妈在操心她的历史成绩，老师在替她估算自招志愿，他们向她许诺最好的未来，而她坐在一个陌生人的房间里，想为什么他不爱我。
这场景让我无端想起《笑傲江湖》里，令狐冲率众救人，战事一触即发，“只听到雪花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柔异常的声音。令狐冲心中忽想：小师妹这时候不知在干甚么。”
我猜，所谓喜欢，不过是一点不合时宜的飘渺心事，一点不由自主的隐秘念头。高考、考研、求职、升职、甚至求婚，大概都算是宏大叙事，而喜欢，大概就是南方的初雪，不作声的甚至不作数的念头。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她说“文科班男生正常的好少啊”，说“不过男生读数学就是有优势”，说“男生都讨厌背单词”，我低头连连说是，假装不知道，这里的男生，是单数人称。
她自始至终都不说破，半是少女的矜持，半是那个年纪独有的酷吧。就是要全世界都不懂我，就是要一个人酷酷地担当心事。我们当初都觉得自己的感受是独一无二的吧，都觉得自己的经历最特别，自己的情绪最复杂，我们想要一点认同却拒绝雷同，想说“我也看过这个”却有不一样的体会。没错世界是个巨大的布景，可是我的故事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那些起承转合、人物台词，无论和他人的多么相似，我们都仍然觉得孤单。我们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说你们都不懂我。
我继续乐呵呵地传授经验，一是懒得参与她千回百转的心思，二是，同志们，我都二十了啊，我同学都在实习在兼职在考驾照在约土豪了，我还活得这么抒情，还对这种小清新都懒得拍的故事心有戚戚焉，我也活得太没出息了。
我乐呵呵地把她送走，在门口碰到我妈，她自以为很新潮地称呼人家“学霸”，小姑娘摆着手说“哪有啊”，一低头就把笑容给沉下去了，我猜她一定在想，我要快点长大，快点高考，快点离开这片地方这些人，他们都不懂我。
我转身往嘴里塞了两粒牛轧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