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蹲下来，我摇着头。
她坚持，我开始哭。
她把我抱起来，我开始大叫大闹。
他气得给了我一巴掌。
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被人打。
就这样。
那就是，学校。
那只是一场噩梦的开端！
这个故事，我听爸爸妈妈讲了上千遍。跟他们的朋友、我的老师、心理医生、正音科医生和导学顾问。而每一次当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一直没有为格鲁多多做那个骨头探测仪。
现在，我十三岁了，上六年级。对，我知道，这里头有点不对劲。您没必要掐着手指算，我马上跟您解释。我留了两级：三年级和六年级。

学校，永远是我们家的悲剧，您都可以想象……妈妈哭，爸爸骂我，或者倒过来，妈妈骂我，爸爸一声不吭。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我也很难受，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又能对他们说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啥都不能说，因为一旦我开了口，情况更会糟糕到极点。他们（ 我的父母 ），只会像鹦鹉一样，重复着同一句话：
“学习！”
“学习！” “学习！” “学习！”
“学习！”
好的。我明白了。毕竟我还不是彻彻底底的傻瓜。我很想学习，但问题是，我做不到。所有在学校的一切，对我而言，就像中文❶一样摸不着边。永远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他们带我去看了成千上万个医生，看眼睛的，看耳朵的，甚至看大脑的。而浪费这些时间得出的的结论是：我有个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听他们说的！其实我自己很清楚这毛病是什么，只要问我就行了。说到底，我什么毛病都没有，只是，我对这一切不感兴趣。
我对这一切不感兴趣。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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❶ 法语中的通用表达方式：“中文” 即是“ 复杂之极”、“令人难以理解” 的意思。

自从上学以来，只有一年我是幸福的。那是在幼儿园，一个名叫玛丽的老师带我们的一年。她，我永远也无法忘记。
每当想起玛丽，我总觉得她当老师就是为了继续做她生命里最喜欢做的事：动手创造、制作某些东西。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她------从见到她的第一天、第一个早晨开始。她穿着自己设计的衣服，自己织的毛衣，自己造的首饰。每天，她都会从家里带一点新鲜的小玩意来课堂：一个碎纸做的刺猬，一个奶瓶做的猫，一个核桃壳里的老鼠，有会活动的，有拼贴的，有素描画，还有油画……这是个并不要等到 “ 母亲节 ” 才让我们动手的老师。她说成功的一天，就是我们创造了某些东西的一天。当我再次回想，就觉得那幸福的一年，也是我所有不幸的根源，因为就在那个时候，我懂得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这世界上没有其他任何事物令我感兴趣，除了我的手，和它们所能创造的东西。
我还是先把玛丽的事说完。我知道她给了我什么：她给了我上一年级的动力。因为她非常了解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知道一旦要我写自己的名字，泪水就会浸湿眼眶，我什么都记不住，要我去背首儿歌真是恐怖之极的事。那年的最后一天，我去她的办公室道别。感觉自己嗓子眼儿发紧，说不出话来。我送给她一份小礼物，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笔筒，带着两个可以分别放回形针和图钉的小抽屉，还有一个可以放橡皮的地方。我花了很多时间去制作、装饰这份小礼物。看得出来，她非常喜欢，仿佛和我一样的激动。她对我说：
“我也有份礼物给你，格雷古瓦……”

那是一本很厚的书，她解释说：
“下一年，你就要和大孩子一起，在达雷夫人班上了。你一定要更加努力……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为了能读懂这里面的一切……”
一回到家，我就让妈妈给我念书名。她把书放在膝盖上，说：
“《为小手准备的1000种手工活》，天哪，接下来可不太平了！”
我讨厌达雷夫人。我讨厌她的声音，讨厌她的样子，讨厌她那喜欢所有带花边东西的丑丑的癖好。可是，我还是（ 跟着她 ）学会了认字，因为我想学做124页上那个蛋壳做的河马。
在我期末的评语手册上，玛丽写道：
“这个男孩子有漏斗般的脑袋，仙女的手指，敏感的心灵。一定可以教育成才。”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国家教育体制的成员没有抛弃我。

其实，我认识很多人，很多都不喜欢学校的人。比如您，如果我问您：您喜欢学校吗？“您也会摇头，跟我讲不喜欢，很显然。只有那些特别卖力显摆的家伙会说喜欢，或是那些特别聪明的人，觉得每天早上去学校检验自己的能力是种乐趣。除此之外，有谁是真的喜欢学校呢？没有人。而有谁是真的讨厌学校呢？也并不多。除了像我这样，被称为又懒又笨的坏学生，一到学校就会肚子疼的家伙。
我大概在闹钟响前一个小时就会睁开眼睛，那一小时里，肚子疼的感觉就膨胀，膨胀……从高架床上往下爬时，我就感觉仿佛身在汪洋大海中的小船上那样直犯恶心。早饭就像是酷刑。说实话，我真是什么都咽不下，可妈妈总在背后盯着我，于是只好吃点儿饼干。乘公共汽车时，肚子的疼痛感就慢慢变成了很硬的一个球。如果我碰到同学，聊聊像泽尔代❷这样的话题，可能会好一点，硬球会消退些。可如果我是一个人，硬球就会压得我喘不过气。而最可怕的是，当我踏进学校的操场，闻到那真正令人头疼的、学校的气味。一年年时间会过去，地方会变样，可学校的气味总是无法改变。那种混杂了粉笔和破球鞋的味道，直扑过来，仿佛会卡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心提到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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❷连环画里的人物。

那团肚子里的硬球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开始融化，重新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就完全消失了。可它还会回来，当爸爸妈妈回到家，当他们来就我在学校的一天提问题，当他们掏我的书包，检查我的作业本。不过那种难受劲会小一点儿，因为面对他们，我现在已经习惯了灾难。
唉，不对，我可能在说谎了……我其实一点也不习惯。因为那些灾难接连不断，令我实在没法应对。那是很痛苦的。因为我的父母不懂得爱别人，也不懂得相爱，于是，他们每天晚上都需要吵架；又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始吵，就利用我、拿我的成绩差当借口。这永远是其中一个人的错误。妈妈指责爸爸从来不花时间来教育我，而爸爸则回应说是她的错。是她把我宠坏了。
我真是烦，好烦……
烦到了您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在屋里头把耳朵堵住，专心于自己在制作的东西上。一艘用我的拼装积木为太空飞行者阿纳肯造的宇宙飞船，或者是用我的麦卡诺❸做成的挤压牙膏壳的机器，或者是卡布拉斯的巨型金字塔。然后，还有完成作业这酷刑。如果是妈妈来指导，到最后总是她会哭。如果是爸爸来指导，到最后总是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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❸一种积木的品牌。

对您讲这些，我并不希望您会认为我的爸爸妈妈很糟糕，他们虐待我之类，不，不，他们很好，不能说很棒的话……至少他们是正常的。只是学校毁了一切。说实话，正是因为这样的状况，我去年才只做了一半的作业，因为想避免这类灾难和那样不幸的夜晚。那真的是唯一的理由，可当我满眼含着泪站在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却不敢告诉她。我很傻!
不过说到底，我沉默也是完全正确的选择。因为这头大火鸡会明白什么？什么都不会明白，接下来一个月，她就让我退学了。
她让我退学是因为体育。
说实话，我像讨厌学校一样地讨厌体育。不完全是，但也差不离。
可以肯定，您看到我的样子，就会更加理解为什么体育和我，是完全不相干的两回事！我不是很高，不是很胖，不是很壮。或者可以说：我不是很高，不是很胖，非常虚弱。
有时候，我会把手叉在腰间，看自己在镜子里拼命挺起胸的样子。那效果非常惊人，简直就像一条虫子在做直立运动，或者如果有谁喜欢看《传奇的阿斯特雷斯》就会理解：大家都以为他是个极壮的家伙，可一旦他脱掉身上那件皮毛大衣，人们才发现原来他瘦弱无比。每当看到自己镜子里的样子，我就会想起他。

可是，我总不能因为生活里的一切而苦恼吧？在某些方面有所牺牲也是正常的吧？不然，我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厌世鬼啦！而去年，我牺牲的东西，就是体育课。单单写这几个字，我的脸色就会发黄了……多亏贝鲁隆夫人和她的体育课，我赢得了这辈子最疯狂的嘲笑。
那是这样开始的：
“ 格雷古瓦。” 她翻着点名册说。
“ 到。”
我心里明白接下来的训练肯定会失败，又会让人看到我无比可笑的样子。真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我向前跨了一步，其他人已开始咧嘴嬉笑了。不过这一次，他们不是笑我的无能，而是我的怪相。我忘记拿自己的运动服，那是这学期的第三次了，为了不受罚，我去借了本杰明哥哥的衣服。（ 那一年里，我在课上被罚到了无以伦比的地步，您这辈子一定从没有那样的经历！）而我所不知道的，是本杰明的哥哥简直就是绿巨人的兄弟，他有一米九……
于是，我就穿着XXL号的运动衣和45码的运动鞋，摇摇摆摆的出列。不用讲那效果有多好！
“ 你这是什么衣服，又来了？”
贝鲁隆夫人开骂了。
我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
“ 嗯，我也不明白，夫人，上个礼拜，还挺合适的……我真是搞不懂……”

她看起来已是怒不可遏。
“ 你给我两脚并拢，做一个双滚翻。”
我翻了第一个灾难性的跟斗，就先把一只鞋丢了。我听到同学们开始哄堂大笑，为了让他们更开心，我又翻了第二个跟斗，想办法把第二只鞋也摔到了天花板上。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我内裤的一角，因为运动裤滑了下来。贝鲁隆气得满脸通红，而我的同学们都笑得喘不过气来。听着这些笑声，于我仿佛是种享受，因为这一次，并不是恶意的笑而就像是看马戏团演出的笑声，也就是从这一课开始，我决心成为我们体育课上的小丑。贝鲁隆夫人的丑角演员。听到大家因为你而发出的笑声，会让你感觉心里暖和，尔后，就成了一种毒瘾：人们越笑，你就越想让他们笑。
贝鲁隆夫人后来总是罚我以至我的评语本上最终一页不剩。后来，就因为这个我被退学，但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多亏了她，我感到在学校还有一点幸福，自己还有那么点用处。
可以说我创造了一种奇迹般的效应。在这节课之前，没有人愿意让我加入他们的团队，因为我实在太差了，可在那以后，大家抢破了脑袋就想拉我入伙，因为我的小丑动作可以分散对手的注意力。我还记得有一天，他们让我守门……真是个大灾难……当球靠近的时候，我就像受惊的猴子一般怪叫，拼命在网里头上窜下跳，当我得把球重新扔回场里时，我总是有能耐把球扔回身后，让我们直接被进一球。

还有一次，我扑向前去抢一个球。当然，球根本没有碰到，但当我站起来时，嘴里嚼着一团草，像头奶牛那样，发出 “ 哞哞 ” 声。这一天，卡琳娜 · 勒里伏尿裤子了，而我被罚了两个小时……不过还真是值得。
最后是鞍马害得我被退学。当时情况非常令人发窘，因为那一次，我真不是故意显摆。我们得用手腕撑住，跳上那个里面填满泡沫塑料的大家伙。可轮到我的时候，我没做好，以至于弄痛了……嗯……嗯，您应该可以猜出来我想说的……我下面着实被碰伤了。可其他人都以为我故意装出 “ 嗯嗯呦呦 ” 的样子令他们发笑，贝鲁隆直接把我拽到了校长室，当时的我痛得直不起身来，可我没有流眼泪。
因为我就是不想让他们开心。
爸爸妈妈也不相信我。当他们知道我因此被踢出校门，我的节日真是到了：终于有一回，他们齐心协力，目标一致地吼叫。
当他们终于放我回到自己房间，我关上门，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想：“ 要么你爬上床，大哭一场。你完全有理由大哭，因为你的生活一塌糊涂，你也是一钱不值，你可以马上去死了，一点问题都没有。要么你站起来，去造个什么东西出来。” 这个晚上，我造了一头大怪物，用的是从工地上捡来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管它叫 “ 毛毛贝鲁 ” 。
这并不是聪明的方法，我同意，可至少，让我心里痛快一点，可让我的枕头没有被泪水打湿。

这个时候，唯一给我安慰的是我爷爷。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我爷爷老莱昂一直都在各个方面支持我，从我只有三个苹果那丁点大的时候开始，从我陪他去他的储藏室开始。
老莱昂的储藏室，才是我真正的、完整的世界。那是我的避难所，也是阿里巴巴的宝藏库。当奶奶开始来烦我们时，他就会走向我，轻轻地说：
“ 格雷古瓦，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莱昂领地转一下？”
于是，我们就在奶奶责备爷爷的话语声中，轻悄悄地开溜：
“ 好样的！你就这样毒害这孩子……”
“ 求求你了夏洛特，求求你。我们俩想呆一会儿，格雷古瓦和我，因为我们都需要安静地思考。”
“ 思考什么，可以让人知道吗？”
“ 我，回想我的过去，而格雷古瓦，思考他的未来。”
我奶奶就会边转身边唠叨着她宁可变成聋子也不想听这样的话。而这个时候，爷爷总是会回答：
“可是，我亲爱的，你已经聋啦。”

我的老莱昂像我一样喜欢动手修修弄弄。只不过，他还很聪明。在学校里，他总是最棒的：什么都是第一，终于有一天，他还坦白说其实星期天从来不学习。（“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学习，就这样。” ）数学、法语、拉丁文、英语、历史，所有的课，他都是第一！十七岁时，他就被综合理工大学录取了，那可是全法国最难进的学校。接着，他就造了一些巨大无比的东西：桥梁，高速公路的交叉道，隧道，大坝等等。当我问他具体做了些什么时，他会重新点燃烟蒂，仿佛自言自语地讲：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懂得描述我的职能……可以说是有人要求我重新看他们的图纸，说出我的意见：这图上的东西，会不会出事故？会还是不会？”
“ 就这样？”
"就这样，就是这样……这已经很了不得啦，我的孩子！如果你说不会，而大坝却最后坍塌了，那你可就真是只剩一副傻样啦，相信我！“

爷爷的储物室，是这世界上最让我幸福的地方。事实上，它非常简陋：一个小木屋，用木板和瓦楞铁皮搭起来，在花园的深处，夏天太热，冬天太冷。可我总是一有机会就去那里。为了动动手，为了借些工具或是捡几块木头，为了看爷爷工作的样子（这会儿，他正为一个饭店做个特殊尺寸的家具），为了征求他的意见，或者，不为什么，就是想去。去这个和我相像的地方，享受那种坐着的快乐。我在前面跟你们讲过学校的气味会让我呕吐；而这里，就正相反。一跨进这塞满东西的小屋，我就会张大了鼻孔想呼吸这种幸福的气味。污油，润滑油，电热器，烙铁，木胶，烟草和其他一切的气味。真是好闻极了。我发誓如果有一天，能将这种味道蒸馏分解，我一定要造一款香水，取名“储藏室的水”。
一旦遇到生命里不幸的事，我就要闻一下这味道。
当得知我要重读三年级的时候，爷爷把我抱起来，放在他的膝盖上，给我讲了龟兔赛跑的故事。我记得非常清楚自己当时是怎样蜷缩在他的怀里，而他的声音是如何地温柔：
“你看，我的孩子，没有人看好这头可怜的乌龟，因为它实在是太慢了……可最后呢，就是它赢了……你知道为什么它会赢吗？它赢是因为它的勇敢无畏。而你也一样，格雷古瓦，你是勇敢的……我知道，我看着你长大。我看到你怎样顶着严寒，站在外面，就是为了抛光一块木头，或是漆一个模型……在我眼里，你就像它一样。”

“可在学校里，从来没有人要我干抛光的活！”我抽噎着说，“他们只要求我做些不可能的事！”
当他知道我要复读六年级时，却不再是同样的反应。
我像往常一样到他们家，向他问好时他没有回应。饭桌上，大家无声无息地吃，用过咖啡后，他也没想着出门。
“老莱昂。”
“什么事？”
“我们去储藏室吧？”
“不去。”
“为什么不去？”
“因为你妈妈告诉我坏消息了……”
“……”
“我真是看不懂你了！你讨厌学校，可你却又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在学校里呆最长的时间……”
我啥也回答不上来。
“可你毕竟还没有像他们告诉我那么傻吧!……难道真那么傻？”
他口气非常粗暴。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