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楼授权

【000】
首尔的天气最近一直不好，阴霾的天空像是一块软绵绵的巨大灰黄色暖糖，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可能，明明是闷热的气候，空气中又混杂着雨水潮湿的味道，萦绕在鼻息，无由来让人感到厌烦。
金钟仁在一年级B班的教室门口收起雨伞，抖了抖伞尖上成串的雨水，然后习惯性地扭过头，越过栏杆的斜上方，往那个班级看了一眼。
那是三年级D班的方位。
很平常的早晨，三年级D班也像是往常那样浸润在嘈杂里。
教室走廊上三三两两散布着学生，教室里依旧人满为患，间或几个人穿梭着走过，把作业本交到组长手里。
第四排靠窗的那个位置是空的。
他还是没来。
金钟仁收回目光，转身进教室。
【001】
第一次看到卞白贤的时候是在学校的体育馆里。
金钟仁一向不是集体活动的热衷分子，对于体育课更是兴致缺缺，按照体育老师的要求跑了几圈之后，就一个人进入体育馆，找了个空椅子坐下来假寐。
闭上眼睛似乎还没几秒钟，就被一个响亮的醇厚的声音吵醒了。
“白贤你先在这儿坐着，我跑完圈就回来。”
金钟仁把盖在脸上的鸭舌帽拿下来一点，扭过头看向自己左边，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个穿着三年级校服的男孩子，檀木色的头发，齐刘海，正仰着下巴对着站在他面前的一个高个子男生微笑。
他的下颌与脖颈构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肤色白皙到近乎有点透明，金钟仁几乎可以看清他薄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
扬起脸微笑的时候，他的眼神清澈得毫无破绽，花瓣一样的浅色嘴角微微上掀，露出皓白的牙，笑得很甜——
而作为一个快要满十八岁的少年，金钟仁惊愕地发现几乎看不到他的喉结。
高个子男生不放心地又看了他几眼才转身混进出馆的三年级学生里出去。
金钟仁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只能尴尬地和扭过脸的男孩子对个正着。
他的眼睛是偏深的琥珀色，瞳孔晶莹剔透，如果单单这么看过去眉目淡而素净，并不是异常帅气逼人的类型，但是胜在五官秀气，眸光清亮。
阳光落在他带笑的眉梢唇角，似乎晕染着纯白色的光晕。
那是美好得像是天使一样的笑容。

【002】
后来金钟仁在身边的朋友们中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吴世勋一拍手大彻大悟。
“哦你说的是三年级的卞白贤学长是吧？”
“你认识？”
“谁不认识啊，他唱歌在学校据说是出了名的好啊，只不过。。”吴世勋嘴上说着，脸上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怎么了？”
“好像有先天性心脏病什么的吧？任何跑跳和剧烈运动都不能参加的样子，好像病情还蛮严重的样子。。”
吴世勋努力地回忆着所知不多的消息。
“这样的病还能唱歌？”
“是啊，听说原本他艺术节都能上台演唱的，但是自从去年的时候昏倒在舞台上，好像就被不行了，听说他家里再也不允许他随便开口唱歌了。。”
金钟仁回忆起那张素白没有什么血色的脸，还有单薄的肩头，默然不语。
“怎么突然说起他了？”吴世勋见他不说话，就好奇地用肩膀抵了抵他的胸口。
金钟仁一愣，连忙摇了摇头：“觉得有点可惜而已。”

【003】
课间的时候从厕所回来，金钟仁无意间看到斜上方班级的方位，靠近窗口的第四排的那个座位上，有个熟悉的侧影。
转来转去的檀木色脑袋，伴随着微微的手部比划动作，虽然看不太清脸上的表情，但是还是能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的。
他呆呆地冲着那个方向看了许久，才把自己的头扭回来，垂下了眼睛。
真是奇怪呢，明明是那么不幸，身体那么虚弱的少年，笑起来居然比阳光还要灿烂夺目。
【004】
什么时候，有意无意的关注就变成了习惯。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起来，就会往那个方向看上几眼，并不是想要获取什么关注，而大多数时候只是想要看一看对方在做什么。
他说不清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但是好像一旦习惯就再也戒不掉。
远远地看着，对方愉快地谈笑，间或咬着笔或者托着下巴发呆，或者聚精会神地听课，有时候趴在桌上，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
有时候会看到他并不在那个位置上，而是出现在走廊里，身边是那个在体育馆曾经见过的高个子学长，搂着他，两个人往洗手间的方向而去。
他的活动范围很小，除了教室和洗手间，似乎去上体育课的时间也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只要金钟仁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个人影倚靠在窗边，似乎永远不会脱离开他的视线。
【005】
午休的时间班上太吵，金钟仁实在睡不着，他习惯性看了一眼熟悉的那个位置，那里空无一人。
大概是吃饭还没回来吧？
他微微吐出一口气，把挂在椅背的制服外套带上，兀自上天台睡觉去。
推开天台的门，找了个隐蔽的没有什么光线的角落躺下来，把衣服卷成一团垫在脑后，金钟仁往后仰倒，不多久就睡死过去。
再次醒来是依稀的有人说话的声音，把他从睡梦中吵醒，他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往出声的方向投去一瞥，然后愣住了。
他很难看见卞白贤一个人出现，大部分时间他身边都有那个高个子的，生怕他出一点差错的男生相伴。
看起来，卞白贤似乎在打电话。
风声里他的声音被不太清晰地送到金钟仁耳畔。
“。。。。。。我不想再去医院了。。。。。。”
“。。。。。。爸爸，真的没有意义了。。”
“。。。。。。我只想像是正常人一样活着而已，无论能活多久。。”
他说了很久的话，声音很沉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听他的语气，对面的人应该是他的爸爸无疑。
说完了话他挂掉了电话，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半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金钟仁以为他会走，但是他却没有。
发愣了半晌，他就这么坐了下来，像是小姑娘一样用手臂抱着膝盖，眼睛怔怔看着远处发傻。
金钟仁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的侧影，生怕自己的呼吸声太大而惊动了对方，直到对方慢慢地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他单薄的背脊把身上的制服衬衫撑起一道弓起的弧度，整个人在天台的风里带着微微的战栗感，然后金钟仁听见了压抑的抽泣声。
他哭了。
那种像是小动物一样，细微而尖锐的哭泣声，被风声吹散开，明明微弱到轻不可闻，却像是一把重锤，一下一下砸在金钟仁胸口。
他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脸色苍白。
那种突如其来的心痛感，那种潮水般涌上来的凝滞，闷得他喘不过起来。

【011】
他习惯性地抬起眼去看那个斜上方班级的第四排靠窗位置。
卞白贤还是没有来。
今天做操的时候特地看了好几眼，那个笑嘻嘻的高个子也不在。
【012】
卞白贤还是时常出现在天台，金钟仁也依旧以睡觉为理由，蜗居在那个角落里静静关注着对方的信息。
他看起来一天比一天消瘦了，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三年级的升学压力，还是因为每况愈下的健康程度。
他的制服衬衫穿在身上松松垮垮，整张脸瘦的两颊几乎凹陷下去，下巴又尖又窄，本来就不大的脸似乎还没有金钟仁的一个巴掌大。
【013】
下午数学课的时候，金钟仁听课听得昏昏欲睡，用手支撑着头，目光又不自觉飘了出去。
这一次，他居然和卞白贤的视线对个正着。
对方不知道是在向自己的方向看什么，整个人透着一种空茫茫的气息，金钟仁觉得如果能看到对方的眼神，那一定是一片大雾弥漫。
在和金钟仁对上视线的瞬间，他似乎顿了一下，然后云淡风轻地别开了脸。
金钟仁难掩失望地直起身体继续往他的方向看，却惊恐地发现卞白贤似乎是突然病情发作了，他把自己整个人蜷缩了起来，小小的一团，就像是一只虾米。
他“哐”的一声撞开课桌站了起来。
“金钟仁同学？”
金钟仁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还在课堂上，连忙向着老师鞠了一躬道歉，在获得许可重新坐下之后迅速扭过头看回去，却发现那个位置空了。
大概是。。被那个高个子少年陪着，去医务室了吧？
心底里海啸般抗议着的想要去看一看对方好不好的心情呼之欲出，金钟仁不得不按捺下悸动，在心里开始编造如何半途溜出课堂的理由，但是却都因为过于俗套和泛滥而被毫不留情地否认了。
【014】
等他一路狂奔到医务室的时候，不得不站在门口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不容易平息了自己的气息，金钟仁推门而入。
卞白贤安安静静地靠在医务室里边的椅子背上，站在他身边的高个子少年正在打电话。
“——喂伯母你好，我是朴灿烈。。”
“——白贤今天在课上突然休克了一次。。校医院的医生建议他立刻回去休息。。”
“——没关系。。现在他已经清醒了。。”
金钟仁仓皇地看着卞白贤，卞白贤却只是转脸看着窗外，神情宁静如死，就像是什么都不在意了那样的神色。
金钟仁站在门口发怔，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位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校医看到了金钟仁，有点莫名其妙地开口询问。
“我。。”
金钟仁想随便找个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健康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这里，但是他动了动嘴唇刚吐出几个字卞白贤突然扭过脸向他看过来。
他的眼睛像是清透的琉璃，脸色素白，眉目素净，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个人偶娃娃，金钟仁呆呆地看着他，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019】
说不清楚为什么爱上这个人。
到底是因为他的笑容还是他眼底捉摸不定的情绪，亦或者是在天台上哭泣的单薄的身影，金钟仁并不明了。
他并没有在之前爱上过别人，所以对于感情他一知半解。
但是他却深知，这一次，他逃不掉了。
那种令人窒息的感情如影随形，明明知道踏入就是万劫不复，他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就这么生生把自己的情绪全部寄托在了另外一个人身上。
而另外的那个人，除了对这份感情一无所知之外，也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愉快的慰藉。
【020】
在发现金钟仁的情况越来越不对劲之后，吴世勋尝试过从各个角度尝试询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但是总是尝试未果，不得不节节败退。
最后吴世勋终于放弃了，虽然他觉得好友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但是既然对方不想说，那他也就装作没这回事就是。
“金钟仁同学，请你翻译一下接下来的这句话。”
“。。。。。。”
“金钟仁同学？”
“。。。。。。”
“金钟仁同学！”
金钟仁背后边的同学戳了一下，这才清醒过来，一起身又撞到了桌子，整个人呆滞地抬起眼睛看着站在讲台上又好气又好笑的老师，半晌才发出一个单音：“啊？”
“金钟仁同学，这个星期你每节课似乎都在发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女老师看着男生茫然又无辜的帅气脸庞，一时间也不好说太重的话，只能苦笑着出声询问。
“我。。”
金钟仁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低下头。
“你坐下吧，注意听课。”
“。。。。。。是。”
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目光还是不自觉地飘了出去，那个属于卞白贤的位置空空如也。
又去天台吹风了吗？
【021】
卞白贤果然在天台。
金钟仁站在天台门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因为对方先来，所以自己没法去那个往常的隐蔽角落，只好迟疑在门边。
前者背对着他，背脊单薄，金钟仁只能看见他檀木色的头发细细软软地融化在阳光里，脖颈处的发丝有点长地延伸到没有完全翻好的衬衫领子里，两条很细的包裹在牛仔裤里的腿向前伸着，用双手撑着地面。
他在发呆。
金钟仁看了多久，他就发了多久的呆。
过了一会儿，似乎他有了一点兴致，金钟仁听见他开始轻轻地唱起歌来。
“就像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样，那样再次一起出生的瞬间。。”
金钟仁屏住了呼吸。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白贤唱歌，他不知道白贤能不能唱这么一首曲子，对他的身体有没有伤害，但是无论如何，这声音很美丽。
明明是和单薄的外貌有点不符的带着点醇厚的嗓音，却又并不是属于低沉的范畴，很温柔，温柔里带着一点抑制不住的张扬气息，但是却因为声线很低而被冲散了大半。
“。。。你笑着问我从哪里来，我告诉你这是个秘密，如果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不管哪里都是天堂。。”
他的歌声很寂寞，寂寞里有种被打碎了又糅合起来的力量。
金钟仁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么美丽的歌声，他突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心酸冲动。
【022】
似乎没唱几句，卞白贤就咳嗽了起来，伴随着一阵咳嗽声和喘息声，他的歌声戛然而止。
金钟仁的心揪了起来。
他看见背对着自己的肩膀软软地垂了下去，卞白贤似乎是脱力般整个人躺了下去，他的眼睛紧紧闭着，金钟仁清晰地看见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微微闪光。
是眼泪。
对于一个随时都面对着死亡，要做最爱的那件事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的人而言，一点眼泪又算得了什么。
和心里的那种无法言喻，无人能够真正体会的感觉相比，眼泪浓缩的感情实在太少太少。
卞白贤默默地闭着眼睛，眼泪在脸上肆意满眼，他的唇色依旧是不健康的紫色，微微颤抖着，可是嘴角却勾着一丝薄薄的笑意。
那种自嘲的，明明痛到极点却依旧要努力遏制和掩饰的笑容，就像是一把剑，直直刺进金钟仁的心脏。
别笑了，求你。。别笑了。。
金钟仁心口绞痛，翻涌着的不能平息的痛苦让他喘不过起来，他的眼睛干涩，哭不出来，但是鼻腔却酸涩无比。
——你笑着问我从哪里来，我告诉你这是个秘密。
卞白贤，你来自的地方一定是个天堂，可是他们让你离开的时候却忘记了给你适应这个嘈杂世界的能力。

【023】
卞白贤并没有选择去医院或者呆在家里。
金钟仁依旧能看到他坐在自己熟悉的位置上，每天就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样，作为一个健康人的样子生活学习着。
他笑，他发呆，他听课，他说话，每个动作都像是电影里的镜头，金钟仁坐在自己的位置看过去的时候，觉得他周身萦绕着一种特别的银白色的光晕。
渐渐的，金钟仁觉得自己忍不住去看他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甚至不愿意让他有片刻时间脱离自己的视线。
就像是一种特别的强迫症，强迫自己去做某事，如果不能做，就会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这也导致他在上课的时候，被老师点到的不听讲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024】
金钟仁这个人。
如果要评价他，真的是很难的事情，所以只能从各个人的各个角度入手。
吴世勋是金钟仁最亲近的人，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吴世勋的评价是：
性格有点木讷也有点胆小，所以对很多事情宁可憋在心里，对不关心的人的事情，真的可以用“冷漠”来形容。
学校里大部分的女生们则说：
真的是很棒的人啊，舞跳得好，长得也帅气，但是对别人真的好冷漠，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在喜欢偷偷喜欢他。
男生们则说：
接触到了会觉得人不错，但是他这样不和谁交好，也不和谁交恶的性格，真的让人很难把他划入到某个圈子里。
老师们的评价是：
成绩不算出众，但是也还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是性格有点独，很少有他真正关心的东西——但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上课老是对着窗外发呆，几乎都不听课了，怎么喊也喊不回来！
真的是怎么喊也喊不回来的地步，金钟仁整个人就像是一个谜，无论是之前，还是最近突然出现的状况，没人管的了他，也没人知道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025】
中午吃饭的时候，金钟仁破天荒看到了卞白贤出现在了食堂，身边依旧伴随着那个高个子的朴灿烈，同走的还有一个大眼睛的小个子，三个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得很慢。
金钟仁拉着吴世勋，不易察觉地靠近了几分，紧随在他们身后。
“白贤，你这个身体到人多的地方真的不合适。”大眼睛小个子在说话。
“我没事。”卞白贤似乎在笑，笑声很轻微。
“但是万一。。”小个子似乎还要说话。
“庆洙，你也不是不知道白贤这个金牛座，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去。”高个子在说话。
“又闷骚又多情的金牛座，白贤你还真像。”
小个子觉得没办法，只好叹了一口气不再提。
金牛座么。。
原来他是金牛座。。
【026】
摩羯座和金牛座都属于土向星座，内向，实际，刻苦耐劳，感情细水长流。
摩羯座的金钟仁。
金牛座的卞白贤。
即使相差着将近两岁的年纪，明明是从来没相信过星座的类型，金钟仁却还是在得到对方星座消息的时候，感到了由衷的喜悦。
那是无由来的喜悦，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惊喜，甚至他会觉得那是老天给他的幸运，让他的星座和对方能够成为速配星座。
【027】
于是突然就对星座感兴趣了起来，尤其是看到金牛座的解析时，总是会不自觉地多看上一会儿，似乎这样就能对那个离自己依旧很远的人多上一些了解。
【028】
暗恋。
真的是一段像是见不得光的单恋时光，和他的记忆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知晓，但是依旧满足地封锁在自己的心底，似乎守护着这样的秘密，就能瘦护到地老天荒。
金钟仁也觉得自己这样做会有点不可理喻，但是他却什么都不敢去做。
害怕被人拒绝，害怕对方因此再不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害怕自己的话给对方本来就孱弱的身体造成伤害，害怕结果，害怕失败，害怕失去，哪怕只是自己眼里的失去。
我该怎么办呢卞白贤？
爱上了你，所以世界里全是你。

【029】
卞白贤最近似乎在写东西。
上课的时候他明显没有原来那么认真听课了，似乎头一直是低着的，拿笔在写什么，写了又擦擦了又写，似乎还用嘴轻轻对着口型说着什么。
在写什么呢？难道是日记？不像。。
难道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可是。。真的会有人这么认真地在写老师布置的东西么？
金钟仁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心里慢慢地揣测对方到底在写什么，但是想了半天，却依旧什么都没猜到，不由暗自懊恼自己的想象力的浅薄。
【030】
在天台上，卞白贤依旧在写着什么。
金钟仁只能饮隐约看见他摊着一堆没订起来的纸张，咬着笔杆愁眉不展的样子，写一会儿涂掉，然后再写，写完了似乎满意了，就继续往下。
金钟仁看着他一张一张纸地涂抹再写，很想把那些纸统统拿过来，观察一下他到底在做什么。
后来他渐渐发现，卞白贤似乎是在写歌。
因为他间或的会轻轻哼唱两句，声音很轻，风一吹就听不见声音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一个歌者突然开始写歌的时候明明是一件转变了风格的事情，但是对于卞白贤而言，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
唱不了歌，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情写进创作的歌曲里的那种妥协。
【031】
金钟仁发现自己越来越多愁善感，似乎卞白贤的一个风吹草动，自己就会草木皆惊。
【032】
首尔依旧在连续下着雨，就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息一般。
空气里的潮湿如影随形，金钟仁再一次在教室门口收伞，向着三年级D班的方向看了一眼。
对方依旧不在自己熟悉的那个位置上。
【033】
班级终于要开始更换座位的时候，金钟仁去找了一趟班主任老师。
班主任愕然地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对于前后左右到底坐着谁都没有任何要求，只有一个异常坚定的请求。
自己依旧要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绝不变化。
“为什么？”
她忍不住要问。
“习惯了吧。”
金钟仁回答的时候明显口不对心，但是看起来是即使问下去，也绝不会得到任何结果的样子，表情笃定而执着。
“好吧。”
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看起来莫名其妙的要求，金钟仁这样的学生，百八十年不和老师交流一次，这次好不容易主动找来，却依旧带着无厘头感。
金钟仁露出了一点笑容，他微微弯腰鞠躬，脸上的表情瞬间明媚了几分。
不换座位，就能一直坐在原本的位置上看着你。
哪怕就是看着你也好，一分一秒也不想错过。
【034】
依旧是天台。
这里真的鲜少有人来，大概是因为风大又隐蔽，太阳还晒的缘故，有大概是因为楼层太高。
卞白贤依旧在认真地写着歌词。
他已经写了好几个星期，似乎还会无限蔓延下去，金钟仁不知道什么歌居然会让他这么绞尽脑汁，但是如果那是一首情歌，他觉得自己真的会嫉妒那里边的对象。
去和他说句话吧。。
哪怕一句也好。。
哪怕说一句“咦你也喜欢来天台么”也可以。。
依旧是无数次的对自己催眠，但是依旧毫无用处。
对于自己这个贸然闯入对方世界的不速之客，会不会。。会不会不太礼貌？
会不会让卞白贤想到之前的那些次，或许也是有人目睹了他一切的情绪变化？
后来金钟仁慢慢发现，那些不敢，不愿，不能的思绪，只不过是自己给懦弱到什么都不敢做的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035】
越来越频繁地往窗外看了。
那个三年级D班一直没有主人出现的座位，像是一切都是一场幻觉一样，空落落砸在心头。
因为不是对方熟悉的人，所以连去询问一声对方到底去了哪里的资格都没有。
金钟仁苦涩地勾起嘴角，深深吸了一口气。
希望。。
希望他明天能来上学。
【036】
天气开始慢慢回暖的时候，卞白贤似乎终于把歌曲写到了尾声。
金钟仁躲在角落一边休息一边看着他的时候，发现他正在整理那本他用来夹纸张的文件夹。
他的手指细细长长，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艺术家的手跳跃在阳光下，等整理好了文件夹，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摸出了手机。
“——我不想动手术。”
“——我知道如果不动手术我死掉的概率更大，但是我还是不想——”
“不为什么，我只是有些我自己的原因而已——”
“就当做是我最后的请求吧。。”
他的声音慢慢低沉了下去，金钟仁感觉他的情绪愈发消沉，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声线里带着细微的颤音。
“爸爸。。”
对方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卞白贤就突然喊了对方一声。
然后他沉默了一下，才轻轻地说：“其实你是知道的，无论如何，我都活不久了。”
【037】
活不久了。
那句话就像是一把解剖刀，瞬间把金钟仁早已鲜血淋漓的心脏割开，却连缓和的时间都吝啬于给予。
他摸了摸脸，摸到了一脸的眼泪。
【038】
这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情并不是我爱你，可你不爱我。
也不是我爱你，你却压根不知道我的存在。
而是你爱的人在你面前说出自己命不久矣的消息，你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一声嘶吼，一声抽泣都不敢发出。
【039】
三年级的功课似乎越来越紧了，每天放学的时候金钟仁都能看见楼上三年级的教室亮着灯，没有丝毫准备下课的意思。
他站在走廊向着那里投去一瞥，卞白贤的身影映在窗玻璃上，面部轮廓疲柔软而疲惫。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卞白贤突然转过脸，向着金钟仁的方向看了过来，金钟仁一呆，连忙扭过头装作在和吴世勋说话。
“你刚才说什么？”
吴世勋莫名其妙：“我刚才一句话都没说。”
“那就说一句话听听。”
金钟仁努力制造着和对方相谈甚欢的场面，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半晌再转过脸，卞白贤的脸也已经转了回去，目光定格在黑板上，眼神却似乎空空荡荡。
金钟仁的手掌握紧了栏杆，脸色渐渐沉郁下去。
怎么办。
在这个人面前，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混蛋，懦夫，不仅不敢承认，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害怕在对方清澈的眼睛里浮现。

【040】
金钟仁在某天中午上天台的时候，无巧不成书正好碰到了从天台下楼的卞白贤。
后者看见他微微诧异，似乎没想到真的有人也会去那个鲜少有人出现的天台。
金钟仁心虚地低下头，不知道是不是该解释一句什么才好，但是如果解释，却又觉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所以还是选择了闭嘴。
两个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不自然地咬了咬嘴唇。
“上边风有点大。”
眨了眨眼，金钟仁呆滞地转向了卞白贤，似乎刚才那声细微的，柔和的声线并不发自对方，但是看了看四周空空的楼梯，除了卞白贤再无他人。
“我。。”
他张张嘴，又闭上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卞白贤向他笑了笑，转身扶着楼梯继续慢慢下楼。
那是。。
那是给他的笑容吗？
给他一个人的笑容吗？
可是。。还来不及回味，却已经转瞬而逝了。
【041】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一定选择回到刚才的那个瞬间，然后按下定格键，永久封锁。
【042】
去表白吧。
就这么去表白吧。
不管不顾，把心情说出来，这样也好。
哪怕被拒绝，哪怕被鄙视，至少自己说了出来，说出来了，或许。。或许还有成功的可能。
天台的风一直很大，金钟仁知道的。
他推开天台的门，果不其然看见卞白贤再那里。
看着呼啸的风拂动着卞白贤的衣角，身上的白色衬衫被吹得鼓起像是一只风筝。
在他身边，那个放着不知道是什么纸张的大文件夹里，一页页的纸也被吹动着“哗哗”作响。
他呆呆看着那个背影，手扶在门边，脚下却停步不前。
快想想该说什么。
——我注意你很久了？太言情。
——我喜欢你？太直白。
——我想和你做个朋友？太流氓。
金钟仁抓着自己的头发，满脸的烦躁。
要不就走过去，心里想的是什么，全都说出来，管他到底是什么，管他到底会发生什么。
思考了很久很久，金钟仁却依旧难以迈出那艰难的第一步。

【043】
卞白贤发了一会儿呆，伸手下意识去抓自己的文件夹，但是刚刚抓起来，却手指一松，东西“啪”的一声砸在了地上，纸页四散而开。
等金钟仁反应过来的时候，卞白贤已经整个人蜷缩了起来，他死死按着胸口，把自己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
金钟仁终于冲了出去。
【044】
雨似乎真的没有停歇的意思，下了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停歇的意思，就像是老天的心情一直属于低潮期那样。
他还是没来，一直没来。
金钟仁辗转在走廊，神情怔然地注视着楼上那个空荡荡的座位，直到吴世勋从后边扯了他一下，他才勉强收回目光。
【045】
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自己的表白会在怎样的情境下进行，会不会遭遇任何意外，自己又会怎样和卞白贤进行第一次接触，或者可能一辈子都无法靠近对方，但是他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状况下。
他的嘴唇已经变成了紫色，整张脸不知是因为窒息还是什么原因憋得通红，金钟仁冲过去的时候，他已经用手痉挛地揪住了领口，额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
他的鼻尖，脸颊和耳廓也慢慢变成了紫罗兰色，除此之外，他的脸色已经转变成苍白，整个人都像是僵硬了，金钟仁看见他的手指骨节泛白，好像心脏的痛意已经蔓延到了全身，而他无力阻止。
金钟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呆滞了一瞬，他努力地回忆着书里看到的为数不多的有关心脏病急救的办法，把卞白贤整个人摆平，然后慌乱地按压着卞白贤的胸口。
卞白贤已经痛苦到说不出话来了，他脸色惨白如纸，唇色变成了深紫色，似乎有一层薄薄的灰雾笼罩上脸颊，让他的眼睛也无可避免地涣散了起来。
嘴唇微微蠕动，卞白贤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如果金钟仁低头看过去，看清他的嘴唇蠕动，那么他会诧异地发现，卞白贤在最后嘴角呢喃着喊出的，是“kim jongin”这样的发音。
只可惜，他并没有看见。
刚才洒落了一地的纸张在天台的风里“哗啦啦”地飘飞起来，满天白色的写满了字的纸页，就像是一场凄厉的纸片雨。
又像是漫天飞舞的蝴蝶，在为死亡做最后的祭祀。
卞白贤的眼睛随着那些纸张的飞舞缓缓地转动，然后慢慢地黯淡下去，直到最终失去了光芒。
【046】
天台的风有点大。
大到不仅带走了那些写着不知名歌词的纸张，也带走了卞白贤。
就像是无数次金钟仁曾经担忧的那样。
【047】
“你说。。他怎么还没来呢。。”
金钟仁说话的时候，目光望着那个熟悉的位置，问的是吴世勋。
许久没得到对方的回答，金钟仁求助一般扭过脸，却看到了对方定定看着自己的神情。
“干嘛？”
吴世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嘴，却又把嘴闭上。
我该对你说什么？
【048】
我该怎么才能告诉你，让你清楚，现在的你一直在自欺欺人？
我该怎么告诉你，你所希冀看到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彻彻底底地不在了。
不在医院，也不在家中，而是被死亡带走了。
在那个风很大的天台，他心脏病发，在你束手无策的急救里，依旧死去。
他是真的不在了，真的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那个属于他的，你之前一次又一次看到几乎发怔的位置已经没有了主人。
而你，甚至连参加他葬礼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于他而言，你其实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身边只有你。
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明白，他真的已经不在了，而你，不能只是活在“他依旧还在”的幻想中，无法自拔。
我该怎么把你从这样的泥沼中救出来，连带着你那份无疾而终的暗恋。
那还没开始，就早已结束的爱情。

【049】
他们唯一说过的那么几句话。
——“呃。。我是申请过课间操不做的。。”
“我。。知道了。”
——“上边风有点大。”
“我。。”
生疏的，干涩的，迟疑的对话，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一直到对方死去，也并没有任何的改善。
那些金钟仁心里澎湃的，汹涌的，温柔的感情，都随着对象的去世，被封锁在心底，再也无从表述。
因为懦弱而选择不说的心情，让他甚至连参加最后的那个葬礼的资格都没有。
【050】
但是或许，他也是不愿意去参加那个葬礼的吧？
他依旧笃定着，卞白贤并没有死。
他只是暂时离开了而已。
总有一天他会再次出现，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样。
檀木色头发的少年，弯着眼睛仰起脸微笑，眼神忧伤，笑容却甜美异常。
【卞白贤】
想要不注意到那样一个男生，是不可能的。
长相帅气，据说舞蹈跳得也好，他似乎都不知道自己在学校有多么有名。
虽然相差着一层楼的距离，但是从窗口望出去，就能看到对方教室的窗口，还有那个依靠在窗口的人。
更别提那个人经常盯着自己的方向，似乎若有若无，但是却根本掩饰不住的目光。
大概是。。
有点喜欢的吧？
或许也不能说是喜欢，但是会有意无意地看看他在做什么，或者在某些时候突然看到他出现在视线里，仓惶的脸，暗自担忧自己发现他存在的神情，笨拙却并不让人感到反感。
他是细致的金牛座，这点敏感还是有的。
可是卞白贤，谁都可以，只是你，拥有这样的身体的你，随时都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的你，有什么资格去爱一个人。
那些暗暗的追随自己的目光，那个少年总是带着一点迟疑和紧张的脸，即使是明了他的心情，却不能够给出半点回应。
其实。。
其实自己也想像同龄的人们那样，唱歌，跳舞，在体育课上抱怨着跑圈的重任，一边继续奔跑，聊天谈笑，打打闹闹。
但是从小就知道，有这样的病情的自己，自由注定是不能够拥有的东西。
金钟仁。。
是这样的名字吧？
想要提笔写点什么给他的心情却愈发迫切了——虽然，虽然不需要给他听见，但是至少能够表达一下因为生病而变得越来越荒芜的感情吧。
实际上原本自己最喜欢用歌声阐述心情，朴灿烈过生日的时候自己就曾经把一首歌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他过——
只是现在，却做不到了吧？
唱几句话就大喘气，浑身手脚发麻的自己，已经做不到那样的事情了。
所以只能动笔写一首歌词，然后为它谱上一首曲子，来当做一种暂时的慰藉吧——
毕竟，自己也算是为了他，固执地选择了继续呆在学校，每天就这样坐在窗口，接受那个少年自以为隐蔽的注视，真的会忍不住微笑起来。
虽然，自己的文笔一向不好，写词更是一塌糊涂。
写了擦，擦了写，绵延了不止一个月的创作，持续在自己清醒的时间段内。
歌曲的名字，就是《资格》。
“从窗口看出去，青涩的你
不安的神情，不自觉挺直的背脊。
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害怕被人发现。
天台的风吹了又停，只是坐在那里，就突然想到了你。
你从来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情，
所以表情一眼就被人看清
很喜欢这样的你，也喜欢这样被人喜欢的懵懂心情
就像是知道自己依旧被人爱着
哪怕身体再不济，哪怕生命进入倒计时
只可惜
这样的我，没有资格
没有资格奉献我的爱情
只可惜
这样的我，没有资格
没有资格回应你的心情
喜爱被你关注的感觉，期盼和你对视的悸动，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或许这就是爱情
只可惜
这样的我，没有资格
没有资格得到你的心情。”
写着写着，觉得有些心酸，却又有些释然的心情就慢慢跃然纸上，卞白贤把它们夹到文件夹里，想就这样自己收在手上，并不想给任何人看见，因此带来困扰。
可是所有的心情，都在天台的风里被风吹走了，而那时无力去救回纸张的自己，还有惊慌失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少年，谁都没能把他提笔写下的一点点小心情留下。
金钟仁没有看到卞白贤那些随风而逝的歌词，也不知道对方并非一直没有在意过自己。
只不过，那些记载着心情的纸张，它们都被风吹散了。
散落到不知名的地方。
就像是生命中的那些不可抗拒力一般。
就像是在最后的时刻，卞白贤嘴里念叨出的那个名字，金钟仁并没有看到那样。
就像是卞白贤，不得不面对死亡那样。
那是一种宿命。
或许这个世界上，我爱你，你不爱我并不是最悲伤的事情。
我爱你，你却没有资格爱我也并不悲伤。
最悲伤的事情，却是我觉得我没有资格爱你，而你也这样认为，所以就这样错过。
直到那温柔的，悲伤的，最后转变为绝望的暗恋，还有那随着时间逐渐升华的小小的爱情的萌芽，都因为死亡被彻底封印。

【终】
首尔的雨依旧没有停。
淅淅沥沥，绵延不断，令人厌烦。
金钟仁在教室门口收了雨伞，抖了抖伞尖上成串的雨水，抬起眼看向了三年级D班的方向。
第四排靠窗的那个位置，依旧空空荡荡。
或许。。
他明天就会来了吧？
他暗暗希冀了一下，然后转身进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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