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知道那首曲子叫做《送别》，是在十二岁那年。
初中一年级的第一堂音乐课上，年轻的音乐老师有一双漂亮的弹钢琴的手，手指在键盘上翩跹翻飞，琴键上流泻出的就是那有些熟悉的曲调。
周沉想了很久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听过，直到多媒体屏幕上放出歌词。
老师说：这是一首很老的歌，虽然四十余年过去了，但一直传唱至今，词是送词，曲是别曲，人间别久不成悲，却也难得让人欢。
那堂课周沉上得很认真，仔仔细细地学会了这首歌。
她不知道父亲送别了谁。
晚上回去的时候问起周瑜这件事情，向来温和自持的父亲难得失了神，许久之后才笑着拍了拍她的头，给她的回答是“一个老朋友”。
周沉想：是要怎样的朋友呢，才能让记忆深刻，一场作别到多年后也令人不舍。
后来她养成了听周瑜节目的习惯，晚间档的节目从八点一直播到凌晨一点，周沉听两个半小时，十点半的时候会伴着父亲的温柔的嗓音入睡。有一天节目的热线接通了一个留洋回来的女人的电话，诉说自己在外辗转十多年的离合和悲欢，节目BGM正好切到了那曲《送别》。
那女人的声音有点哑，将自己的故事说得绵长而曲折，话语里带着些细微的哽咽。
周沉突然想起三年前父亲宿醉的那个晚上。
“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3：
十七岁的时候，周沉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
隔壁班的学习委员，干净如瓷的少年，成绩优秀，笑容和煦明朗，喜爱诗词和书法。
高三学业繁忙，小儿女间的感情在暧昧的眼神胶着中逐渐升温。做课间操的时候远远望一眼，又或是替老师搬作业本的时候路过他们班，小心翼翼地偷一个对视。
谁也不曾点破，小秧苗儿就偷偷摸摸在心里长起来。
周瑜某一天替女儿收拾作业的时候发现了语文课本里夹着的纸条，明显属于男生的遒劲字体抄给她一首《凤求凰》。
周沉面对父亲温和的“你是在谈恋爱么”的问句缩着脖子摇了摇头，嘟囔着说：“我是喜欢他啊，不过没有在谈恋爱。”
周瑜拍拍她的头表示并不见怪，末了又说：“喜欢一个人没有错，把握好度就行了，有时终须有，无时莫强求。”
周沉小心翼翼地拿侧眼瞥他，坏心思地问：“爸爸你以前喜欢过什么人吗？不考虑给我找个妈妈？”
周瑜闻言一愣，旋即摇了摇头，突然带着笑缓缓说：“喜欢过一个人啊，不过，无时不强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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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高考假期过到一半的时候，周沉收到了他寄过来的信。
那个人独自旅行，到了鼓浪屿，听着海浪的鸣声给她写下了一封简单的信笺，没有别的话，就像他们高中时传过的小纸条，上面只抄着他喜欢的诗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这是周沉第一次知道《送别》的歌词还不是弘一法师写下的这首完整版，后续诗句一如前半首平铺直叙，简单却让人心酸。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惟有别离多。

五
二十二岁从大学毕业，周沉进了一家外企做广告设计。
身边的同事有一些是游戏宅，最近讨论得热烈纷纷的是正在举行的三国联盟第二十五届职业联赛。三国这个游戏开服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运行了近三分之一个世纪，仍然站在网游界的顶端。
周沉知道周瑜从前是做三国的网游工作的，于是自然也对这类的话题上了心。
她小时候听周瑜提起过的那些神级绝色，也都还活跃在那个磅礴的世界里，以传奇为名而存在。只是他们背后的操作者，已经不知道更替到了第几代。
周瑜这一年四十岁，早几年就从主持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转做幕后，他性格认真，做事又严谨，这时候升任了副台长，作息反倒没有从前规律了。某天周沉下班回家的时候见周瑜难得按时到了家，正坐在电脑前看一场三国比赛的直播。
还是个人赛的阶段，屏幕上对峙的两个角色是被称为斗神的伯符和被称为枪王的孔明，伯符在孔明的攻击下明显占弱势。
周瑜抬起头来望着站在身边好奇盯着电脑屏幕的女儿，说：“这个伯符可比不上当年的伯符了。”
周沉问：“您以前认识这个人物的操作者？”
周瑜从胸腔里震出一声笑，侧头想了想，像是陷入回忆里，许久才道：“是啊，认识他。他当年还用过一个人物，是个叫霸王的角色，那才是三国联盟里真正传奇的角色，可惜现在没人能用了。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还在东吴俱乐部做事，为了公会去当年的新区开荒，结果被他搅得乱七八糟的。”
周沉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得也来了兴致，问：“他为什么要搅乱你们开荒啊？”
周瑜的眼神里是带笑的，仿佛他正在回忆的那段日子是他人生中色彩最浓重的章节，他说：“那个时候他被以前的战队排挤，被逼退役。后来自己一个人去网游里打拼，在网吧里组出了一只新的战队，重新拿到了冠军。说到底，孙策他才是三国历史上无人可以超越的丰碑。”
这是周沉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孙策这个名字。
周瑜说得很慢，每个字都饱含着深情一般。到最后竟然靠在椅背上眯起眼，似是整个人又跌回到了记忆里那段最好的时光一样。
周沉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在自己的印象里，父亲的世界里并不存在感情这种东西。他对所有人一般温文有礼，也都一般疏离。他一个人过得安稳自在，不带入一丝过去的痕迹。
然而精致构造的城池，在他回忆起过去那段岁月的时候，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
周沉想，或许并不是他的世界里不存在这种东西。
只是感情大抵像一杯水，被他早早地泼了出去。以至于后面的这些年，纵人间过客往来无数，他都只有空杯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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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困扰了周沉十八年的问题，有关某个晚上周瑜宿醉的真相解开，是在她二十六岁那年。
某日公司急着要一份设计稿，她自己的笔记本突然出了问题打不开，于是情急之下打开了周瑜的电脑。
就在电脑桌面上，所有文件被整齐分门别类，除了一个文件名是十八年前某个日期的音频文件。她发完了公司领导需要的邮件，回过头来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打开了那个音频。
是周瑜曾经的那个电台节目的某一期录音存档，故事的讲述者声线很特别，长久抽烟导致的烟嗓有点哑，像是金属摩挲砂纸面的质感。
因为时间久远，音频被保存得并不太好，但是在这个简单到平铺直叙的故事最后，自己父亲失控的哭声，还是清晰地传到蓝沉沉的耳中。
叙述者说得很隐晦，但是她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和三国有关的故事。故事里的大神和小剑客，她也能大致猜出来说的是谁。
当往事成为故事，她不知道周瑜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努力伪装成一个局外人听完孙策讲述的有关他们的过往的。
但她知道所有藕断丝连的感情，都在那个晚上被彻底碾碎，研磨成齑粉化开在了年华的淡水里。
他们之间的不对等，原本就不只是三国里大神和小透明的差别造成的，他们对感情的态度本就不一致。爱情对孙策来说是锦上花，有它的人生并不会因此增加太多光彩，他原本就是最绮丽的织锦。然而周瑜不同，周瑜需要它作雪中炭，那是他迫切得到的东西，得不到他会冷，他需要另外一个人用全部的热忱来温暖。
可是就像周瑜自己说的，孙策是三国史上无人可以超越的丰碑，他的名字注定永远和三国的光辉烫烙在一起。
周沉觉得自己不应该去置喙父辈的感情。
这一年她已经准备结婚了，对象是个老实沉稳的男人。
她是在自己的事业领域风生水起的人，工作四年，跳了一次槽，直接坐到创意总监的位置。现在的男朋友是三年前认识的，他们工作性质相同，她在外面张扬而光芒四射，他在背后默默守着。第一次带他见周瑜的时候周沉心里是有忐忑的，他们同样是不对等，无论是从事业的成就还是薪水的水平，周沉都要高出他一截。
虽然父亲一直由她自己做主，但周沉并不确认这种和人生有关的大事上，他也会和自己一样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个男人。
结果周瑜什么也没说，笑着答应，笑着祝福。
周沉后来想：大概是自己和未婚夫相处的模式，有些像曾经的他和孙策吧。
我我我，我居然还发了后文，我真是小（不）天（要）使（脸）

好棒啊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