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趴在一个小土坡顶上，一丛枯草后面，下颏放在两条前腿上，盯着远处那一条白线，那是一处建筑，里面就是那些两条腿的动物。和以前相比，它的样子变化不大，墙壁依旧是白色的，门口依旧有两个绿壳子的直挺挺地站着，肯定还拿着那种要命的奇怪树枝，只是那条通出来的路变得白光光的，象石头一样硬，还有整齐的裂纹，那么，那种没有腿，却一边吼一边跑得飞快的东西，应该能跑得更快了吧？区别就是墙边那些整齐的树，以前，他和小灰刚来的时候，还只有自己的腿那么粗，现在，比自己的腰还粗了——
那时到现在已经很久了。
那时他和小灰离开群已经有一段时间，那些时间里他们一直在奔波，寻找合适的领地。大山深处有利于捕猎的地方早已被瓜分完毕，未被占领的，无一不是荒凉到无法立足的弃地。而且他们能到达的地方，没有像他们这样的小家庭，所以，强占别家的领地也不可能，最后，他们只能冒着风险，来到这个地方，在他身后的矮山地带安家落户。之所以说风险，就是这些叫做人的两条腿的动物。他们本身其实很弱，牙齿爪子都很差劲，还采用两条腿奔跑的方式，慢得要死，但他们有着种种奇怪的能力，比如会用火，这一点实在不能不佩服。还有比猫们的爪子还要厉害的刀子，会喷火，远远地就能打碎石头的奇怪树枝，没有腿却能跑得飞快的奇怪巨物，还能驱使他的叫做狗的远房亲戚们为他们服务，等等，这些都让山里的动物们沮丧。但是没有哪些动物能阻止他们，强壮的熊，灵活的猫，甚至天上那些凌厉的鹰，都不行。当然他们狼就不用说了。所以他和小灰只能尽量把窝建造在离人类领地尽量远的领地深处，期待能不引起这个邻居的关注。结果，失败了，而且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没有预兆，使他的预防措施一点都没有发挥作用——严格说来，预兆是有的，因为领地相邻，有时人类会闯进来，但没有靠近他设定的警戒线，所以他认为没有必要迁移。这也是一种无奈，按照习惯，有了人类的足迹，就意味着这片领地要放弃了。但他们没有办法放弃，因为除此地以外，他们没有选择。
那天天气不错，当时正是中午，太阳暖暖地照着，四周很安静，只偶尔有黄鼠们尖亮的叫声远远传来，那是它们在宣示领地。他们的三个孩子睡够了，哼哼唧唧地要往外跑，小灰一边拦着一边瞅他。他知道她的心思。那时他已是壮年，而小灰则成年不久，玩心还重。为了这三个小家伙，小灰在窝附近憋了太久了。现在小家伙们可以活动了，小灰就迫不及待了。而他也认为可以稍微走动一

下了，狼的世界在辽阔的原野，而不是那个小土洞。
于是在他做过例行侦查之后，他们一家五口就开始第一次全体出行。路线是他精心选择的，曲折而隐蔽，有土丘有灌丛，有石隙有土坑，一有意外，他们可以在第一时间找到藏身之处。他走在最前面，小灰在最后，中间是三个小家伙。不能不说小灰是个称职的母亲，在这个时候，她没有只顾自己玩耍，仍然用心地看着小家伙们。他对此非常满意。
一家人走走停停，那感觉宁静而温暖。就在他再次前出查看时，听到小灰奇怪地哼了一声，然后是倒地声。他迅速回头，看见小灰侧倒在地上，正抬头看向她的左肩后，那里，一股血正从一个小孔中淌出来，顺着她光洁的皮毛向下流，随后他听到一声远远的爆鸣。
瞬间他就懵了。

狼夫妻

他本能地冲到小灰身边，看见那个伤口并不大，血流得也不厉害。小灰也很茫然，舔舔他，然后轻轻咳嗽了一下，就这一下，她的身体就因疼痛而颤抖。他低头舔舔她的伤口，正要说什么，就感觉疾风嗖地掠过后颈，身侧土丘腾起一柱灰尘，远处又是一声爆鸣。他循声看时，终于在远处一个小山丘处发现了异样，他看到了一个隐隐的闪烁，刹那间强大的危机本能让他毛发直竖，迅速伏身，旁边又炸开一蓬灰尘。小灰的头无力地倒下，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让他离开，他则用暴怒的咆哮拒绝；回头，孩子们正在蹒跚而来，惶然茫然不知死神已在露出他的利齿。他浑身发冷。
那两个人类已经现身，一前一后明目张胆地过来，手里火光闪烁，爆鸣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他们已经被飞溅起来的灰尘笼罩。小灰开始不停地咳嗽，喘息，抽搐，口鼻流出血水，眼里的光彩在消失，孩子们惊恐地挤做一团，不知所措。他连站立的机会都找不到，很快就看到一个人类出现在前面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手里那种奇怪的东西正对着他，细小的洞口象死神的眼睛。

爆发了。
密集的爆鸣炸雷般响起，他绝望地嘶吼一声，跳起来，象风一样仓皇逃窜，身边连绵不断炸起的烟尘就象死神的脚步。他恶狠狠的咬着牙，狼狈地窜下土丘，绕过刺槐丛，穿过一片乱石，一粒恶毒的金属在他后腿上开了道口子，火辣刺痛。越跑就越安全，但也离心爱的妻儿越远。所以他没有走太远就停下，在一丛杂草后回望。他看见先到的那个还在原地，正远远地看过来；后来的那个正在接近他，两个人类终于会合，稍停，他们举起那个要命树枝向小灰所在的地方走去。他再次绝望了。
他看到一个人类将那个树枝对着地上，然后他就听到一声爆响。他的愤怒随之爆发，火一样烧遍全身。他咆哮着在原地打了个转，重新看去，看到后来的那个弯腰，走动，稍后，挥动他的前肢，一个小黑点飞上了天空，他的心也随之提起，落下；而后第二个，第三个。每一个飞起，都有那个人类的欢叫。而他则呲着牙，颈背上鬃毛竖起，愤怒几乎要将他撑爆。

不久两个人类就离开了，拖着什么东西。走到平地上时他终于看到，那是他的小灰。那个娇憨活泼又可爱懂事的小灰。此时，原本光洁漂亮的皮毛全是灰尘，头部和左肩后有两片血污，正软绵绵地在地上被拖行着。她真的死了吗？应该是吧？不然，她肯定会突起发难，一口咬断那个人类的前爪。他死死地盯着，期望她突然动了，逃脱了，然而直到那两个人类走出视线，她也没有动上一动。
他冲出草丛，略一犹豫，先向那个小土包跑去。很快就找到了那三具小小的尸体。它们安静地躺着，口鼻处沁着血迹，小小的乌溜溜的眼睛依然睁着，生命的光彩却已消逝。他嗅闻着那熟悉的气息，那小小的身躯尚有余温，他用鼻子小心地触摸着，拱动着，希望有一个能再轻轻地叫一声，动一动，但是，它们很快冰冷了，他看着已经失去生命的孩子们，胸中有什么东西砰然碎裂。

那两个人类走得并不快，追过两个小山头，他就看到那两个人类正朝一个绿色的怪东西走去。那东西静静地站着，让人类在它身上打开两个大洞，他们把小灰放了进去，然后是那奇怪要命的树枝。他知道，接下来这两个人类就会进到那怪物的肚子里，让它带着他们离开。他愤怒又着急，不禁抬起头长嗥起来。
这是提出挑战。
然后他看见一个强壮些的人类重新拿起了树枝，这是将他迫离妻儿的那个人类。后来那个则进到怪物腹中，关闭了洞口。看着那个人类走过来，他觉得自己出奇地冷静，直到看见那树枝喷出火花，他才迅速一扭身下来，任凭那缕疾风从上面掠过。

那个人类很狡猾，他没有直接过来，而是绕了个小圈子。但这难不倒他。对领地里的一草一木他都了然于胸。这附近就有处乱石坡，不算陡峭，但不好走，因为石块锋利而且易滑动，他走的时候都要看着点，相信这个人类会更难行动。他觊觎着这个人类，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则一步步后退，把他引向伏击点。在那里，他越过那个乱石坡，看着那个人类踏上了那个天然陷阱，他就迅速绕回去，绕到那个人类背后。看到那个人类还在乱石中小心又警惕地前进时，他就放心了。借着一丛杂草，一块大石头，他就接近了那个人类，而后一跃而起，那个人类刚转过半个身体就被扑倒，惨叫着滚了下去，在坡底挣扎。他追过去，他的树枝没了，却拿出一个寒光闪闪的小东西，没等那人类清醒，他就一个突击咬断了他的前爪，那小东西就掉了；然后他就从容地走近他，一扑，一个猛烈的摆头撕扯，这个人类的半个脖子就没有了。他跳在一边，喉咙里低低地咆哮着，看着这个人类挣扎了几下，很快，不动了。确认了这个人类死亡以后，他赶回另外那个人类所在地，只是很可惜，那个人类太胆怯，一发现他就驱动那个怪物飞一般地逃跑了，方向就是那片围墙。那是真正的人类的领地，是所有野生动物的禁区

他愤怒不甘地追出一段路，看着那个怪物越来越远，只好回来，在那个小土坡附近找到他的孩子，小心地把它们带到小灰遇难的地方。它们已经僵硬了，小小的身躯非常轻，衔在嘴里就象衔着一片树叶。一个，两个，三个，他把它们放在那两处血渍之间，这样，就母子团聚了。然后，他紧挨着他们伏下，将身体蜷成一团。熟悉的气味包围着他，那是他们的灵魂吗？好吧，我们一家人依然在一起。可是……他想起那三个依次飞向空中的黑点，想起烟尘弥漫中小灰哀伤绝望的眼神，想到那细小孔洞中喷吐的团团火光，身边炸开的绵绵烟尘，突然之间就不由自主地浑身肌肉抽动，不由自主地咆哮低吼。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他仍然不想动，直到一些不寻常的声音惊动了他。他站起来望了望，跑下土丘，来到另外一个小山包上。在山口那里，三个那种怪物停着，旁边好几个人类，还有几条他们狼的远亲，狗。好，他们来了，希望那个胆小鬼也在。

他看着那些人类在狗的引领下去了另一个方向，那是被他干掉的那个人类走向死亡的方向。他没动，他相信那些人类肯定会回来找他的。果然，那些人类和狗们回来之后，带着那个死人。两个人类背负着走了，还有三个，带着那四条狗向这边来了。他站起来，看着他们，迎接他们的到来。狗们首先愤怒了，吼叫着冲过来。他在心里鄙夷着那四只狗，回转身，不紧不慢地向领地深处跑去。那几条狗和他一样高，但粗壮得多。背部是黑的，看上去十分凶猛，但在他眼里，这些狗凶猛有余而聪明不足，撕杀的技巧更是一塌糊涂。

等狗们接近，他才撒开步子，但并不摆脱，就让它们缀在后面。在一个急弯处，一条狗收不住步子掉进了山沟里；很快，又有一条性子暴躁的狗在乱石滩伤了脚。过了两道山梁，谷底的平地上，他猝然止步回头，狠狠一口咬在身后那条狗的前爪上，却不恋战，随即松口避开那条狗的反击扑向后面那个，那条狗显然有点意外，本能地向旁边一闪，却被他咬住了后腹皮。这是个致命部位，一旦被咬破就是肚破肠流。那条狗急得回头就咬，他要的就是这个，一偏头，横着在那条狗的鼻子上来了一口，趁它负痛缩头的机会偏身逼近，狠狠地咬上了它粗壮的脖颈，这三下攻击一气呵成，快如闪电。旋即他几个猛甩就将它拖倒，喉管都扯出来了。剩下那条狗又惊又怒，拖着伤腿狂吼不已。他迈着风般轻灵的步伐过去，左绕右转，几下就绕得它阵脚大乱，很快被他一肩撞倒，一口按住了它的咽喉。

太阳落山了，四条狗都已变成了冷冷的尸体。其中一只的内脏成了他腹内的晚餐。三个人类无奈的选择了撤离。他们知道，黑夜是狼的主场，在夜里和狼斗和找死差不多。他则在后半夜来到那道围墙附近打探，遭到人类和狗的反击，他又遭遇了白天在死神脚下跳舞的噩梦：三只怪物怒吼着跟在身后，三道太阳般刺眼的亮光让他无所遁形；身边则啾啾作响，尘土石屑纷飞。他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人身边，一无所获。

飞奔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