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影稳稳立在酒肆门口的时候,黑影堪堪落在屋顶。月霜行深吸一口气稳住略有些急促的呼吸,说道:“海东来,看来还是你快了一步。”海东来却摇摇头不咸不淡的说道:“海某只落在门口,可月中郎却是落在屋顶,‘高下’已分,今日的酒钱有劳了”。说道冲着月霜行一拱手,径直入了大堂,留下月霜行一人愣愣地立在屋顶,当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大袖一甩跟着进去,心里狠狠道:“又着了他的道。”
一进大堂月霜行就木头一般的钉在了当地,一股浓重的酒肉气扑面而来,耳边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一群身着长衫的怪物张牙舞爪形如疯癫。月霜行一惊之下以为自己坠入了群魔乱舞的修罗场,定睛一看却是一群士子击节而歌。月霜行稍微定了定神,一抹熟悉的红色便映入眼帘。海东来坐在角落里举杯独饮,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月霜行蓦地心下一暖,便欲举步往席边去,却不想被一个青衣怪物拦了下来。
只见这个青衣怪物袖袍甩动、旋转腾踏,宛如伞盖一般打着旋儿就冲月霜行过来了。月霜行吃惊不小,只好侧身躲到一旁,却不想这“伞盖”却追着自己而来。在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堂中腾转挪移殊非易事,月霜行躲了三两次便没了耐性,抬头欲向酒肆中的博士求助。却见满堂的士子醉眼迷离带着三分酒意、兴致颇高得看着自己,月霜行旋即明白了,眼前这个跳着胡旋的青衣士子竟是在向自己“打令”。在场所有人除了海东来估计都喝了一整天,连蓄没蓄须都没看清就把自己当成了俊俏郎君。
月霜行知道躲无可躲,心里顿时犯了难,想自己武职出身,平时既不可纵酒又不喜官场上来来往往的虚文俗套,何时赴过筵席,更别说跳舞了。思及此处,月霜行尴尬地望向角落里那一抹安静的红色,显然是希望他能解此燃眉之急。海东来悠悠抬头,瞥了一眼戳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一脸无奈的月霜行,心满意足地接着“举杯邀明月”,全然不顾她眼神中的求助之意。
月霜行不禁怒发冲冠,正欲向海东来发作一通,袖口却感一阵拉扯,脚下不由得磕磕绊绊蹒跚几步向前,却原来是向自己打令的青衣士子拉着自己下了场。这一拉一随引得满堂士子大声打起了呼哨,海东来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抖,洒出了些许清液。这边厢,青衣士子附在月霜行耳边言道:“郎君效之则可”,说罢便围着月霜行缓缓打起转来。月霜行知道这已经是人家在给自己台阶下了,谁叫自己无心闯了人家的酒宴,只好跟着现学现卖。可怜堂堂禁军统领武艺超群,戎马一生,到头来却栽在了小小的胡旋身上。月霜行大脑一片空白,耳中嗡嗡作响,脸热得发烫,完全踩不对节拍。跳胡旋讲究的是协调,而月霜行根本不懂要点,刚刚弯腰抬起左脚,左手就不自觉的扬了起来打歪了头上的帽子。抬眼看看身边的青衣士子发觉跳错了,急忙调整,一阵手忙脚乱,差点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也不知是哪个士子来了兴致,起了个头,又开始击节而歌。其他士子会意,以箸击杯,音声相和,整个酒肆顿时歌声震天。月霜行显然无暇他顾,光是跳对动作就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哪里还有精力听他们唱的什么。不过海东来可不一样,从来不忘标榜自己坐拥“名马美人千金宝刀”的他常年混迹于平康、崇仁二坊,绝对是个听曲儿的行家。所以这歌声一出口,他就感到不对味儿了。
士子唱的是晋曲中的《春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复千里。我心付松柏,君情复何似……糯糯的吴语,软软的曲调,飘出酒肆融入疏朗夜色中,任谁听了都要为之心神一荡。
曲子听到这,海东来已是脸上青筋直冒,再也无心喝酒,一开始只想着要看月霜行出丑,可事态的发展实在令他始料未及,直到现在终于让他忍无可忍。这群田舍奴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月霜行并不是什么俏郎君,只是男装而已。为了找乐子,就向她打令硬拉她跳胡旋,像耍猴一般戏弄她,到最后竟然公开轻薄于她,直接起哄让她和身边的青衣犬彘共享春宵。
海东来嘴角抽搐,倏地站起,手中酒杯狠狠撂在案上,一步步逼近堂中央“翩翩起舞”的两个人。有这种曲子相和,月霜行竟还是浑然不觉地跳着那笨拙的胡旋,海东来觉得眼前的场景实在有些不堪入目,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心中暗骂:“月霜行,你这女人果然耳朵有问题!”
待他走到青衣士子身边,红袖一招便将这个穷措大卷到一旁,青衣士子毫无防备,一下子跌在席边,哼哼唧唧满地打滚。见海东来出手,其他士子皆吃了一惊,顿时放筷子的放筷子,闭嘴的闭嘴,一副刚才什么都没做过的样子,大气都不敢出,只望着这个来历不明、武功高绝的红衣男子,生怕他扭断自己的脖子。海东来负手立在大堂中央,眼睛扫了一遍噤如寒蝉的士子们最后落在月霜行身上,强忍住教训她的冲动,沉下声音道:“跳够了没有?跳够了就回去。”
月霜行隐约觉得气氛不对,再看海东来脸色发绿,知道他是真动了怒。虽然不清楚他发怒的理由,可眼下显然只能顺着他,决不可与他抵牾,心里如此想着便点了点头。海东来见状也不客气,当下就卷着“不明觉厉”的月霜行一阵风似地出了酒肆大门。
此时,天已微微泛白,报晓的鼓声从远方飘来。据说,当时崇仁坊有人看见红影裹着黑影往西去了,可长安城中并未有武侯的相关报告。长安城中的百姓最终都相信了司天台的说法——此乃朝霞,朱中含黛,是为祥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