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爱*良颜【大寒】
文触写手：夏沫芊漓 （完结）
大寒为中者，上形于小寒，故谓之大。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
桌案上的灯烛早已烧尽，估算时间应已是四更天，正是一夜里最黑最冷的时候。山里的冬天是极其静谧的，何况是这样的夜晚。屋外从子时刚过便簌簌地下着雪，想来这时屋檐上也该积了不少了。
张良静静地睁开眼，极小心地侧过身，掩袖轻咳了几声。屋里没有灯光，外头又下着雪，桌椅器具都只能隐约辨出些轮廓，其余皆隐没在冬夜的暗色里，张良一愣，忽然觉得这场景颇有些熟悉。
多年前的某个冬天，那时候这天下还未曾姓了刘，不能叫“汉”，故事里的楚霸王还能在战场厮杀，韩信还没有把他最后的背影隐没在帝都长安黄昏的风雪里……张良张子房还未封得留侯，成日皱着眉头在军帐里筹谋算计，军心或人心。
也是这样大雪时节的晚上，极冷的天气，张良裹着并不怎么暖的冬衣翻书。帐外不知是哪营的年轻将士聚在一处，兴许还偷偷温了些酒，轻声哼唱着调子悠长的曲子。张良几乎本能地在心里想着这大约是动摇军心的事情，应当稍加禁管才是。手上却搁了书简，不自觉地叩着桌案，隐约与节拍相和。
还是算了吧。人心里的东西，尘埃似的细碎，却碾不尽扫不完。面上看起来是干净无暇了，却仍有你看不见的微末顽强地等待着下一轮的聚沙成塔。也像是原上草藤，斩断也好焚尽也好，来年总会有更加葱茏的枝桠兀自茂盛。今日禁了这思乡的曲子，明日待这思乡的念头在心底里纵横蔓延开，这仗也就败局可定了。
那个夜晚张良想了很多，最后一战将是何时，如何把楚军逼至绝境，如何消耗最少的兵甲粮秣攻取最多的胜利，一切结束后又该如何稳定大局……最后他捂了捂冻僵的手指，捡过一卷木牍，起笔写下一曲楚歌。
魂魄幽幽兮，不知所往。
壮士寥寥兮，付之荒唐。
笔墨行至结尾时他依稀想见颜路闲倚窗前，对着冬日干枯的桃枝温润地笑，像是已然看见了开春后的芳菲满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离人归期近冰檐将逢春。
温柔而充满希望。
“子房。”四更天的黑暗里忽然有人覆上他半撑着床榻的手，指尖犹带着暖，“冷不冷？”
张良闷闷地摇头，片刻方想起对方大约是看不见他摇头的，于是补了一句：“嗯，不冷。”转而忽然又开心地笑出声来：“哎呀，还是吵醒了无繇。”
颜路虽看不清张良表情，听声音却能听出大抵没有什么问题，放下心来，于是也跟着笑：“子房几时如此懂事了？当年在小圣贤庄，每每夜半醒来，可是不把师兄一并扰醒便不肯罢休啊……”
“二师兄这是记仇了？”张良反手扣住颜路的手，回身躺下，“无繇还记不记得，等了子房多久？”
颜路一愣，觉得这话题拐得甚是蹊跷，不过还是接了这茬：“自你离庄那年春天至汉十一年……整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张良叹息般地重复，“若非长生之术，如今我们都该是鬓发尽苍苍了。”
“那样也很好，”颜路什么也看不清，干脆合上眼，在黑暗里感受着指端那几缕凉意，“恰好是等着子房回来，白头偕老。”
那语气坦然得竟让张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满心似愧疚而非愧疚的欲言又止，于是他紧了紧被子，伸手揽了身侧那人入怀：“无繇等得不烦么？若是我功成名就，就在帝都一世长安了该如何是好……”
“既等了，便信你。”颜路一顿，“外面雪真大。”
两人一阵静默，只听得窗外簌簌的雪声，偶有檐上的积雪承受不住重量滑落，坠在地上噗地一声轻响。一年里最冷的时候，连呼吸间都是利刃般的寒意。张良用下颌碰了碰怀中人的前额，一片温温的凉。不凛冽也不刺骨，反倒让人想多触碰一会儿，带着些与温度无关的暖意。
“这场雪过去，院子里的桃树又该压坏不少了。”毕竟是深夜，颜路渐渐觉得困倦再次袭上眼睫，朦胧间忽然就说出这样一句毫无头绪的话来。语气里带着的那点他自己都未必注意到的抱怨，让张良觉得有些好笑——谁说君子无忧无怨的来着？只是该抱怨的他觉得是理所当然不去抱怨，这些个小事却总像孩子似的时刻挂在心头。
“……那等开春了，我们再种上几株，把那片空地也种满。”张良放轻声音。他想到自己刚刚回到这里的时候正是暮春，山中桃花尽开的时候，一推开门，满眼的芳菲灼灼。可满眼的芳菲灼灼也藏不住那道刻骨铭心的人影。
“嗯，好……”
“长安也有很多桃花，开得比山里早一些，颜色也浓，”张良听着颜路渐渐平缓的呼吸和窗外连绵不断的雪声，眼前依旧是夜色深沉，“总有小姑娘偷偷折了花，簪在发上，想着要去给情人看一眼……”
“盛世繁华吧……”
“嗯，当得起‘长安’二字，”张良浅笑，“其实我之前和你开玩笑的……怎么可能在那里建功立业便一世长安呢，那样一个地方，纵然繁华，却总是空落落的，让我想起打仗的时候，那夜楚歌四起，遍野生哀凉。”
颜路已然睡熟，黑暗里张良看不清那张熟悉得刻进心底的脸，却能想象那样的表情。眉梢舒展着，唇角上一向温和有礼的笑容淡了些，添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懵懂。这就是陪他一起长大的人，送他走向天下的人，又是静静等他抽身朝堂赴偕老之约的人。
这样一个无双的人。
“没有你的地方，如何能称得长安，”张良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夜色里，“幸而，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一世长安。”
春夏秋冬，冷暖寒暑，从春日淅沥的微雨，到冬日最深的严寒，往复辗转。
簌簌白雪仍旧在落。
大寒已极，春暖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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