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尔是在黑铁墓园外意识到这一点的。而实际上,他因此而被完全地激怒了。他认为这一行为当中渗透着对当事双方的不信任,甚至懦弱。他或许可以接受埃尔文对自己持有怀疑,但却不能认同一个骨子里胆怯的领导者——埃尔文不能怀疑他自己。
“喂,跟我说说你父亲。”两口酒下肚,利威尔觉得胃里暖烘烘的。“好歹我也‘参加’了他的葬礼。”
埃尔文抬起头,向利威尔的方向侧了侧身子。这让他的面孔有一半处在月光的暗影里,但也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加深邃。那挺好看的,利威尔想。应该值很多钱。
“他是个官员。”想了一会儿之后,埃尔文开口。他说得很慢。“每个官员都做过很多事。好的,和不好的。我无法在这个问题上评价他。”
“但你认为他是个好人。”利威尔避开了“官员”这个称呼。
“他是个好父亲。”埃尔文把文件都拿在手里,又低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小箱。“你是不是以为这些是他写给我的信?”他摇了摇手上的文件。
“不然呢?”
“是‘筹码’。利威尔。”埃尔文垂下眼睑,露出了或许是微笑的表情。“这里的每一张纸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扳倒一位‘罗沃夫’。”
“……听起来是好事。”利威尔攥着酒瓶,“够你保住调查兵团了吗?”
“足够了。”埃尔文回答,“不过,你会这么问我还真是意外……我还以为你不在乎调查兵团。“
“啊?”利威尔沉下脸,“别开玩笑了。事到如今你觉得我除了在你屋檐底下打地铺之外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看来你确实听到不少风声。”埃尔文将文件仔细折好,收回小箱里。“不过仅仅如此吗?”箱子“啪”地一声被扣上。埃尔文单手撑着石台,身体前倾,视线笔直地投向利威尔的双眼。“调查兵团对你来说,仍然只是一个避免死刑的庇护所而已吗?”
“……”
利威尔接下了他的目光,但并没有回答。空气在他们之间再度凝滞了。
先让步的人是埃尔文。他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伸手指向一条远离城市中轴路,却格外繁华的小街。
“那是小香普兰街。”他说,“我想你应该听说过。”
“我知道那儿。”利威尔点头,“那儿有一口废井,可以通往地下。”
“小香普兰有两张脸孔。白昼的集市,夜晚的温柔乡。”埃尔文从自己的杯子里抿了一口酒,“她散发着引人堕落的毒香,甘甜美好。贵族,平民,以及地下街的被遗忘之民……她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美的。”
“……你想说什么?”利威尔皱起了眉,他不喜欢这种飘茫隐晦的表达。
“奈尔的父亲是位和善的绅士。他经常准许我们到这儿——这个观星台来……然后我就会看着这个城市一整天。直到奈尔和米克都不耐烦了。”埃尔文陈述着,“我们都花了不少功夫才说服家里人同意我们参军。休日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在小香普兰泡上一整天。奈尔就是在那儿遇到了玛丽……”
“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利威尔握着瓶颈,用力往石台上一砸,酒瓶便碎成了凶器。在焦虑的作用下他破天荒的喝光了整瓶自酿的麦酒——在地下街人们管这种酒叫‘月光’——这会儿正有团火在他血管里烧得开心。“你要是再这么绕弯子——我发誓,现在就捅了你回地下街去。”
埃尔文看了看他,眼神玩味。“后来,父亲在那条街上建立了孤儿院,但人们却宁愿将女儿卖给地下街的娼馆,也不愿意将她们送往孤儿院。”
利威尔忍着高浓度酒精带来的轻微头痛,告诉自己,就算要把酒瓶戳进埃尔文的胸口也得换个隐蔽点的地方。他有些留意这个话题,那让他想起伊莎贝尔……许多年前他捡到那个女孩的地方,正是一家娼馆的后巷。
“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钱。孤儿院只能保证孩子活下来,但却不会给父母一分钱……“
话音未落,埃尔文便整个人被摁倒在石台上。利威尔想,这一定是酒精的作用。他左手扼住对方的咽喉,右手攥紧尖锐的酒瓶。这样一番动作将他们都向石台的边缘推进了不少,从下方扬起的风撩动着两人的头发。利威尔挪了挪腰腿,换了个更稳妥的姿势跨在埃尔文身上。
“看来你真的不会说人话。”他用酒瓶光滑的一面拍了拍埃尔文的脸颊,“我比你更清楚地下的事,埃尔文·史密斯。对你来说或许这只是猎奇的故事,但它——”
“你要回地下街去吗?”埃尔文打断了他,那双眼睛正在月光中燃着蓝色的萤火。“你认为自己还能回去吗?“
“……你什么意思?我——”利威尔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因为这一次他迅速领会到了埃尔文的潜台词。
而他的确不知道,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自己要如何回去面对地下街角落里,那个空荡荡的小屋。他知道时间可以洗刷许多事。自己将会忘记这几个月在贵族街的生活,或许也会忘记调查兵团,忘记埃尔文,甚至忘记伊莎和法兰,就像他忘记更早之前离开的人们。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很多东西,已经在他踏出玛利亚之壁的那一刻改变了。
时光不能倒转,他再也不是那个在被遗忘之地上孤军奋战的利威尔。
就在这短暂的一念之间,埃尔文掐住他的手腕,迫使他放弃了那个尖锐的酒瓶。玻璃制品跌在屋顶上,发出粉身碎骨的脆响。利威尔回过神来反抗,但酒精帮了倒忙,他还没来得及收紧扼在埃尔文脖子上的手指,就被反向压回了石台上。
“你似乎总是不能好好说话,利威尔。”埃尔文将他的双手扣在石面上,“至少不能在不动手的情况下说。“
利威尔很想抬膝给他一脚,但以他们两人现在的姿势和位置,那会轻而易举地将埃尔文踹下高台。于是他忍住了这个冲动。
“埃尔文·史密斯,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开口,“你说你想要我的力量,但我认为你在说谎。”
“……是什么让你这样想的?”
“所有事。“利威尔微眯起眼睛,盘算着要不要赏这家伙一记头槌。“力量不是在花园里种出来的。”他顿了一下,观察埃尔文的脸色和眼神。然后放弃了再继续与他产生肢体冲突的想法。“为什么送我来这儿?”
埃尔文放开了他的手,缓缓地直起身子,坐到一边。
“因为你需要这个。”他说。
“放——别扯淡了。”利威尔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餐桌礼仪,嗯?几辈子也用不着的什么古语词,还有小孩子?你觉得我需要这些?”
“也许。也许不。”埃尔文撇撇嘴。
他看起来愈发游刃有余了,这让利威尔更加恼火。他不喜欢这样拐弯抹角的谈话方式,那太浪费时间和精力。他深信,埃尔文与他一样心知肚明,这一趟在王都的悠长假期与什么礼仪和语言完全无关。利威尔能感觉到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刻意安排的,但他仍未能摸清缘由。而他痛恨这种朦胧的感觉。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利威尔。”埃尔文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把视线挪到躺在篮子里的那半只面包上。“或者说,我不知道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再一次,利威尔做出了让步。他没有打断埃尔文,只是挪到离火盆更近的位置盘膝而坐,抱着胳膊,以免拳头自己朝埃尔文的鼻梁上跑去。
“你是绝佳的战力,利威尔。对于这件事,我并没有说谎。”埃尔文背向着他,“但在那之上……你会是个优秀的士兵吗?还是个果决的领导者呢?”
“未来的事情谁知道。”
“我知道。”埃尔文回答得很快,“每个未来都是由‘现在’决定的,利威尔。”
利威尔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他,只好又悻悻地闭上。酒精这会儿顺着食道从胃里一路烧上来,他能感觉到太阳穴处剧烈起来的脉动,一跳一跳地,拽着他的神经。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并不太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