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
第二十五章
镜清人比话快,最后一个字才刚出口,就已经欺身上前来,一通迅捷地刀花舞动。一声惨叫,挡在唐泽面前的狱卒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知道是方才在外面杀得天昏地暗的魔头来了,正要撒开丫子跑,就觉得胸口一凉,环兜在胸前的双手一沉。等他低下头看去时,入眼的是一颗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从血管的断口处正往外一阵一阵地涌出血来,再要有什么反应时,眼前已是一黑。好快的刀!疾风骤雨般的袭来,不拖泥带水,一刀便是透胸而过,生生割下来狱卒的心脏。
唐泽全身的筋肉都像被禁锢了一般,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老魔简直超出了他能够认知的所有范围,从未听说过有人中了化功散,居然还能没事人一样的。本来自己也是没打算杀镜清的,坏就坏在和渡边的那一席奏对上,唐泽既是存了要自立为王的念头,必是容不下镜清这一尊大杀神入了别人的营帐。若是不对付他还好,可这领地相争最不缺的就是这短兵相接了,到了这会儿能够存留至今的领地无不是外似铁桶,内有强将,真正能有那种一战就能定胜负的早已不太可能。于是乎,忍者、暗杀、刺客之流兴起,镜清这样儿的,要是肯加入这类人中,他愿意屈居亚季,恐就无人敢言首冠。唐泽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看似和平常无何大异的夜里,死在镜清的手上。
心里纵有千重思,不及眼前催命辞。唐泽不敢动的当下,心中已是闪过了至少不下五种逃遁的办法,毫无疑问的,没有一个是可行的。那边,镜清已经离他不到三步了。
“唐泽,贫僧问你,贫僧可有加害于你?”
“回……回大师话,不……不不曾。”
“甚好,贫僧再问你,贫僧可有何处对不起你?”
“无处……”
“最后一问,你可是要贫僧死?”
扑通一声,唐泽再也忍受不住镜清给他的压力,两腿一软就跪了下来。
“大师!某该死啊,大师恕罪!大师恕罪!”唐泽一个劲儿的磕头,脑门子都磕青了一大块儿也没停下来。在他的信念里,也只有这个办法能打动镜清了,先不说别的,就冲这镜清身上的僧服,他不至少还是个和尚吗?只要他还是个和尚就有门。
“大师,有道是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某知错了,您饶了某吧,某知道!某知道渡边将真的秘籍藏在何处!若是某当了大名,某必定搜罗各式武功秘籍交予大师!只要大师助我!”
可悲,可悲,到了这步田地,还不忘那虚无之事。不知这个世上最无力的承诺便是“日后如何如何”。
尘缘叹了口气,已经猜到了唐泽的下场。这个野心家平日里的那些智谋也不知丢到了何处,竟是想用这些个虚妄难寻的东西来求镜清饶他一命。如若在他面前的真是个大师还到罢了,可这镜清恶名谁人不知,出家人的戒律清规要真能困得住他,那他手上所拿的那把黑刀就不会饱饮人血了。
不出尘缘所料,镜清只是冷笑一声,便已是回了唐泽的求饶。在唐泽还没抬起头来的时候,耳边响起镜清的声音:”遗世之言尽了?那便去吧。“
一道黑光闪过,唐泽的脑袋沿着眼角处被切开,整个脑盖就像是个装满了豆腐脑的大红碗,一刀就被劈到了石室的墙上,那具只剩下半个头的尸身,还兀自哆嗦着往外喷着血和一些白花花的脑浆,血腥味顿时充斥了整个狭小的房间。这个设计了两个领地大名,将美和子尘缘玩弄于鼓掌间,差点儿就成功杀掉镜清的奸雄唐泽,就这么粉末落幕……
杀了唐泽,镜清没有再理剩下的那两个狱卒,黑刀轻轻一甩,又添两个无头冤魂。他早就看见尘缘拿了那个最先倒毙在地的狱卒身上的钥匙,在那儿给美和子解开锁链。但他没去阻止,这个和尚有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强大自信,便是中了化功散到现在,他还是这么骄傲,骄傲的仿佛这世上就没能让他失败的人。
他的脚步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闲散,轻摇漫步,黑刀背在身后,慢慢地朝那对在他眼中必死无疑的鸳鸯走去。脚底传来的滑腻触感,和那吧唧一下就像鱼泡被踩爆的声音,镜清知道,这是刚才唐泽那半个脑袋上滚落的眼珠。一种变态般的快感从心头升起,伴随着强大的自信,很久没这么畅快的杀人了,他渴了,他手里的这把黑刀更渴。
尘缘和美和子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这无疑是对二人来说最生死攸关的关头,唐泽、渡边都是存了利用他二人的念头,暂时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可这镜清却是不折不扣的杀人狂魔,他现在这番样子,尘缘与美和子就见过两回,两回就一起带走了近百号的人命。
抱着先下手为强的想法,美和子率先发难,她的手脚虽是被锁了挺久,但提起轻身功夫来也不含糊。石室中没有什么可以借助的器物,只得用那双锁链暂代。美和子腾空一脚点在墙面上,左手一甩,手里的锁链就如出洞的灵蛇一样冲着镜清的面门而去。镜清哪会怕这一手,手中的黑刀一荡,粗壮的铁链就应声而断。还有后招!美和子的前一招只是障眼,后一招才是杀招。这甩过来的铁链顶端灌注了美和子剩余的全部气力,来势极快,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便到了眼前。
镜清也知这一掷非同小可,若不用劲来抵挡,只凭着黑刀的锋利,就算斩碎了铁链,那其中蕴含的力道也会伤了自己。他这么一提起劲儿来,可坏了大事。莫要忘了,镜清的身上可还是有化功散的毒的,虽是被其用内力跟丹药解掉了一半,可这化功散不愧是出了名的奇毒,剩下的一半如附骨之蛆紧紧贴在镜清的丹田处。之前在外与唐泽府上的护院们打斗之时,辛苦了些,但镜清也未动用内力,见美和子这一下不俗,心中一紧竟是忘了化功散之事。顿时,只觉得浑身气力皆被剥离,手中黑刀险些拿捏不住,只好努力把头偏开,还是被铁链的尾端扫到了胸口,噗得吐出一口淤血。
尘缘见势,赶紧抓起地上唐泽掉落的那把剔骨尖刀,犹豫了一下,才一刀刺到了镜清的大腿上。他这一犹豫自然被镜清看在了眼里,右腿一扫,已是避开了要害,只是被那刀尖划开一道不小的口子。运起那所剩不多的内力,镜清手中的黑刀就朝着尘缘的脑袋砍了下去。
“噗嗤!”黑刀如此锋利,触到就劈开了衣物,入肉如削泥。
“唔呃……”尘缘捂着肩膀就倒了下去,另一侧落地的则是一条手臂。千钧一发的瞬间,尘缘身子偏了一下,躲过了那劈头而来的一刀。
“尘缘!”美和子如同浑身掉进了冰窟,一股寒意就从脚底升起,急忙跳过去接住倒下的尘缘。怀里的和尚固然坚强,断臂之痛没让他昏过去,但那满脸痛苦的表情和紧咬的腮边都无不显示着他在承受着多大的痛苦。美和子只觉心口被人捅了一下,只怕那唐泽的那一刀都远远不及此。
“去死!”镜清见此时机大好,怎会不趁虚而入,手中那把黑刀又是要落下。美和子将尘缘放平,一回头,眼眸中的那股怒意如滚烫的开水溢出,抓起之前被斩断了半截的铁链,奋力就是一甩。这一下缠住了镜清握着黑刀的右手,美和子右拳击出,直奔镜清的百会穴。镜清怎能让她如愿,左手一伸就接住了这一拳,二人一个身中奇毒,一个是气力不济,竟就这般僵持了下来。
一个身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冲着这边缓步就走了过来,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去。
“尘缘!”
来得正是尘缘,他左臂处还在往外冒着血,右手不知何时又拾起那把尖刀,向着他们走来。
这下镜清急了,他现在是动也不行,不动也不行。动了一下,美和子的拳头就能打得他招架不住,不动就得眼看着尘缘出手。别看镜清活了这么多年,杀了不少人,这种人反而却是最最怕死的,正因为他们自傲不凡,也就没几回体验过死亡逼近的感觉,比之那些军丁恐怕都要有些不如。
脑中闪过一丝精光,镜清像是揪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对尘缘就是一喊:“小和尚!你不能杀我!佛家弟子怎可杀生!“他打的真是好主意,刚才尘缘手握尖刀要刺他之时的犹豫他很好地把握住了。
尘缘也被他这么一吼,真的停了下来,低着的脑袋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镜清的心中不禁一喜!起效了!只需耗尽这女娃的力气,便可将他二人杀个痛快!谁料得,尘缘此时却是抬起了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跑了过来。
“去你。妈。的佛家弟子!“刀尖刺入胸口前的一刹那,镜清听见了尘缘说出的这句话,还有那双无比坚决,闪耀着斗志的眼睛。
镜清没死,他只是被刺中了右胸,躺倒在地不能动弹……只是尘缘却真的再没力气了,他本就失血过多,又在最后关头奔来,双手一撒就仰头倒了下去。
美和子赶紧扶住了他,一只手捧起尘缘那张沾满了鲜血的脸。她又哭了,二十年的人生里都没这一天哭的这么多,这么惨。她好怕,真的好怕怀里这个人就要这么的散手人寰。
“尘缘!你怎么样!你说话啊!我这就带你去找医师!”
“咳咳……美和子……”
“我在!我在!”
“你……好美……”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些!快!我背你出去!”
美和子将尘缘被在了背上,她也是强弩之末,还没背上尘缘身子就趔趄了一下。咬了咬牙,她挎住尘缘的右臂,驾着他蹒跚地往外走去。
尘缘的脑袋耷拉在美和子的肩膀上,嘴唇努力地半张半合地动着
“缘生则聚,缘灭则散。我的缘分不会是……要到头了吧。“
“你不要胡说!你的缘分才刚开始。“
“ 我不知……有没有轮回,咳咳……不知道有没有正果,我只知我的缘分,总归是避不过的……“尘缘停了一下,似乎是在喘息,”情之一字,最是缠人……我想我是找到我的尘缘了,即便前方是地狱……亦往矣。“
美和子没去看尘缘的脸,只是感觉着他开始越来越虚弱的呼吸,哽咽。
“你这傻和尚,胡言乱语,让你说一句喜欢,便是这么难的一件事么!”
三个月后
领地的人们还在津津乐道几个月前发生的两件大事,一是川崎领地的佐藤正义之女佐藤美和子的死讯,二是渡边领地遭了大难,似乎是当年的镜清重出江湖,在渡边都城杀了个痛快。不过终究敌不过数千弓箭手的齐射,被射成了滚地刺猬。
宝林寺山门
两个身影穿过还弥漫在山间的晨雾,亦步亦趋地到了山门前。一男一女,女子松开了驾着男子的手,仔细看,他左臂的袖子空空如也,男子稳住身子,才看了看山门口那块牌匾,上书“宝林寺”三个大字。
“有些不舍呢。”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女子的声音很是促狭,带着点儿笑意。
“我做得不好,佛法修的不精,戒律守的不严,早已不是个称职的和尚;若要再让我有负于你,我便是真的一无所有了。”男子摸了摸已经长出了头发的脑袋,笑了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祖在上,弟子今日,怕是要与我佛无缘了。”
“你就不能别贫了?”
“如此,我去了。”男子转身,就要走向宝林寺。
“涉。”
“嗯?”
“想清楚了吗?”女子的表情很是认真。
男子摇了摇头,走回来搂住了她,在她的耳边轻轻呢喃,“我的尘缘已了,当初的尘缘在三个月前就已死去,站在你面前的只是高木涉罢了。从此抛了袈裟木鱼,再受凡尘度沐。“
言毕,转身,就扎进了这一圈如同仙境的雾里。
“尘缘!”
“啊?”里面传出还未远去的声音。
“我想再唤你一次!”
“那便唤啊。”
“尘缘!”
“嗯。”
“真是个怪名字,嘻嘻。”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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