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走近那座熟悉的仙山。
四生四世,多少人情缠不断。唯独你,不是么?唯独你不得情爱。
没有人知道你的故事,没有人知道你的曾经。
惊梦上仙。
铁打不动的神封令,断送所有了情绪。
“上仙。”他轻声唤。
眼前之人依旧一副不改的容颜,苍白如纸,近乎透明,眉目之间早不见了少女温婉,对往昔挥袖作别。墨澜静静地闭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或喜或哀,或悲或怒。
演尽了大悲大喜却始终无人相和的戏,千秋之事早已作东湘流水去。
“墨澜。”他再次唤,语调是不住地颤抖和绵长。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墨澜秀气的眉头一蹙,似乎在极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噗——”一口血红的鲜血就这样洒在了素白色的衣衫上,显得格外和突兀。墨澜发梢末端的丝黏在了嘴角,黑白红三色交错缠绕,阴森可怖。
他欲起身相扶。
墨澜一掌将他劈开,挥出去十几丈,用尽了全力。
看着他摔在澜山溪水侧畔,头上鲜血流淌至脖子,看起来伤得不轻。墨澜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渐次变化成猖狂的狞笑。
“你怎么就不恨我呢?哈哈……”墨澜伸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腾地飞向他,不等他反应,不留情面地又是一巴掌。
他顿了一会儿,似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掺着鲜血,一字一顿地开口,“你与我有恩,我怎么可能轻易动手杀人?”
“恩?我可是毁了你的一切啊……”墨澜怀疑地顿了顿,“你话中之意莫非是暗指不屑于动手么?我今天这副样子,以为我还能撑多久么?我倒是从你那里学会了一句新鲜话——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你还真是践行彻底。“
见墨澜语气不善,他立刻警觉,此行目的若只是叙旧顺便送死,那也未免太过天真单纯,或许他刚刚见到夷光那时的心境可以做到。但此时,饶是正常人,也都该知道,决计不是。
“我想问清楚一些事情再死,上仙允许吗?”他吃力地站起身,才发觉腿骨大约是断了,胸口痛得不堪忍受,肋骨保不齐也断了许多根。脸庞烈烈地痛。墨澜或许是第一次用手打人,不知轻重。亦或者她根本就没打算让他活下去。怎样死,不都是一样的么?
墨澜侧身,露出冰冷孤傲的侧脸,他猛然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夷光居住的那个村子见面的月色下,她也是这样的姿势和表情。“叫我,墨澜。方才你那样唤我,我很喜欢。”如此温柔的话,到了墨澜嘴里,顿添了几分冰冷的意味。
他微微点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些人我在现代都知道,也稍有了解。你为什么要让她们个个那么凄苦?无一个欢快收场?”
墨澜唇角却泄出一缕讥讽,“是么?你真的了解吗?我告诉你,这些人都是世人杜撰的结果,你的所谓执念,都不过是一场空。我还要告诉你,你在长久的美好之中沉溺,就必须付出最是惨痛的代价。譬如说,生命,情感。”顿了顿,望着他一脸木讷,立时狠下心肠,“不妨告诉你,这些人,都是我的杰作。”
他是多么聪明的人。登时明白过来,“我的穿越,到底是所谓的仙魔大战时空错乱,还是你的杰作?”
“你已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何必来问我?”墨澜直直地望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神色如常。
“你为什么这么做?”他心中沉痛无比,直到见到墨澜前的那一刻,他还发自内心的渴望这些都不是真的。可这话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墨澜承认。穿越以来他最依赖和放心的那个人,竟然是最终的幕后黑手。
墨澜轻声笑道,“玩玩而已。”
这句话直击他的心脏,难道他四生四世的悲欢离合,都是墨澜的玩玩而已吗?
他无言了。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那一世的表现吗?”她闭上眼,又睁开继续说,“我最喜欢第四世,那个玩弄权术,玩弄人命的佞臣。多残忍……”她“啧啧”两声,“我喜欢啊。”
墨澜继续自问自答,每一句都正中他心头要害。就像是两个呆头木偶一般,面无表情。心底却千疮百孔。身体之上,两人也皆忍受着常人不可想象的痛楚。重伤。
过了很久很久,他站着的姿势已让他虚弱不堪,墨澜也停了下来,“约莫着我把我这辈子说的话都说完了。你居然还不恨我?”
他微微笑,如旧的清秀。
忽然触到自己脚边的溪水侧畔坚硬的什么,透着鞋子还是能够感到那份寒光泠泠。
如此优雅恬静的溪水侧畔,怎么会有凌厉的匕首呢?
不用细想也知道是谁放的。
他强忍着剧痛,一个翻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起匕首,扑向墨澜将她按在了石壁上。
墨澜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人了。宁儿走后,她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颤抖了几下,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与刚才狠毒的上仙判若两人。
她知道他一定会动手的。
但是那钻心的痛楚却迟迟未能体会到。
他突然觉得嘴唇之上一阵温软交缠,紧接着便是更深一步地追逐与挑逗。他拂着她的头发,呓语不清地唤,“墨澜,墨澜……”两人方才吐过血,血腥之气更添了几分刺激。汗水细细密密地布满了脸庞。
鼻尖摩擦着各自的脸庞,轻细的发丝随风撩起一阵一阵的痒。温热的气息又盈动着一阵又一阵蛊惑人心的香。
约莫着是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吧。
决计是疯了。
论情论理,都不应该。
也许是因为恨极了。
已是黄昏了。
夜晚来临之前,必死。
好不容易停止。
二人喘着粗气。墨澜注意到方才一番动作,他却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匕首。
想也没有想,索性狠狠握住他的手,将匕首贯插自己的身体,听到身后“叮”得一声,或许是透过身体抵到了石壁。
“可说好了,我是自杀的。”
她口中鲜血喷了他满脸,衣衫之上早已一片狼藉,血红得简直不真实。
他的神情变得恍惚不定,明明那么恨她,恨她将他毕生所爱一一带走,但是此刻却又说不出的感受,心口莫名的痛。
“该你了。”墨澜笑得凄楚,似乎又带着那么点狠戾的期盼。
他没有多想,只道是毕生所爱皆亡命天涯,自己活着又有何意义。直接将沾了墨澜鲜血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要下手的那一刹,天旋地转,墨澜的容颜渐渐遥远。
他知道,她再一次救他。
只不过从前是出于玩弄的目的,而这一次对于这个命题不置可否。
“我很高兴,你不恨我。”
似大梦一场,醒来身已事外,人已故人。
多年后他一字一刻在澜山的竹林上篆刻——仙家有女,其名墨澜,神封惊梦。一生孑然,恪守天规,履上仙之责,渡红尘之法,往生有道,轮回皆论。香消之日近黄昏,自刺于上仙居所澜山累世壁处。经年流转,人间长明灯不绝,香火供奉不断,广受爱戴。今日以记入仙谱,得于仙家永世传承。
黄泉路边忘川河,忘川河上奈何桥,奈何桥前望乡台,望乡台侧三生石。
上仙,这样的轮回,大概不会逃掉的吧?
仍有蔷薇香,流转不散,经年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