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莲音离开广德楼的时候叫了一辆黄包车。拉车的是个老人,跑得不快,有些蹒跚,车却很稳,刚好合她的心意。外边正月上中天,北京的仲春还有风,一刀刀割在脸上,割得温柔。大小姐有些冷似地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狐裘披风,细心的车夫发现主顾不适,稳稳地停下车为莲音拉起车篷,小小一方车篷顿时遮天蔽日,罩住了万里晴夜清明月色。
她半躺半坐,脑子里纷纷扰扰的时而是一把古朴的胡琴时而是深蓝的背影,时而是被抛掷着的荷花红胭脂从盒中漏出一丝滴入了桌上半盏残茶,挣扎着在轻晃的茶水中氤氲出轻烟似的幻境。唯一清晰的只剩下和玉烟儿分别前她说的最后一番话,她啪一声以二指打开贵妃的洒金折扇罩在唇上,语气轻轻的,却字字千钧,沉得滴血。
“戏子离不开琴师——好琴师是什么?同样一段西皮二黄能在手里变出千般花样,安到这里得悱恻缠绵,拖到那儿要肝肠寸断。他做得到,伶界大王和通天教主都夸好的人能有错?他从前跟谭老搭琴的那一段珠帘寨,真个叫荡气回肠……李克用简直活了,这段特别好,他起码有一半功劳。“
“他只在这一折玉堂春上过不去。这坎过去了,他就会是北京城第一个琴师。……大小姐听我一句劝,不要招惹他,那个人太犟。“她犹豫了一下,”……也不要跟我走得太近。“
“我们这样的人,都得守本分。”
都说下九流的戏子上了戏唱念做打,下了台察言观色,只因这芸芸众生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一个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玉烟儿那么明朗纯真的姑娘,拈香谢过祖师爷,梨园里几年沉浮后打磨得世故圆滑,举手抬足就多了这么一股浓浓的风尘味儿。追在后头跑着一口一个“莲音姐姐,法音姐姐”的小女孩,转身拾起烟枪烧好了烟,凤眼一挑笑嘻嘻地唤她大小姐,这一声唤得极熟稔亲密,可也极生分。
她知道玉烟儿是为她好。京城的人们被鸦片烟掏空了眼神,叼惯烟枪的嘴却锻炼出一副伶伶俐俐的花唇舌、好牙口。无论是想继续当她的朋友,还是想试着做他的知己,都迟早会被人们用唾沫淹死。以她的身份与他们交涉过深无异于烽火暖手,即便能得一时温柔也难讲后果会不会是被烧得片甲不留——这就是玉烟儿委婉的警告。
不得走板荒腔欺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是他们的本分,谢天下谢父母的本分,活下去活得长久的本分。莲音觉得眼睛有点疼,阖眼放松身体靠在了座上,想着下九流混迹人群迎来送往的十八般武艺,也许有人是不屑去学的。
那句“雕虫小技劳您赏脸”,感谢的人比接受感谢的人还要体面高贵,让她觉得当年一眼给她留下的印象真的没错。那样仿佛永远不垮不弯的脊梁傲骨,学不来过刚易折善柔不败的道理。可你有什么冤屈能大过天,能让一把胡琴流淌出怒涛也似的悲愤,盖过了苏三去?
到家的时候老车夫替她放下了车篷,她睁眼看到了碧落月色清明。